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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香水——“悲情城市”系列——周崇贤

发布时间: 2019-12-03 16:03:00   作者:   来源: 市文联

 

 

1

金海名轩小区里,又有停在楼下的小轿车,被人堵了排气管。这个事,已经发生不只三两次了,隔三岔五,总是有人发现,私家车的排气管不对劲,咕咕咕的,像是一股气,窝在肚子里,怎么也出不来,费老大劲往外憋,挤出来的,也是细小而短促的闷响。就像一脚踩到了打屁虫。

“哎,你过来,过来看看。”有个车主朝小区保安招手。保安正悠闲地踩着单车,在小区里巡逻。车主很生气,这是他第三次被堵了。这回堵的不只是汽车排气管,这回已经堵到他心口上了。上次,他还以为是谁家小孩顽皮。小区保安也就这么说。可是,没两天,他的车又被堵了一次。那天,他开着车跑了几十公里,终于发觉不对劲,下车一看,靠,又堵上了!要是跑长途,还不把车整出毛病?

好像也没过几天吧,怎么又堵了?车主气得要死,这回,他对保安真的是不客气了,因为,小区里不只是他的车被堵,这阵子,已经有好多车主为这事骂娘了,都嚷着要物管处退钱呢。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保安吗,你们这是保的什么安?”

保安低头看去,排气管里塞了一块破布,黑乎乎的,才看一眼,就有一种油腻腻的感觉爬上心头。保安抬腿下车,右脚一撇,啪的一声打好单车支架。然后,他低下头去,看那块破布。“这是什么?”他伸出手去,想把排气管里的破布扯出来,却不料车主手疾眼快,弯腰把他的手挡了回来。保安有点诧异。以前那些车主,特别是女性车主,发现排车管里塞了东西,都嫌脏,喳喳喳地叫着嚷着,全都要他们帮手,把里边那砣东西扯出来。可是,今天这人啥意思?“怎么啦,留在里边下崽啊?”

车主一肚子火:“叫你们领导来!”

保安说:“领导?领导出国了。”

车主愣了一下,他妈的,一个物业管理处的屁领导,也兴出国?他说:“出国了,外事访问?”

保安听出了车主语气里的嘲讽,他用手抬了一下歪歪的帽沿。很不客气地说:“出国考察,学习白宫的物业管理经验。不行啊?”

车主被呛在那儿,老半天才说你给我扯出来扯出来。谁知这会儿的保安却不干了,岂止是不干,干脆就抬腿上车,踩了就走。边走边说:“你稍等一下,我去跟领导汇报。”

车主再也忍不住了,顾不得做一个文明市民的政府号召,叉着腰,站在那儿破口大骂:“丢你老姆嗨,冰个衰人做的?你老姆啊!”

车主是个男人,事业有成的样子,有点个像机关小官。他越骂越光火,火到摸出手机报警。过了一阵,真的就有人开着警用摩托来了,是警务区的片警,熟得很。

“咋的啦?又给人塞了?”

“我丢!你才给人塞了!”

片警低头看排气管,伸出两个指头,十分文雅地,把里边那团脏东西扯出来,叼在手上看了看,然后说:“有内鬼。我敢说,就是你们小区的人干的。”

车主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脑子进水了?还是让猪踢了?

片警无奈地笑:“你别上火,我们准备这两天悄悄装几个摄像头,到底谁干的,很快就能真相大白了。”

    片警正说着,突然看到一条黄狗,嘴里叼着一只环保袋,袋里装了几把菜,还有一块肉。他愣了一下,正想这狗上哪儿偷了人家的肉?就见柳晴云袅袅娜娜的走了过来。然后他才想起,这狗是柳晴云家喂的,早就听说能帮主人上市场买菜,却是从来没见过,今天算是长了见识了。

“靓姨,买啥好吃的?这狗,比人还聪明啊!”片警嘻嘻笑着,回过头来,和车主继续说排气管的事:“以前我也认为是小孩瞎搞,现在可以肯定,是有人在搞破坏。是蓄意。”

柳晴云摇过来,很快就搞清楚了状况,她喝住黄狗,哎哟哟地叫出声来,就像不小心被开水烫了脚。“真是怪啊,你说天底下怎么就有这样的人呢,变态嘛。我们家柳涛的车,都被堵了三回了,我说阿Sir,现在全市上下都在讲,要打造高效政府,你们也太不高效了吧?”

片警笑,说放心,顶多也就是人民内部矛盾。没事没事。

柳晴云对片警的举重若轻有点不满,说:“没事?我儿子那部车,二十多万,要是给弄出毛病了,你负责?”

片警愣了一下,又是满脸笑,鸡啄米似地说:“好好好,我负责我负责。”

柳晴云就真不高兴了,她一脸的不爽,戚了一声:“你一小警察,年薪十万还是百万啊?你负责,说得轻巧,捡根灯草!”

片警脸上的笑容立马就僵了。他跟柳晴云的儿子柳涛是同学,柳涛,人家已经是政府机关的一个部门头头了,而他,混了几年,还是一个小片警。于是,他的笑就僵在了脸上,笑不像笑,哭不像哭,看上去特别搞怪。

直到柳晴云跟着黄狗走过去老远了,片警才费劲地,把僵在脸上的笑容抹掉。车主递了一根烟给他,说这谁啊,来月经了,还是到了更年期?

片警说可不能乱说,这是我同学他妈呢。

车主往地上啐了一口,说他妈,他妈的!肯定是来月经了。然后就觉得惊奇:“你同学,的妈?不会吧,这么年轻。你都快奔四了吧,那女人,也就四十来岁吧?”

片警点上火吸了一口,说丢,不知道多大岁数,反正他儿子跟我同学。

他们都不知道,柳晴云这几天心情特别不好,倒不是像车主说的那样,来了月经或到了更年期,而是,她的丈夫艾城市,得了绝症。

 

2

艾城市的脸和颈部有点水肿,这让他的样子看起来好像是长胖了。因为水肿,他的脸阴沉起来时,就像一块厚厚的黑布。其实,黑脸这种情况,在他的人生历史上,是比较反常的。他的这个比较反常的表情,让他的妻子柳晴云,隐约地感到了某种不安。这种不安和别的不安不同。别的不安,很多都表现为心情烦躁,安静不下来。而这一刻,柳晴云感到的,不只是烦躁,更有一种冰冷的惊惧。这种惊惧,就像一条看不见的蛇,正在悄无声息地,从一个她把握不准的地方,朝她执着地爬过来。

“老艾你怎么啦?要吃水果吗?苹果还是雪犁?我帮你削皮。”柳晴云问。与其说这是对艾城市的关切,不如说是在缓解她内心的惊惧,驱逐这惊惧的冰冷。

艾城市依然黑着一张脸,这让柳晴云内心的惊惧,愈发冰冷。就仿佛,马上就有什么恐怖的事情发生。“老艾,你到底怎么啦?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嘛。”柳晴云的态度前所未有地友好,这在从前,几乎就是不可想像的事。是的,如果不是现在,如果时光倒流,回到从前,她这个表情,肯定会把艾城市吓得半死。如果,她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去照镜子,也有可能被自己吓个半死。以前,她好像从来就没对艾城市这么友好过,尽管他们是法定的夫妻,而且,他是她的第一个男朋友,也是惟一的一个,托介绍人牵线之后,他很快就成了她合法的男人。当然,她也是他的第一个女朋友,也是惟一的一个。对此,他们双方都不会怀疑。

只是,他们双方不怀疑,并不等于他们的儿子柳涛也不会怀疑,当后来的某一天,柳涛从他乡下二姑的电话里,得知父亲的生活中,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怀疑父亲艾城市不甘人后,紧跟时代潮流,搞起了婚外情。他没跟母亲柳晴云说这事,他把这事当成了一个永远的秘密。当然,这是后话。

现在说的是之前。之前,作为妻子,柳晴云在家里的统治地位是绝对的,记忆中,她对艾城市,从来就没有这么耐心、这么温柔过(当然,床上除外。自古以来,床上的事,从来都是搞不清楚的),即便是他们的孩子大学毕业后,在工作岗位上,早就干得有声有色了。她仍然牢牢握着家里的主动权,有点像强势的皇后,不只是管着她的后宫,还要主导朝政,或者说扰乱朝纲。不,确切地说,她更像皇太后,不只是一切都她说了算,还老是躲在帘子后边,吓皇帝。

但是,现在情况有点特殊,因为医院的诊断书下来了。与其说,那是一张诊断书,不如说是死刑通知书,医生下达通知的时候,他脸上那种见惯不惊的表情,就像一颗出膛的子弹,意外地击中了柳晴云。她发觉体内最为柔软的地方,被医生狠狠地踢了一脚。她的右手本能地握起拳头,顶在嘴上,并下意识地,咬着中指的一个骨节。她啊了一声,差点就想哭了。

老艾,真的,不行了吗?她突然有点抓狂,老艾才五十岁,他怎么就不行了呢?

然而,医生的表情非常肯定,他说:“回家准备钱,住院吧。”

她急了,她说有救吗大夫有救吗?

医生皱一下眉头,纠正说:“不是大夫有救吗,是你丈夫有救吗。”接着,他又平静地说:“有没有救,我们都会尽全力。快点回去准备钱吧。”

从医生的表情和语气上看,艾城市这回真是得了绝症了。柳晴云放下右手,松开拳头。就有一种隐约的愤怒爬上心头,被医生踢中和柔软的伤口,也因此瞬间结痂,一点点地坚硬起来。她甚至为自己刚才的表现感到羞惭。这一刻,她觉得艾城市纯粹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不,不仅是自作自受,他这样,其实也是把她给坑了。

她才五十一岁,她还没活够,而且,她的样子,根本就不像五十多岁的人。以前,她天天跳健美操,前一阵,又改做瑜珈。她的模样和身段,一直都保持得很好。很多人都说,她顶多就四十出头。最近,又有人在城市广场开了一间健身馆,专门教人跳钢管舞,据说,那个东西对身材的塑造和保持很有效,电视台都报道过了。要不是那个东西曾经和色情有关,她还寻思着哪天去报个名呢。总之,她可从来没想过,要在这个时候守寡。虽说,她对艾城市并不见得就一往情深,但她肯定不想在模样和身段都还很好的时候,突然就做了寡妇。

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对艾城市的态度,发生了转变。艾城市的绝症,就像一个查车的交警,而她,直到发现交警这会儿才猛然惊觉,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没有遵章驾驶。于是她本能地紧急刹车,之后猛打方向盘,再踏一脚油门,掉过头来,对艾城市友好得不得了。也就是说,她的这个转变非常明显,明显得有点夸张,明显得连她自己都感到无法适应。她的这个急转弯,连他们的儿子柳涛都看出来了,头天,柳晴云为艾城市削水果的时候,他就适当地表现出了少许的惊讶:“老妈,头一次看你给艾城市同志削水果哦!”

柳晴云可能自己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她愣怔了一下,说是吗?第一次吗?

柳涛不知道母亲这个反应是真傻,还是恼怒的前奏,他虚晃一枪,说:“这个嘛,还是艾城市同志比较有发言权。”

柳晴云就偏头看艾城市。可艾城市对此,却好像一无所知。或者说知了,但无动于衷。艾城市的反应让柳晴云很无趣。

 

现在,艾城市黑着的脸,就像一块厚重的帆布,压在柳晴云心头,搞得她很不舒服。从恋爱到结婚,再到婚后这二十多年,艾城市在她面前,什么时候不是一脸的温顺?什么时候黑过脸?对艾城市现在的表现,柳晴云真的是缺乏经验。他不只是黑着脸,随她怎么关心,随她怎么问,竟然敢一言不发!

 “我要死了。”艾城市突然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已经一天比一天嘶哑,就像是,总有一天会说不出话来。“叫柳涛回来,我们三个开个会。”

开会?柳晴云愣了。自从艾城市被查出病情之后,这些天,家里真是意外不断,不只是她对艾城市的态度变得友好了,不只是艾城市敢在他面前黑脸了,这会儿,艾城市紧闭了几天的嘴巴里,竟突然间蹦出一个很机关的词来。开会,戚,混了一辈子,还是一个小馆员,开什么会!柳晴云发觉,自己的忍耐力遭到了空前的挑战。

但柳晴云还是忍住了内心的不满,她起身走到屋角的电话机前,给儿子柳涛打了一个电话:“你快点回来!”

柳涛在电话那边有点紧张:“怎么啦?是不是爸他……”

“就是他叫你回来,快点!”

“我爸他,没什么事吧?”电话那边的柳涛更紧张了。

“能有什么事,叫你回来开会!”柳晴云没好气地说。

开会?柳涛也愣了,从来都是在单位开会,怎么家里边也要开会了?而且这个开会的召集人,还是他父亲艾城市。父亲艾城市在家里边,啥时候有过这样的权力啊?柳涛奇怪得不得了,本来他还担心父亲突然不行了,听母亲这一说,竟松了口气,有点迟疑地说:“我在上班呢,下班之后行吗?”

“不回来你自己跟他说!”柳晴云明显地烦躁起来,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3

柳涛急匆匆地往家赶。把车开进小区,上楼时,他下意识地看看手表,尽管在路上跑了四十分钟,这个时候,也还是没到下班的时间。这在他的上班史上,是从来就没出现过的事。单位离家比较远,虽说有汽车,他也因为经常加班或应酬,而没有回家。有时一个星期回两次,有时又回三次,反正不一定,得根据实际情况,临时调整。一心扑在工作上,加上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去编织人际关系网,使他的事业如鱼得水,才二十多岁的小青年,就已经做了主任。这让柳晴云很是引以为傲,并不时把这种骄傲当成武器,对做了一辈子小馆员的艾城市,实施有效打击。“你看看柳涛,你看看我们家柳涛!又升职了!”她经常在家里自言自语。她的这个自言自语,基本上都是当着艾城市的面进行的。

 

柳涛摸出钥匙开门,他手上是一大串钥匙,有办公室的,有保险柜的,有单位宿舍的,还有他在度假区新供的一套楼,刚领了钥匙。这些钥匙混在一起,正窸窸窣窣地响,就像是一伙刚认识的人,正在互相打招呼。钥匙太多,他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开门的钥匙。他骂了句粗话,抬手敲门。“妈,妈,开下门哪。”

等了一阵,门开了。柳晴云说你没钥匙吗?柳涛进屋换鞋,随手把一大串钥匙扔在鞋柜上,说:“我爸呢,开人大会啊?”

柳晴云撇了一下嘴:“人大,人大轮得到他,戚!”

柳涛回头看了柳晴云一眼:“妈你不要老是这样看我爸,他都这样了你还……”

柳晴云关了门,伸手替儿子拍了拍衣服,就像他衣服上有灰。事实上,柳涛的竖纹T恤很干净,干净到差不多就一尘不染。但这是柳晴云的习惯,她是母亲,见到儿子她就管不住自己的手,她就是要替他拍几下。这个习惯与生俱来。

“我回来了。”柳涛笑着说:“艾常委有何指示啊?这可是我们家头一次开政治局常委会。”柳涛已经习惯了官场上的那一套,平常说话,自觉或不自觉,都会扯些政治术语。

看到意气风发的儿子,艾城市脸上的黑布开始褪色,就像压在天边的乌云,突然被生机勃勃的朝阳刺破。是的,儿子在他眼里,就是初生的朝阳,就是希望,就是欣慰和骄傲。关于这一点,他和柳晴云的感受,达到了从未有过的一致,他们都为自己的儿子无比骄傲。

但是,艾城市的脸色,最后还是没有料想中的霞光万道。他依然黑着脸。“叫你妈进来。”他说。他说这话的时候,柳晴云已经进来了。

“不用叫了,我来了。”柳晴云在沙发上坐下来,对艾城市这个莫名其妙的举动,她有点受不了了。“开吧,是选人大代表,还是讨论广佛同城啊?”柳晴云这话让柳涛忍俊不住,他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这些天,广佛同城,差不多就成了南中国的热点话题,除了广州与佛山两地在热议,更通过省内各大媒体,把这个事炒得热火朝天,就算山高皇帝远的粤北,世代劳作在那儿的苦寒人民,也因为这个事,仿佛看到了发家致富的希望。广佛同城,强强联手,据说会有很多商机,会增加很多就业机会,会成为南中国的经济发动机,率先突出重围,把金融风暴当皮球,一脚踢到奥巴马黝黑的怀里。

 

可是,这关他妈柳晴云什么事呢,她早就下岗了,经常和居委会的大婶、阿婆们一起,研究小区的治安、环境卫生,防火防盗,消灭蚊蝇啥的。虽说全是雷锋式的高风亮节,却干得一丝不苟,很有劲头。

是的,在许多年前那次下岗潮中,柳晴云被巨大的洪水冲没了工作。之前,她一直在图书馆里混事,说是做图书管理员,实际上,一年到头,她可能连图书长什么样子,都不是很清楚。因为有父母亲的关系网罩着,她上班三天打雨,两天晒网,全凭个人心情。反正,一个区级图书馆,从来都是游手好闲,找不到事做的。真正看书的人,宁愿多跑几里路,也要到市图书馆去,那儿馆藏丰富,而且人多,热闹。本来,看书是需要清静的,但时代在进步,很多习惯或观念,都发生了很多改变,以前到图书馆看书的,多半儿都是文学爱好者,什么书不靠谱,就看什么。跟着《西游记》里的孙猴子,天上一阵,地下一阵的,疯疯癫癫,天马行空。浪漫得不行。而今却不一样了,大伙一般都不看文学书了,都拼了命似的,往那些实用书籍里钻。都想立马就学到一门技能,最好是刚看完书,就能拿到街上去赚钱。所以,看书也要人多,这样才利于交朋友,找商机。往人多的地方一钻,说不定都没搞清楚,就碰到一个发财的机会了。当然,人多的地方小偷也多,一不小心,钱包也有可能不翼而飞。

所以,柳晴云供职的这个图书馆,基本上是在浪费国家的钱。本来,有关领导曾下了决心,想把图书馆废掉,但新调来的省委书记,扯着嗓门嚷着说要建文化大省。就这一句话,搞得下边手忙脚乱,天天都在大张旗鼓地建设文化大市、大区、大镇、大村、大组……反正啥都跟文化拉关系,都往大里吹。在这种状况下,有关领导只能把下了的决心再提上去。图书馆不能废,那就只能裁人。之前,柳晴云仗着背后有人,上班时间差不多都逛时装商场去了,结果,新官上任时,手上提着一把砍刀,手臂一挥,就把她给砍了。等她从商场里出来的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吃了一刀,已经被砍成一个下岗女工了。本来她想翻盘,也往文化局去吵了,闹了,可是,没用,因为他父母亲已经死了多年了,人死不能复生,他老人家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关系网,也就散了,罩不住她了。坐在局长办公室的地板上嚎了一阵,她觉得这样坐下去,好像也没多大意思,只好节哀顺变,主动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眼泪,回家了。

出门时,碰到一个同事,也和她一样被撸了,只是人家比她坚强,满脸自信不说,还用顺口溜鼓励她:下岗姐妹,擦干眼泪,挺起胸脯,进夜总会。谁说三陪没地位?呸,那是万恶的旧社会!同事这话把她逗笑了,同事已经接近退休年纪,一脸的人世沧桑,腰比水桶还粗。柳晴云想,要都是她这模样的挺着胸进夜总会做三陪,根本不用公安局费里巴劲地扫黄,夜总会早就关门倒灶了,哪里还会有色情的事情发生。

因为从来就没认真上过班,下岗之后,好像也没啥不习惯的,照样像从前那样东晃西晃,买时装,做面膜,减肥健美。等等。反正以前的月工资,也就千把块,她这点工资,落实到家庭生活中,有和没有,区别不大。反正,他们家住的,是父母早就弄到手的大房子,不用再供楼。而惟一让她有点留恋的,就是遗落在图书馆里的初恋记忆。那时,艾城市穿一身绿军装,隔三岔五就会到图书馆看报刊杂志,小伙子那个英武劲,啧啧,经常把无所事事的她看得发呆。谁知道他会是一个一辈子窝在文化馆里,屁用都没有的小职员呢?当然,那时候,她并没觉得文化馆有什么不好。后来总结教训,她觉得,那时候的她,完全是被爱情蒙住了眼睛。而这个爱情,其实是一个天大的误会,无非是她和他都到了求偶期,就像动物发情一样。只不过,是人都喜欢搞弯弯绕,明明是来自身体内部本能的冲动,偏偏就要打一面光鲜的幌子,大叫一声说,啊,爱情!然后互相欺骗。

 

很多时候柳涛都想不明白,母亲一个下岗工人,凭什么就看不起父亲艾城市,好歹父亲也是国家干部,虽说这一辈子都没干出啥名堂,每个月总还有几千块钱的收入。可母亲柳晴云,就是改不了她对父亲一贯的盛气凌人。有时候,柳涛会劝母亲对父亲好点,人都是有自尊的,特别是男人。可母亲好像压根儿就没把父亲当男人,她总是喜欢对着镜子,看她少妇般苗条而又丰腴的腰肢,一边左看右看,一边不以为然地戚一声:“混了一辈子,还是个小馆员,他也算男人!”

对母亲柳晴云这种很不利于家庭和谐的态度,有时,柳涛会忍不住恼火地想,他不算男人我是从哪来的?但他终究没敢把这想法说出口。毕竟,那是他的母亲。作为儿子,他不能这样问。他当然不知道,母亲的不屑,除了在家里一贯的家长作风使然,说他父亲不算男人,也不是没有一点根据。艾城市看起来高大健硕,实际上有点中看不中用,除了刚开始那几年,还算有点战斗力,这些年来,他几乎就没法用他男人的身体,和柳晴云进行深入的交流了。当然,这样的事情,柳晴云是不可能和儿子说的。而柳涛,当然也不会往这方面想。他不想,一个原因是他是他们的儿子,另一个原因,是他没有必要这样想。因为,父亲艾城市,和他一样高大威猛,他以自己为例,没有理由往这方面想。从高中起,每逢遇到男女关系,情不自禁时,他从来都生猛得要死,男人得要死。从来没有不是男人的机会。而他的生猛,当是由父亲遗传的。

 

“开会喽!”柳涛倒了一杯水给父亲,他脸上的笑还没有消散,这让艾城市很不爽,他的脸又黑了,他说你坐下,不要嘻皮笑脸的,严肃点。

柳涛闭上嘴,趁落坐之时,偷偷地瞟了一眼母亲柳晴云。在单位,他已算得上是察颜观色的老手了,因为这点本事,他的事业才顺得像一条直线。年纪轻轻的,就做了镇党办主任。在镇机关的部门中,党办主任是最容易进入班子的,而他才二十多岁,他的政治前途,可以说是一片光明。可是,这个仕途一片光明的党办主任,却猜不透父亲艾城市心里到底在想些啥。要是现在给他出一道选择题,一是揣摸艾城市的心思,搞准了,就直接进镇委领导班子;二是揣摸书记和镇长的心思,搞准了,就派去支援汶川灾后重建。那他肯定会选择后者,虽说直接进镇委领导班子很诱人,可父亲这一刻的心事太难捉摸了。打一场没把握的仗,是要担风险的,而对于想在官场上混的他来说,每一步都得走稳,走准,不得有丝毫闪失,否则就有可能落得满盘皆输。所以,在搞不清状况的时候,他就坐下来,静观其变。

“今天开这个会,是因为我知道我要死了。”艾城市说。虽说他的病情,家人都知道了,但他这话,还是让柳涛吃了一惊。柳涛本能地站起身,想说点什么。譬如宽慰一下父亲。但他刚站起身,就被艾城市挥手制止了。

“你坐下。”艾城市的语气异常坚决,不容分说。好像从小到大,柳涛就没见他用过这样的口气。这让他觉得有点紧张,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在我死之前,柳涛,你去把名字改了。”艾城市说,吐字清晰,字正腔圆。

“改名字?”柳涛愣了,柳晴云也愣了。他们一时间都搞没明白,艾城市这是啥意思。

“对,改名字。你明天就去派出所,改名字。”

“你是说,我改名字?好好的,我改啥名字?”柳涛好像有点明白了,又好像很糊涂。

“改姓艾。我是你爸爸,你却叫柳涛,你不觉得这事有问题吗?明天,你去把名字改了,改成艾涛,或者艾农村,艾国家。随便你。”

这下柳涛和柳晴云都回过神来了,搞了半天,艾城市是想让柳涛跟他姓啊!儿子跟父亲姓,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可是,都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为什么直到被判了死刑,才把这事提上议事日程,而且还搞得这么严肃?

“戚,早说嘛!我还以为你要调去广州当厅长呢!”对艾城市这个提议,或者说这个决定,柳晴云非常之不以为然。当初,柳涛不跟他姓艾而跟她姓柳,其实也不是她的意思,她对这个不看重,那只不过是她父母的一个条件。父母亲就她一个女儿,答应把女儿嫁给艾城市,并把他从部队上转业到文化馆吃皇粮,惟一的条件,就是今后他们的孩子都得姓柳。那会儿,艾城市想都没想,就满口答应了,他一点都没表示过不乐意。那个时候的他,差不多天天都想着转业到城市,他对她千依百顺,巴生巴死地要和他结婚,其实目的性是很强的,就是不想回到农村去,挖一辈子的泥巴。而她的父亲,虽说职务不高,却因为土生土长,并且像一只勤劳的蜘蛛,花了大半辈子的精力,终于在地方上结成了一张纵横交错的大网,所以,他有能力把他转到地方上来,给他谋一份体面的工作。

因为艾城市在部队上出过墙报,业余又爱好画画,所以就把他安置去了文化馆。到现在,尽管她的父母亲已作古多年,已不能再关照他什么,他也是一天到晚游手好闲,啥事都没有,就拿几千多块钱的月薪。比公务员差不了多少。只是,父亲都去世了这么多年,他为啥从来就不提这事?柳晴云想不透艾城市,她一直觉得自己挺通情达理的,他有想法,完全可以提出来嘛,她也并非一定要儿子姓柳的,可是,他竟把这个念头藏了这么多年!柳晴云突然觉得,艾城市有点陌生。

“不行啊。”柳涛说:“都用了几十年了,哪能说改就改的。”柳涛的异议,让柳晴云和艾城市不约而同地感到意外。本来,艾城市还担心柳晴云反对,毕竟,那是他当初“嫁”到柳家,进入城市的一块敲门砖,而做人要厚道,即便是他快要死了,也不能因此就拒绝履行承诺。何况,这还是对两个已逝老人的承诺。却没想到,会是儿子柳涛首先不同意。其实不单他想不到,柳晴云也没料到。她刚才还想对艾城市开会的这个议题耸耸肩,表示一个不屑或无所谓,柳涛这话,却打乱了她的正常反应。

“为什么不行?我问问居委会,怎么不行了。你张叔不是在派出所吗?回头我给他打个电话。分分钟搞定。”

柳涛本来想说,自己都快进镇委领导班子了,先不说经常举着招商引资的旗子出国旅游,出境验证那个靓女都快把他认熟了,就说这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从领导到下属,哪个不知道他是机灵干练的小柳,是前途无量的柳主任?他怎么可以把名字改来改去呢!可看到艾城市一脸的绝望和悲愤,他终于不忍心直接把理由说出来。

“这事我得问一下。”他咧了咧嘴,就像是突然牙痛:“不是派出所,是单位那边,这样改名字,怕把领导的思维搞乱了。”

虽说柳涛没往具体里说,可他这轻描淡写,还是让柳晴云发现了敌情。“不行,不能乱改。”她说:“一个好名字,关系到人的一生运程呢。不能改!”

见母亲柳晴云站到了自己这边,柳涛突然觉得有点愧对父亲,他说爸,您先让我问一下行不?

艾城市一言不发,脸却是越来越黑。比哭丧布还黑。黑得就像马上会垮下来,变成一场暴风雨。

 

4

艾城市坚决不住院,更不接受手术、化疗。对西医,可以说,他是很有成见的,他觉得,西医除了拿刀子将人开膛破肚外,不会再想别的办法。这种对待人体就像拆机器零件的态度,简直就让人死不瞑目。最让他想不通的是,早年有报道说,病人明明都死掉了,医院却坚持认为手术非常成功。至于病人的死,说那不是因为病原体没被消灭,而是另有原因。这种事好像还不止一件两件,想想都让人心惊肉跳。

所以,得了病的艾城市,更愿意接受中医。虽说这些年,很多人都说中医治不好病。有个湖南老头,还在电视上叫国家取消中医,把中医说成草菅人命。但艾城市坚决不信他的鬼话。他看医生的目的,不是为了杀死病菌。杀死病菌只是手段,他希望通过这个手段,达到健康生活的目的,只是,西医的化疗,在杀灭癌细胞后,只会搞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连几根头发都要掉光。艾城市想,这样的治疗,对一个病人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与其惨无人道地活着,不如平静地选择死亡。

艾城市从小就体弱多病,那时候的乡村,谁知道啥是西医,啥是中医?只知道头痛脑热了,就上山扯几把草药,煎一碗黑乎乎的苦汤,闭着眼睛强喝下去。在草药的呵护下,艾城市一天天地茁壮起来,后来竟当了兵。他当兵那会儿,在文化方面没啥要求,但对身体素质把关严格,而他却顺利通过了体检。这让他对山上的草药,有一种由衷的感情:信赖,依恋,热爱。等等。就像农民对土地的感情,就像游子对故乡的感情。这些内心深处的,无法言说的情愫,就像地壳运动,就像涌动的岩浆,从未停息过,随时都有可能喷发得一派壮观。后来他才知道,那就是中药。再后来,他终于搞清了什么是中医什么是西医。这个时候,在他眼里,中医宇宙一体的哲学思想,充满了人性的光辉。他希望能在这种哲学的光芒中,接受中医细心的呵护,温暖的陪伴,直到他走完人生最后的时光。

因此,在这个生死关头,艾城市拒绝了西医。在他看来,化疗对生命的摧残,比病魔更加无情。可是,城里头的大医院,根本就没有中医这回事。就算是打中医院招牌的,里边使用的行医手段,也是西医唱主角,中医敲边鼓配戏。于是,艾城市就死也不上医院,而是自己跑去街边,找一些连招牌都霉得起毛的中医诊所,然后提着大包小包的树头、草根回家,往瓦罐里倒了,再掺了清水,混在一起熬。熬得满屋子都是熏人的中药味,熏得人茶饭不思,吃海参鱼翅都像是在吃药。

 

艾城市与其说在熬药,不如说在熬柳晴云。刚开始,柳晴云还忍着,可是,久病床前无孝子。这是在历史长河中,冲刷了几千年才得出来的真理。在熏人的中药味中,柳晴云终于忍不住了,她甚至觉得自己中了奸计。艾城市这个病,怕是在他小时候就有了的,谈恋爱那会儿,经常听他说小时候的事,说他们村离镇上有几十里路,很多人到老死都没见过汽车,有一个老头,儿子在城里当了官,接他进城时,看到火车拖着长长的车厢飞奔,惊得他叫起来,说乖乖,这个东西趴地上都能跑这么快,要是站起来,那得跑多快?而艾城市和村里的小泥娃,他们最喜欢的事,就是跑到十几里外的公路上,去等汽车。除了看汽车在烂泥路上晃过来晃过去,过把眼瘾,最主要的,是闻汽车开过后的味道。那种从来就没闻过的气味,在小泥娃们的心里,就是城市的气味。城市是什么样子,城市有多远,不知道,但汽车一定是从城市里开过来的,从这个城市开往那个城市,总之,这气味连着城市,代表着城市。这气味,就像是一个糖罐子,他们深陷其中,如痴如醉,不能自拔。

是的,与小伙伴们守在乡村公路上等候汽车的时代,就像赵本山拍的电影《幸福时光》。那真是令他难以忘怀的幸福时光啊。那时候,在他眼里,汽油味就是城市的气味,它不单代表城市,还铭刻着他儿时全部的憧憬和向往。直到长大了,才知道那是汽车肚子里排出来的废气,也就是汽油燃烧时发出的气味。但这种固执的童年印象,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并且一往情深,就跟琥珀里的小蜜蜂似的。

连汽车废气都喜欢,真是好笑!当时,热恋中的柳晴云,还点着他的脑门,骂他傻蛋。现在想来,可能他身上的病根,打那时候起,就已经落下了。城市就像毒药,他们都还没长大,就无路可逃地中毒了。至于他当兵时顺利通过体检,也许是医生工作马虎,或者干脆就收了他们家的钱,暗中做了的手脚,才让他混进了革命的队伍。

 

柳晴云相信自己的猜想,这人世间,有啥不能做手脚的,艾城市在文化馆的工作,不就是她父亲通过关系搞定的么?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农民,当了几年兵,一眨眼就成了国家干部。不做手脚能成?这么一想就感到愤怒,就觉得自己被活活骗了几十年。

 

事实上,艾城市对汽油味,也只是小时候才喜欢,等结了婚,进了城,天天看到汽车满街跑,艾城市就不大适应汽油味了。那时,骑单车上班,总是免不了要跟在公交车后头,不时被车屁股喷出的黑烟,搞得很恼火,要是头天晚上没睡好,闻到那股汽油味,还头晕,还想呕;后来骑摩托车上班,一看到前边有公交车,他马上猛轰油门,飞似的冲到前边去,躲过那股热烘烘的黑烟。只是,中国的开革开放,就像超大马力的发动机,把城市发展得一日千里,没几年,私家车便加入战团,开始拉动内需了。总之,到处都弥漫着汽车尾气和灰尘,环保局的空气质量监测站,一年到头的报告就四个字:污染超标。这时候,不只是艾城市,全市人民都和他一样,随时都能闻到汽油味。想闻多久就闻多久,想啥时候闻就啥时候闻。如果按小时候的喜好,他应该幸福得要死,只是,幸福和商品一样,是不能过剩的,一过剩,就会掉价。当一个人身在福中,往往就会对幸福迟钝和麻木。艾城市就是这种情况,当他身陷城市,当他与城市气味浑然一体,当他成了城市气味的组成部分,他就再也找不到当年的兴奋、陶醉与幸福了。

 

“你说,你说你这病,是不是自找的?嗯,你说汽车尾气对身体有多大伤害,人家躲都来不及,你倒好,还跑十多里路去闻!”柳晴云实在是忍不住了,一想到自己五十来岁就要守寡,她就觉得实在是惨绝人寰。这大半辈子,总是她把艾城市呼喝得团团转,要是哪天突然没人为她转了,她怎么活得下去?她看上去还这么年轻,要是活到一百岁,那她还得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熬多少年?说不定还会改嫁呢,还得堆上笑脸,去面对另一个男人。戚,这都是他妈的什么事啊!她越想越觉得委屈,委屈得要命。

“你这不是成心害我吗?你啊你……呜呜……”

艾城市已经恢复了从前的温顺与谦卑,在柳晴云面前,他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这个时候,面对柳晴云的眼泪和责问,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点啥,就像柳晴云说的是真的,他的这个病,就是他小时候追着汽车闻废气得的。他嗫嚅了一阵,说:“我又没骗你,我说过的。”

艾城市不说话还好,这一说话,更是让柳晴云伤心。是的,他是说过,说他和一帮小伙伴,晚上人睡在床上,心却跑到十多里外的公路上去了,天没亮就爬起来,有时早饭都不吃,就往公路的方向跑。那时候,他把儿时的经历描绘得多美啊,美得她都有了追着汽车,闻闻汽油味的向往了。特别是春天的时候,一群乡村孩子,和着一路之上的花花草草,和着满山遍野的鸟叫虫鸣……简直就吹得跟天堂一样。而汽车在天堂里奔跑,汽油味就像法国香水一样,令人着迷……她觉得她真的是被骗了,而且被骗得不轻。

更糟糕的是,从前,看到别人抽烟都要找借口避开的艾城市,不知怎么回事,竟背着她抽起烟来,而且抽得很凶,就像要把过去的时光都抽回来一样,就像他有很多烦心的事情。本来,他要是有点节制,只是偶尔抽上一支两支,她可能是不会发觉的。她是那种自我感觉比较好的城市女人,因为父母生前在城市里小有身份,什么事都不用她操心,所以,她打出生起,就一直活得大大咧咧,对很多事情都不大上心。即便是让她发现他在抽烟,她也不一定会怪他的。她父亲不一样抽烟么。可问题是,他抽烟了,而且是背着她,躲着她,偷偷地抽;而且是发了狠似的抽,往死里抽。

这样一来,性质就不一样了。法院判刑都是要看性质的。我党的政策,也一向鼓励坦白从宽,只要你承认了,还有检举同伙,戴罪立功的机会。在家里,柳晴云就代表我党,也代表法官,她发现艾城市在这事上的情节、态度和性质,都特别恶劣。明明抽烟了,又被发现了,还拒不承认。直到被她宣布双规了,他还在百般抵赖,企图蒙混过关。而这才是柳晴云不能容忍的地方。

如果,在他们当年封山育林期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肯定会跑到医院去流产。但那时候,他们的儿子柳涛,都上小学了。所以她倒不担心艾城市抽烟,会影响儿子的身体健康,她只是无法容忍,艾城市,这个靠跟她结婚,才得以进入城市的乡巴佬,竟敢背着他抽烟!案发之时竟还负隅顽抗,死也不认。这个乡巴佬,怎么就这德性啊?

和艾城市生活了许多年后,她心里真还有点后悔,要不是当初发神经,闭着眼晴迷恋军人,迷上那一身国防绿,她才不会栽这一跟斗呢。父母的那些个三朋四友,他们的子女,而今,就算不是老板,也是老板千方百计想巴结的官员,哪一个不是活得人模狗样,一路风光?而她,瞎了眼似的,嫁了一个为了城市户口和工作,就提前转业的乡巴佬。这个乡巴佬,除了一大堆穷亲戚成天要他寄钱回去支援,除了在家永远一副低眉顺眼的狗样,何时有过一点人模!她不知道他在单位领导面前,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实在是想不通,当初看上他那会儿,明明是一个英姿逼人的靓仔嘛,不只是长相英俊,身材高大,皮肤也白,就像现在的柳涛。可是,打他进了柳家门,就没见他神采飞扬,意气风发过。这是他与柳涛的根本区别。而今想来,这辈子真是亏大了!亏得只能捂住绞痛的心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惟一值得安慰的是,他把当年的英俊和潇洒,不打一点折扣地传给了柳涛。很多时候,柳晴云看到儿子柳涛,都会神情恍惚,就像一脚踩空,掉进了时光隧道,轰的一声就回到了当年。是啊,当初的艾城市,一身军装的艾城市,一下子就把她少女的芳心给偷去了。可是现在,都过去了半辈子的现在,当年迷人的兵哥哥,混了一辈子没混出名堂,最后竟得了癌症,连活下去都难了。害得她五十出头就要守寡。这他妈的到底算哪门子事啊!

柳晴云跌坐在沙发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起来。

 

5

小区里真的装上了摄像头,片警给保安交待过了,一有情况,马上报告。对小区里接连发生小车排气管被堵的怪事,保安满怀好奇,如果把被管理处扣工资的担心去掉,这事简直就可以说是一剂兴奋剂,一针扎下去,立马把这无聊透顶的生活,搞出了几朵浪花。

接连几天,保安们都死死盯着岗亭里的电脑屏。电脑屏连着摄像头,谁要是又往人家小车屁股里塞脏东西,马上就能抓他个现行。只是,几天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现。而小区里,又发生了几起车屁股被塞的怪事。片警得到情报,赶过来调查,气得眼睛都绿了,因为那些被塞了屁股的小车,都是停在了摄像头监控范围之外。

这个反动派,竟然知道哪儿装了摄像头!片警摸着下巴想了一阵,他把怀疑的目光,停在了保安身上。他找到管理处的主任,他怀疑保安就是反动派的理由是:只有保安们,才知道小区里装了摄像头,并且装在哪个位置。所以,他们在接着搞破坏的时候,才有可能准确地避开监控。

这期间,因为艾城市得的是绝症,而且拒绝住院,柳涛差不多天天都得回家。一是抓紧时间尽孝,二是想找个机会和他商量,看看这名字,能不能暂时不改。至少,也要等他进了镇领导班子之后,再改。要不是因为改名事关仕途,对一辈子都不敢在家里提要求的父亲,柳涛还真不忍心违背他的意思。因为平时不常回家,柳涛在小区一直没租固定车位,只是停一天交一天钱,有时回来没地方停了,便只能将就着停在边边角角,没想到,几天之内,他的车屁股,也被塞了几次。

我靠,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啊?他打电话问片警,片警大笑,说你堵的是排气管,我他妈堵的还是胸口呢。要是让老子查出来是谁干的,老子就塞了他的屁眼!

 

听说儿子的车屁股经常被堵,柳晴云坐不住了,她这一阵天天跑居委会,拉着一个刚招进来的女大学生,一家一户到处敲门,搞串联,说要整一个老人联防队。她还提出,要居委会给大家发一个红布箍箍,戴在手臂上,以此震摄破坏份子。居委会也觉得她的建议有道理。小区里有一千多户人家,差不多家家都有老人,要是有一半以上的老人,戴着红布箍箍满小区晃悠,别说是吓坏人,就是好人也吓得够呛。没准就以为文化又开始大革命了。可是,以一户人出一个老人计,起码得制作一千个红布箍箍,这笔钱,街道办事处肯定是不给的,物管处天天都叫穷,也不会出,那么,居委会出钱?居委会上哪儿搞这么一笔钱?正头大呢,有人提醒说,柳晴云她儿子不是在政府做官的吗,给他几张酒店发票,把这笔钱从公款里套出来,不就行了?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是,柳晴云她干吗?这个把男人收拾得不服不行的中老年妇女,她又不是傻子,她当然不干。

虽然红布箍箍的事黄了,但柳晴云还是很来劲地,组织了一帮闲得发慌的老头、老太太,分成几个小组,一本正经地满小区执勤。开始,老人联防队还只是东张西望,到处瞅破坏分子,可没多久,就开始狗咬耗子了。这个的小车位置没停正,那家的小孩在地上拉了一泡尿;谁晾在阳台上的乳罩,被风吹落下来,挂在电线上招摇……都是他们执勤的范畴,动不动就跑去敲人家的门,说你那个车怎么停的?你的小孩随地小便,把公共地方搞脏了!等等。搞得居民很有意见。

最让人恼火的是,有一回,一个老头,端来楼梯,冒着生命危险,费了老大劲,把一只挂在电线上的黑色乳罩取下来,然后一伙人围着乳罩,望着楼上指指点点,讨论了半天,最后往楼上去,一家家地敲门,要是敲开了,就抖动着黑乳罩,问人家:“这是不是你的?”有时候是女人开门,有时候又是男人开门。女人开门时,见一老头抓着乳罩问是不是自己的,想都不想,就把头摆得像要从脖子上飞出去,随即砰的一声关上门,在门里边骂变态,骂神经病。要是男人开门,就会愣愣地看一阵,有的正色说不是,有的坏笑说,可能楼上的,那个靓女,你看她走路,两个大波摇摇晃晃的,只有她才用得着这么大。还有一个中年男人,好像正在里边忙着啥事,听到这执着的敲门声,裹着浴巾,满头大汗地跑来开门,打开才知道是这么个情况,气得往自己肥肥的胸口上嘭嘭地拍,说他妈的,老子从来不用这玩意儿!

意见惹了不少,案子却没破。物管处把这事反映上去,居委会不得不出面,叫停了小区老人联防队,搞得发起人柳晴云很没意思。

 

6

小区老人联防队解散了,破坏份子却没抓到,柳晴云不得不回家,在满屋都是中药味的房子里,耐着性子,侍候艾城市吃药。打从恋爱开始,从来都是艾城市侍候她的。洗衣,做饭,带孩子,搞家庭卫生,家里边除了钱不用他管,啥都得他管。可是,因为他突然得了病,情况一下子就变了,变成啥事都得柳晴云操心了,老实说,她真不习惯这个角色的转换。她经常因此不由自主地皱眉头。她不断皱眉头的样子,不时会被艾城市看到,于是,艾城市就建议她,到柳涛供的新房子里去住几天。“那儿没有中药味。”他说。但柳晴云不同意,她看他一眼,伤感地说:“老艾,不要把我看得这么没人性,我跟你结婚几十年了,你应该知道,我一直都是很爱你的。”

然后,她坐下来,自主自语似的,说起小区发生的怪事。这个怪事,就是汽车排气管老是被堵塞。“难道这世上,还有谁,会比我更无聊吗?”她笑,一脸的无奈和自嘲。是的,是无聊。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她啥苦都没吃,就顺顺当当进了图书馆,工资虽不高,但也没啥事可做;后来在图书馆看上了兵哥哥艾城市,又顺利下嫁。有家之后,她就是家里的女王,啥事都有艾城市呢,洗衣服啊,买菜煮饭啊,等等。就连回家时,在门口换个拖鞋,也有艾城市屁颠屁颠地侍候着;就连床上的私事,也得按她喜欢的方式来。总之,一切都得听她的。艾城市,与其说是她丈夫,不如说是她的奴仆兼丈夫。这样,一直到她下岗回家,还是没觉得这生活有什么波澜。是的,生活太平静了,平静得了无生机,死气沉沉。平静得,无聊!

“是我干的。”艾城市突然说:“柳涛说安摄像头了,我就躲开摄像头。”艾城市说,自从得病之后,他的声音就开始嘶哑,这嘶哑的声音,却显得很冷静,冷静中,好像还掩藏着一丝兴奋。

柳晴云张大了嘴巴。柳晴云的嘴巴长得很好看,要是和她平淡的模样相比,那简直就可以说是漂亮。唇线的弧度,差不多接近于完美。可是,就是这个漂亮的嘴巴,好像只是初恋时,跟艾城市咬过几次,结婚之后,就很少有机会碰得到了。原因是她有洁癖,老是嫌艾城市嘴里有番薯味。其实,自从当兵后,艾城市就没多少机会吃到番薯了,他嘴里根本不可能有番薯味,他听得出,柳晴云这样推搪,无非是在提醒他穷乡僻壤的出身。是的,为了留在城里,实现跳出农门的梦想,他以身体为代价,嫁给了一个城市姑娘。这和卖身的什么区别?后来的许多年,每每回首当年,他都觉得自己很可耻。

“你说什么?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是我干的。”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不为什么,我就是想把车屁股堵上。在我死之前,我要把全部的车屁股都堵死!”

柳晴云愣住了,愣得很厉害。她张着好看的嘴巴,怎么都合不拢。这老家伙,他是不是疯掉了?她想,要不然,他怎么会这么变态?她突然感到心里发冷,就像突然爬进了一条蛇。艾城市嘶哑的声音,在她听来,就像是从坟墓里冒出来的,跟僵尸似的,干涩,而且阴冷。

 

一个老人联防队的发起人和组织者,当她突然听说小区的破坏份子,就是跟她在一张床上睡了几十年的人,那种惊心动魄,可想而知!柳晴云不明白艾城市为什么要这样,她只是觉得可怕,她不知道艾城市还会干出什么事来。她望着艾城市,就像看一个陌生人。她想到了一个词:变态。天哪,自己怎么会跟一个变态的男人在一起?一起吃,一起住,还一起生了一个英武的儿子!

是的,是变态。这些年,不知是身体的快速衰老,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们的夫妻生活,也是越来越不顺畅。婚前威风凛凛的艾城市,不知怎么回事,婚后衰老得特别快,上一年,他们还曾为夜里的不成功,发生过口角。她就想不明白,依然身材高大的艾城市,怎么就绵软得像一条死蛇。是他在外边有女人了?或者,去娱乐场所鬼混了?为这事,她还专门去文化馆串门,拐弯抹角地侦察过,还碰到一个开画廊的年轻女子,女子听说她是艾城市的夫人,热情地说要请她吃饭。本来她想通过女子,间接地打听点什么,可还没等她答应,就有几个男人跑过来喊秦老板,又高兴地说什么画展很成功之类,有个胡子还高兴地和年轻女子拥抱。她都没搞清是怎么回事,紧接着,这伙人就一阵风似的,把年轻女子卷走了。那几个男人中,有的剃着光头,亮光光的,像路灯。有的头发比女人还长。大多是她认识的,本城的画家。这些家伙从来都不把艾城市放在眼里,尽管艾城市平时也会涂抹几笔。本来,这事一直让她觉得很没面子,对艾城市恨铁不成钢,可这时候,他们的作派,却让她感到了一种叫放心的东西,是的,是放心,要是这伙人看得起艾城市,要是他跟这伙人混在一起,说不定倒真会整出什么事。

侦察了几次之后,柳晴云心头的怀疑,就像大风天里的阴云,呼啦啦就被吹散了。艾城市在生活作风上的口碑极好,平时有空,除了喜欢呆在家里画画外,他几乎就没有别的不良嗜好。男女间的那点鸡鸣狗盗,看样子,跟他扯不上联系。

因为夫妻生活的多次不成功,艾城市也很着急,他不甘心做绣花枕头,他到处寻找民间偏方,他甚至连吃伟哥这事都想过了。有个星期天,柳晴云逛商场回家,在房里没看到他,叫了两声,也没听人应,到阳台上一看,见他躺在椅子上睡着了。正想叫醒他,目光一晃,眼前的一幕,把她吓呆了:艾城市打着赤膊,只穿了条大短裤。大短裤拉得很低,腿间那个丑陋的东西露在外面,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柳晴云一下子就火了,她一脚踢过去,踢在椅子上,把梦中的艾城市吓了一大跳,醒过来,见柳晴云那样子,当即一脸的惊惶和羞愧。

“你这是在干什么?你还有没有一点羞耻?!”

“我、我只是把它拿出来,拿出来晒晒……”

柳晴云气得满脸通红,她一扭身子掉头就走:“戚,晒晒,亏你想得出来!晒就有用了吗,有屁用!”

而今回想,柳晴云越发觉得,艾城市真是变态。一个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的人,堵个汽车排气管,有啥好奇怪的。她气愤地想。她黑着脸,给艾城市下达指令:“今后再也不准堵人家的排气管了。要是真被人捉到,你让我这张老脸哪儿搁?你让柳涛怎么有脸见人?”

艾城市似笑非笑,不知他有没有听懂柳晴云的意思。看他的样子,好像还沉浸在自己内心的兴奋中,根本不想出来。

柳晴云料不到,更令她惊愕的事情,还在后面。

 

7

这个事,其实不只是令柳晴云惊愕,恐怕所有人听说之后,都会惊愕。当然,其中有人还不仅仅是惊愕,更有说不出来的愤怒。譬如公交车司机王十块。

这天早晨六点钟,王十块就已经收拾妥当,提着一瓶泡好的冷茶,把车开出了车站。这个星期他上早班,所以起得早,出车也早。离上班高峰还有一个多小时,可能是太早了点,车上一个人都没有。路上,偶尔可见不想早死的城市男女,正在人行道上,不紧不慢地跑步。对早起锻炼,王十块是不大认同的,他看过一本什么书,有一个姓冯的老头,据说是一个很大的作家,他说,如果要他每天这样锻炼,不如早死三年。原因很简单,在身体状况不错的青壮年时期,每天花一个小时锻炼,一年就是365个小时;如果一生坚持锻炼50年,那就是18250小时;除以每天24小时,那就是760多天,足足两年多。也就是说,在精力旺盛,没病没痛的年纪,已经花了两年多时间,来干这种无聊事,即便是真把身体锻炼好了,益寿延年了,多活上三年五年,那延长的时光,也是老得不堪的苟延残喘。用大好青春去换抱着药罐子的苟延残喘,冯作家说,不只是很不划算,还很愚蠢。在没看书之前,王十块也为自己不锻炼身体找过很多理由,譬如工作累啦,早上正是睡觉的好时光啦,等等。看过书之后,他不再找理由了,他觉得,冯作家已经把他拒绝锻炼这事,上升到了理论高度。名人就是名人,什么事落到他们手上,都能说出个与众不同的道道来。明明是方的,他能说圆。明明是圆的,他能说方。明明是死的,他能说活……当然,死人除外,死人是说不活的,要不然,就都让他们去医院上班了。他真是打心里佩服冯作家。

王十块开着车,在城市清晨的宁静中滑行。凉爽的晨风,从左手边的窗户里灌进来,吹得人十分惬意。因为车上没乘客,这让他心里生出了一种主人翁的成就感,就仿佛这一丈多长的大车,是他们家的,方向盘握在他手上,他想想转弯就转弯,想刹车就刹车。想怎么开就怎么开。一边开,还一边美滋滋地想,再开几年公交,等凑够了钱,就去买一辆客车,跑长途,当老板。是的,这是他的一个梦想。在城里打了十年工,一年下来也就那么三四万块钱,饿不死,但也发不了达。而现在的社会,要想活得像个人,如果没发达,那是很难得有个人样的。总之,是时候出来单干了。一想到单干,想到要离开这开了十年的公交车,心里却有点酸酸的。这城市里的路,跟他熟得,就像老友记,随便在哪儿喊一声,他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把车开过去。当然,公司是不允许闭着眼睛开车的,乘客也不允许,交警肯定更不允许。对司机来说,交警一生气,后果就会很严重。所以也只能想想。

心里这么东想西想,突然就想测试一下这个大胆的想法。便真的闭上眼,凭着对路况的感觉,开着盲车往前走。当然了,右脚是放在刹车板上的,而车也比平时开得慢。眼睛闭了几分钟?不知道,反正开了一阵了,既没听到行人的惨叫,也没听到撞上花坛的巨响。不过,这心里始终还是有点虚,刚想睁眼看看情况,突然,哪儿咣的一声,吓得他本能地把右脚狠狠地踩下。嘎的一声,急刹。

王十块停住车,惊惶地看看前边,没撞着人,又从倒车镜里看看左右,没事啊。可刚才这响声,分明是汽车撞到了什么东西。他抬手抹了一把满头的冷汗,下车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异样,转身往车上爬,爬了几下竟没爬上去,这才发现,手脚都被刚才的一声响,吓软了。

车重新开动,只是不再敢盲开了。谁知才启动开出去,又听到咣的一声响。这回他看清楚了,车后边,有一个家伙举着砖头,朝他的车狠狠地扔。

啥意思?王十块再次刹车。他妈的!他推开驾驶室的门,从上边跳下来,一头雾水地跑到后边去。他看到一个打着赤膊的高个男人,刚好弯腰拾起另一块砖头。王十块是南方生南方长的小个子男人,突然面对这么一个手握砖头的大个子,感觉一下子又矮了一截。本来他是想发火骂娘的,甚至动手打人,可是,那家伙牛高马大,手里还抓着一块砖头。更要命的是,他的身后,是一个乱糟糟的工地,地上堆满了砖头,就像一个储备充足的弹药库,别说是他,就是他的公交车,一丈多长的铁壳子,也肯定是经不住大个子砸的。

“你砸我的车干什么?有病?”王十块外强中干地,表达了自己内心的愤怒。

大个子抓着砖头。没说话。王十块打量他,他只穿了一条大短裤,本来他是穿了一件T恤衫的,但这个时候已经脱下来,拴在腰上了。他的脚上穿的是运动鞋,看样子,他也是不想死的城市人。

“问你呢,你聋了还是哑了?这么一大清早的,你不搂着老婆睡觉,却有闲工夫跑到这儿来砸车。脑子给猪踢了?”

大个子还是没说话,他扔了砖头,双腿弹跳起来,交替着往前跑。王十块不敢追过去,他回头检查了一下车尾,还好,没砸出明显的坑。他再次爬上车,发动,然后往前开。

一大清早开车出来,就被莫名其妙地砸了两砖头,不用说也想像得出,这天,王十块的情绪真的是糟透了。这他妈的都是什么事啊!一整天,王十块都闷闷不乐。交车的时候,中班司机发现了车屁股上的红印,还有点小小的凹,问他怎么回事,王十块才想起,这事还没向班长汇报呢。他转到车尾看了看,有个坑,真是往狠里砸的。闻讯过来的班长以为他跟人结了仇,他不承认,当然更不敢说开盲车的事。班长不信,说要是没仇,哪个会一大早爬起来等在那儿,就为了捡砖头砸你的车?

中班司机起哄说:“肯定是有仇,你好好想想,是不是搞了人家的老婆?”

王十块扑哧一声笑起来,说我想起来了,我搞了你老婆!

班长很严肃,说你为什么要搞他老婆?你说说看。

三个人就突然哄的一声,一齐放肆地大笑。班长一边笑,一边说:“我觉得你真的该好好想想,说不定你真搞了人家的老婆呢。”

王十块就想到那个大个子,他都五十多了吧?人虽高大,背却已经有点驼了,就像挑了几十年的担子,把腰板给压弯了。“丢,一个老头子,五六十了,那么老,我怎么会搞他老婆!”

“谁说五六十就不能搞了?法律有规定吗?现在可是法制社会,只要法律没说不准的,就可以搞。”

“再说了,他五六十,不等于说他老婆就五六十对不对?”

……

实际上,班长没说扣王十块的钱,可尽管这样,王十块的心情还是灰灰的,就像走在街上,一不小心踩到一泡屎,接着又摔了一个屁股墩,干脆就坐在屎上了。总之,这事轮到谁,心情怕都好不到哪儿去。到晚上,都快八点了,王十块还没到宿舍楼下的发廊下单。直到发廊老板打电话问他,是不是还是下十块钱啊?他才想起,对啊,今天还没买马呢。

这儿说的买马,官方称为地下六合彩,书面用语叫私彩。揣着一个发财的梦想,王十块和很多底层人民一样,都在往这个黑窟窿时扔钱。不过,他扔得比较节制,每次都是十块钱,不多也不少。如果输了,就当少抽一包烟,而如果赢了,按四十倍的赔付率,他就能得四百块钱。王十块经常想,只要能博到一次,那么,他就可以用赢来的这四百块钱,再去博更多的四百块。这样的一笔账,不识字的菜市场阿婆也会算,从账面上看,真的是很美的事儿。只是,王十块都买了好几年了,真正从庄家手上拿到四百块的机会,却没几次,如果现在收手,前前后后算下来,他还是和所有的赌徒一样,怎么也摆不脱输多赢少。就像这是他们永远的宿命。

“你说这回是单是双?”王十块随口问了句,明知问也白问,但这个问,差不多就成了买马人的习惯,大家下单前,总要互相沟通一下。买单,还是买双?有时明明是打定主意要买双的,往往因为有人说来单的可能性较大,就立即改了初衷,把注投到单上去。有一次,本城一张报纸,刊登了一张图片,图上是一棵大树,树上边有两只小鸟,看了报纸的很多人,突发灵感,由两只小鸟想到了双数,于是当晚纷纷买双,等香港那边一开马,哈哈,真的中了。据说,那次,那张新闻图片,那两只小鸟,搞得很多庄家都赔了钱。从此把那张报纸当成了运程中的克星。有人说,要是跟这伙买马上谈恋爱,那肯定是要担很大风险的,因为他们太容易改变。而这个易变的属性,刚好和爱情吻合。从而把这本来就不可靠的爱情,搞得更加风雨飘摇。

王十块在电话中,认了十块钱。因为心情不好,电视也看得缭草,随便换了几个台,十点钟都不到,就上床睡了。

 

8

王十块有一种预感,明天,他还会碰到那个砸车的神经病。这种预感折腾了他一个晚上,搞得他没能睡好,第二天起床出车,一路开,还一路张大嘴巴打呵欠,吓得一个搭早车的中年妇女心惊惊,不断地提醒他说,司机,前边有人!司机,小心点!中年妇女的嗓子有点尖细,就像锋利的刀片,从锈迹斑斑的铁锅上生硬地划过。她这一惊一乍的提醒,搞得王十块很生气。

“大妈,开车的时候请不要和司机说话。”

大妈?谁是大妈?中年妇女愣了一下,回过神来,脸都气歪了。“谁是大妈谁是大妈?你这人怎么说话呢?你这是人话吗?你以为你才三岁,还在吃奶?大妈,有这么年轻的大妈吗?停车,停车!气死我了!”

王十块差不多就要笑出声来,现代人,越来越重视外表,而轻蔑内心。别说对他人,就是对自己,也是这样要求的。见中年妇女怒火万丈,他只能听她的,慢慢刹车。而就在这个时候,车尾突然发出咣咣两声响,他吓了一跳,从倒车镜往后看,靠啊,又是昨天那个疯子!那个家伙手里边举得一个什么东西,正追着公交车狠狠地砸!

王十块本想停车下去制止大个子的疯狂,可脚却本能踩下油门,把快停下来的车开快了。“怎么回事?后边那个人怎么回事?”中年妇女也发现情况不对了,她不再因大妈而光火,她吓得头皮发麻。

“是不是你老公?”王十块说:“他追我的车干什么?你们吵架了?”

“我老公?”中年妇女恍惚了一下,回头认真地看了看,肯定地说:“我老公哪有这么高大,再说也没这么靓仔。不是我老公!”

王十块说这就怪了。“他妈的,我又没拐他妹子,他追我的车干什么?”

中年妇女回过神来,发觉被司机耍了,刚忘记的愤怒,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停车停车,我要下车。”话都没说完,就听到车尾又传来咣咣几声,吓得她脸都白了。

“还停车吗?”王十块问:“你说,停,还是不停?”

中年妇女一边往后看,一边往前挥手:“开快点开快点!肯定是个疯子!哎哟哟,吓死人了!”

王十块不再理会中年妇女,他从倒车镜往后看,他终于敢肯定了,后边那个家伙,手里举着一柄铁锤,正追着他的车屁股狂砸。每一锤都像是砸在他的屁股上,他真的是快忍到极限了。

王十块突然一个急刹。中年妇女没提防,肥肥的身体往前一冲,又往后一倒,感觉就要飞出车去了,吓得她死死地抓着椅背,发出刺耳的尖叫,这尖叫就像一道凄厉的闪电,划破了城市清晨相对的宁静,很快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王十块跳下车,顺手操起一把大扳手,往车后冲过去。那是他昨晚上就准备好了的,他绝对不能容忍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人追打。在一团和气的社会风气下,他决心站出来,和坏人坏事作坚决的斗争。

 

一柄铁锤,和一把扳手,在一个城市的清晨,开始对峙。前边是一辆公交车,车上有一个吓得半死的中年妇女。中年妇女对大妈这个称谓,非常生气。

 

“你砸我的车干什么?”

“咣!”

“你他妈的再砸!”

“咣咣!”

“丢你老姆,够胆你再砸!”

“咣咣咣!”

王十块发觉自己没有退路了,如果他还不冲上去,和高个子决一死战,他这辈子就没脸往下继续活了。他提在手里的扳手,只能理解为虚张声势,别说旁人会小瞧他,就是他自己,就是他手里那把扳手,也会看他不起的。明明提着扳手,又不冲上去,那还提着干什么?丢脸啊!

王十块举起扳手冲过去了,他冲过去的样子,在中年妇女看来,就像一个鸡蛋,向着一砣坚硬的石头飞过去。中年妇女慌得摸出手机报警,可她的手指却不听使唤,老是按错键,好不容易打通了电话,那边却传来一个凶恶的声音:“这么早打什么电话,吵死人啦!”然后电话就断线了。中年妇女愣愣的,看着鸡蛋似的王十块,砰的一声,碰到坚硬的石头上。她睁大双眼,再一次发出凄厉的尖叫,就像碰到石头的鸡蛋不是王十块,而是她。

王十块真的冲上去了,只是,他高高举起的扳手,都还没来得及打下去,就被高个子一锤横过来,挡得脱手而飞,飞出老远,掉在花坛中间的草坪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王十块愣愣的,他的右手刚才还举着扳手,可现在扳手却不见了,他只能空着一只手,举着。其实,并不是他想这么一直举着,而是他根本就没反应过来。而且,手臂麻麻的,好像一时半会也放不下来。他就这么举着右手,他的样子,在后来记者的报道中,被比喻成一尊见义勇为的雕塑。而车上的中年妇女却告诉他,他当时的样子,就像他们单位那些转正的预备党员,正在站在那儿对着党旗宣誓。

尽管中年妇女报警失败,但她不停的尖叫,起到了同样的效果,不只是有人替他报了警,连路上巡逻的治安队员,也因为她刀子似的尖叫,开着摩托车冲了过来。

治安队员迅速向高个子包抄。事实上,他们都还没来得及猛虎下山般扑过去,高个子就已经放下了手中的铁锤。其中一个治安队员走过来,很不相信地叫高个子一声:“艾叔你这是干啥呢?”

王十块终于把举着的右手放了下来。治安队员的介入,让他有一种穷苦人民看到亲人解放军的感动。“干啥,你都想不到他干啥,这个死老鬼,昨天早上往我车上扔砖头,今天更离谱,干脆用铁锤砸我的车,你们看,你们看,车壳子都砸窝了。漆皮都砸脱了!死老鬼啊!看老子不砸烂你的头!”王十块越说越气,气得就要冲过去动武,见治安队员伸手拦他,又顺势放弃了动武的念头。

这个莫名其妙的高个子,就是柳晴云的丈夫,柳涛的父亲,文化馆的小职员艾城市。

 

9

关于一个中年男子无故追砸公交车的新闻,柳涛是第二天才从报纸上看到的。因为事情发生的地点,就在他们家附近,他还特别留意了一下。他刚跟着镇长去了趟日本,谈一个比较大的汽车项目。这个项目已经谈了快一年了,进展不算快,但因为人家是世界五百强,有资格耍大牌,所以,花一年时间来谈,这样的进展,也不能算慢。

回到镇政府后,柳涛第一时间,就是一目百行地翻阅办公台上的报纸,看看市里、区里的大领导,又有什么新的思路和动作。这是一个党办主任的必修课,搞不准市、区领导的心思,就没法为镇长、书记当好参谋,当不好参谋,就没法在这官场上混。至于前途,那更是无从谈起。

翻完一大堆过时的报纸,最后,他看到了上述报道。他当然不知道,新闻事件事的主角之一,就是他的父亲艾城市。从尊重当事人的角度出发,记者给当事人取了个化名,叫柳成事。当事人姓柳,也是吸引柳涛的一个原因。

柳涛看完报道,就想起汽车排气管被堵的事来,他拿着报纸,走进隔壁办公室,对专门为领导写材料的刘笔手说:“你说这年头怎么就这么多怪人怪事,一个老头子,正经事不干,偏就要追公交车。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见主任过来,刘笔手赶忙从坐椅上站起身,堆上笑脸,附和说:“满街的花姑娘他不追,却去追公交车。肯定是脑子进水了。”

柳涛笑,说节能减排那个发言稿差不多了吧?过几天镇长就要去区上开会了,先给他看看,提提意见,修改修改。

刘笔手写好了,就等您回来审稿。

又处理了一些事务,快下班的时候,柳涛接到片警同学的一个电话,约他晚上吃饭。“大主任,这个饭你一定是要吃的,而且得你请客。”

柳涛笑说:“杀猪还得等过年呢,我柳某人可不是伊拉克,布什那一套行不通。”

同学说那行,先吃,吃了再说该谁掏钱。

 

在新张不久的皇庭大酒店,同学点了几个大菜,然后问他有没有看报纸,有没有看公交车被人追打的新闻。得到确切答复后,他一脸忧虑地说:“柳成事,其实就是艾叔。”

柳涛吓了一跳,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瞪大眼睛说啥?

“就是你爸爸。艾城市。”

柳涛愣怔了一会,说开什么玩笑。

同学说:“这案子还在我手上,丢,都不知咋个处理。你看,是不是去公交公司那边找找人,私了算了?”

柳涛真的是傻了,他半晌没说话,脸上的神色急速地变化着,让人捉摸不透。

“我说,艾叔他,怎么就想到要干这事啊?”

柳涛突然说:“我知道原因了,那个公交车,肯定是在冒黑烟。”

同学说:“黑烟?”

柳涛一脸悲戚:“我爸的肺出问题了,是肺癌。可能,不行了。”

同学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我看艾叔挺精神的啊,那么高,那么壮。”

柳涛叹了口气:“病来如山倒。我得快点找个老婆,不然,我爸就是死了,眼睛也大睁着不闭上。”

同学说丢,你不要吓我。又说:“照你这么说,我就更担心了。”

柳涛说担心什么,又不是你爸爸。

同学说:“我担心,他现在只是提着铁锤追公交车,过几天,他说不定就提着铁锤追到公交公司去了,那性质就不再可能是环保行动,而是滋事闹事了。再说,就快开两会了,听说市政府门口都加强了警卫。区政府大门一天到晚都关着,区长上班都跟乌龟似的,探头探脑地走后门呢。要是艾叔哪天提着铁锤,跑去政府门口抗议。那不是毁了你吗?你这鸟人,马上就要升党委委员了吧?”

柳涛哪里还有心思吃饭!他摸出一叠钱扔桌面上说:“多谢老同学提醒,你慢用,我先走,改天请你桑拿。”

 

柳涛回到家。家里黑灯瞎火,一片死寂,除了满屋子的中药味,啥动静都没有。他打开灯,叫了一声妈,又叫了一声爸。这才看到母亲柳晴云半倒在沙发上,两眼空洞,一脸死灰。

“妈,生气啦?气啥,那种垃圾车,早就该砸了。”柳涛说:“都开到街尾了,街头还浓烟滚滚的,行人一抹脸,全都成了包青天。”

柳晴云正为这事愁着,不知该怎么开口说,没想柳涛都知道了,而且,看样子,他的心情还挺轻松。

“那也轮不到他砸啊!公交公司那边怎么办,车给人家砸坏了,人家能算了?”

“不算了咋的,我们还没告它污染空气,毒害市民呢。”柳涛一边说,一边拐进艾城市的卧室,见父亲睡在床上一声不响,知道他正和母亲赌气,便强颜欢笑了两声:“爸你真行啊。我也经常被喷一脸的黑烟,搞得挡风玻璃上全是烟尘。砸得好!那种破烂公交,早该更新换代了,还在成天开,这不是成心坑害市民嘛!”

艾城市的身体动了动,像是有反应了。柳涛趁热打铁说:“我妈又骂您了?我妈她,您又不是不知道,就那脾气,她这不也是怕惹事嘛,再说您还吃着药呢,她也是担心您的身体。”

艾城市翻了一个身。柳涛接着说:“再说了,您这事要是闹到文化馆去,领导准认为您疯了,说不定工作也给搞没了。到时候,您上哪儿搞画展啊对不?”

艾城市翻身从床上爬起来。柳涛知道,他这话起效了。父亲艾城市,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开一个个人画展,可是,他又不想自己花钱搞,他觉得那样会被人看不起,更会被母亲柳晴云奚落。他想成为一个真正的,被社会认可并接纳的画家。只有这样,文化局或宣传部,才可能用纳税人的钱,帮他搞画展,不说搞到人民大会堂去(当地很多画家都自掏腰包,把自己的画展搞去北京),至少也要在文化大楼的展厅里,挂他十天半月。他固执地认为,只有政府用纳税人的钱来干这事,才说明你的画有价值。这个固执,让柳涛很是无可奈何。

本来,柳涛要帮父亲搞一个画展,那简直就不算个事,先不说他手上一年有二十万块钱的签单权,就算不动那笔钱,随便跟哪个礼尚往来的公司打个招呼,人家也会乐呵呵的,三下两下,就把这事办漂亮了。可是,不行,艾城市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帮助,而且,对这种事,做了一辈子小职员的他,敏感得很,你根本不可能做得滴水不漏,说不定你都还没把话说完,他就跳起来了,满脸通红地瞪着你,就像你偷了他的钱包,却死不认账。当然,他的这个钱包,装的不是钱,而是他不多的一点尊严。

柳涛决定再开一个会,这个会由他发起并主持。“要不,我们开个会?”他说。回头把母亲柳晴云请进来,三个人又像上一次那样,正儿八经地开会。会议议题有两个:一个是柳涛决定改名。为了对得起去逝的外公,这名字也不能改得太离谱,那就改叫艾柳涛。

“柳常委,你以为如何?”

柳晴云愣了一下,没搞明白:“你问我?”

“我们这不是在开政治局常委会嘛,老妈是柳常委,老爹是艾常委。”

柳晴云好气又好笑,说:“鬼常委,我看你是当官当傻了。”

柳涛问父亲:“艾常委有啥意见?要是没意见,那就鼓掌通过。啊算了,不鼓掌了,我数一二三。一、二、三,好,无声通过。今后我就是艾柳涛了。”

柳涛咳了一声:“现在,我以艾柳涛的身份主持会议,下一个议题,是我爸的这个病。我想过了,既然坚决不住院,城里的中医水平又不高,加上空气也不好,是不是考虑回乡下去?反正奶奶也很想儿子,回乡下休养一阵子,看看情况再说。我跟二姑打过电话,她说老家那边有个老中医,挺神奇的,药到病除。不管是真是假,我都觉得可以一试。”

柳晴云看艾城市,艾城市不说话。

艾柳涛说:“爸,我是这样想的,您就当去看看奶奶,自己呢,也散散心。我知道,你把生死看得开,但我是您的儿子,您老是这样不上医院,对我来说,压力是很大的。您要是再这样到处砸人家的车,我也没法一直支持您。不如您回乡下歇口气,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呢,到派出所把名字改完,再抓紧时间找个女朋友,然后带回老家,也让奶奶看看孙媳妇,开开心。

柳晴云没说话,艾城市也没说话。艾柳涛说:“那好,两位常委要是都没意见,我数一二三。一、二、三,好,无声通过。”

 

10

“母亲,我的母亲,我回来了,你的儿子回来了。只是,当年,您从村口送走的,是健康得像头牛犊子的儿子,而今,您将要盼回来的,却是一个老弱病残!”

从公共汽车上下来,艾城市张大嘴,狠狠地吸了一口山村的空气。是的,儿子艾柳涛说得没错,这乡野空气的清新,是城市没法比的。可是,这些年,乡下人却逃命般往城市里跑,把城市挤得满满的,好像呆在这乡下就会生病,就会死人,因此,全都想了各种各样的法子,挤进城去,直到挤得汗流浃背,挤得头破血流,不是被冲床压断了手指,就是被汽车撞成了残废,然后再急急忙忙地往医院里送,往太平间里送,往火葬场里送。城里的医院比乡下多,比乡下大,比乡下设备好,城里的医生,也比乡下医生水平高。城里还有火葬场,这是乡下至今都还没有的……

艾城市提着行李,凭着并不可靠的记忆,拐上了场角的一条小路,往家的方向走去。他的身后,是儿子艾柳涛。艾柳涛空着双手,正紧赶几步,想把他手中的行李接过来,但未能成功。“我还提得动。”艾城市很不服气地说。

刚才一下车,艾柳涛就找了一个当地人,出钱雇他担行李。这回,艾城市需要住的时间,可能是一个月,也可能是半年,所以,穿的、用的带了不少,加上给乡下亲人准备的礼物,足足装了几大箱子。本来,艾柳涛想把他手中的旅行袋也交给挑夫,可艾城市不愿意,自从知道自己得了绝症,艾城市就变得固执了,一点都不像从前那样随和,即便是在柳晴云面前,他也敢一言不发,甚至于发火了。有点倚病卖病的意思。柳晴云私下问艾柳涛:“你说你爸是不是破罐子破摔?”惹得艾柳涛直想笑。

是的,是想笑。按理说,父亲得了重病,他是不该笑的,他应该成天阴着一张脸,就像父亲刚刚抢救无效,已经死了。可是,他真的想笑,虽说他知道父亲活不久了(这是医生说的)。他当然希望能发生奇迹,父亲还能健健康康地活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但希望归希望,现实是现实。希望就像远处的灯光,忽明忽暗,捉摸不定。说不定你刚才还看见呢,一晃眼,它就熄灭了。而现实,就像石头一样,无论是握在手上,还是砸在脚上,都是沉沉的,实实的,不容置疑。让你痛,痛得叫出声来,或者干脆就痛得无话可说。

艾柳涛想,父亲艾城市,应该就是痛得无话可说的那一种。打他能记事起,就没见奶奶到家里来过。好像有一年,奶奶到城里来治病,刚来那天,也是住在旅店里,后来就一直住医院,从医院出来又住了一晚旅店,紧接着,就回了乡下。他不知道,父亲有没有为这事,找母亲交涉。或者说,有没有想过把奶奶接到家里来,住上几天,带她老人家去逛逛商场,逛逛公园,尽几天孝。总之,奶奶就那么匆忙地来了,又匆忙地走了,就仿佛乡下屋里堆满了钱,她要是不在家守着,那满屋子的钱,就会被人偷走。那时,他还小,他好像还问过父亲,为什么奶奶不来家里玩?听了这话的父亲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他真的没有看到,父亲因为这事,找母亲吵架。甚至,因为这事,父亲也没和母亲红过脸。也许,他根本就没跟母亲提过,又也许,他提过了,希望能接奶奶来住几天,但被母亲拒绝了。而他尊重母亲的意见。

可是,一个儿子,从乡村到城市,都几十年了,竟没把自己的母亲接到家里来住上几天。这对长大后的艾柳涛来说,是多么的不可思议!怎么可以这样呢,就算是倒插门,也不至于这么窝囊嘛。

然而,事实就摆在面前。本来,他想,母亲柳晴云会陪父亲艾城市回乡下住一阵子的。趁这段时间,他刚好请人把旧房子装修了,花上十万八万,焕然一新,等二老回来时,有个惊喜。可是,母亲没答应,而父亲也没向她提这样的要求。他真有点想不通,私下里找母亲沟通,他觉得母亲反正没工作,与其一个人守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不如到乡下去,陪父亲追忆似水流年。歌里不是那样唱嘛,“这世上最浪漫的事,就是能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何况,父亲都已经这样了,他还能坚持多久,她还能陪他多久呢?可是,柳晴云摇头,又摇头,摇得他心头火起,说你真的就这么恨我爸吗,他又没包二奶,又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柳晴云又摇头,说:“你奶奶不会让我进家门的。”

他愣了一下,他不想提过去的陈年旧事,他生气地说:“你以为农村人跟我们一样?不让你进家门!你说哪个农村人会做得这么绝情?奶奶都快八十岁了,她巴不得你去认祖归宗呢。”

本来,他这话挺伤人的,可柳晴云并没有因此生气,她最后一次摇头,说:“是我不敢去,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老人家。”

艾柳涛叹了口气,他不知道城里的母亲,与乡下的奶奶,她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又有什么解不开的结。他真的想不明白,好像农村孩子刚会说话,就喜欢城市,而城市人还在母亲肚子里,就开始对农村设防。但是,不管怎么说,让母亲为难的事,也是他不愿意做的。最后,他只好一个人陪着父亲艾城市,往老家的方向赶。

 

路是泥巴路,宽大倒是宽大,就是高坡矮坎的,很不好走。艾城市精神很好,一点都看不出是得了癌症的病人。他一边走,一边和雇来挑行李的乡亲,用家乡话聊天,艾柳涛听不大懂他们都在聊什么,他只能从他们的对话中,猜出大概的方向,也都是艾城市从前的那些记忆。譬如,张二狗你认不认得,现在他怎么样了?李家坡听说打了井,有没有钻出石油?诸如此类,与故乡有关的过往,都是艾城市兴致勃勃的话题。一路上都是他在问,而乡亲在回答,就像电视上的记者招待会,他是记者,乡亲是故乡的新闻发言人。

除了问这问那,有时兴起,艾城市还会老夫聊发少年狂,在路上蹦蹦跳跳地小跑一阵,欢快得就像一个尚不懂事的孩子。这情景,真让艾柳涛有点恍惚,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医院搞错了,都五十多岁了的父亲,还能在乡间的泥巴路上蹦蹦跳跳,哪里会是得了癌症的人!

路两边长满了花花草草,看得出很久没打理过了,全都长得杂乱无章,长得蓬蓬勃勃。而远远近近的田野,有的已经插了秧苗,有的却还空着。成片成片的水田,高低错落着,亮晃晃的。有时会看到一大片竹林,对直走去,沿着一条幽深的小路走,脚上不时踩到从竹子上掉落的笋壳叶,发出嚓嚓的脆响。艾柳涛看见,父亲艾城市变成了一个快乐的孩子,不时还会伸手抓住竹枝,扯下几张叶子来,放到嘴巴里狠狠地嚼。

“知道吗,小时候,我们就割这种竹叶子喂牛。”艾城市说。艾城市这时说的是普通话,很明显,是说给艾柳涛听的。挑担子的乡亲见他这样兴奋,憨憨地笑,用他很不像样的普通话说:“很多年没回了吧?这些年,人都跑光了,没人割竹叶子喂牛了。要是哪个喂了牛,每天只需牵出牛栏,在房前屋后转一阵,就吃得饱鼓鼓的,胀得肚子痛。”乡亲这话儿,让艾柳涛突然想起一首老歌,好像叫《乡间的小路》,那淡淡的、甜蜜的乡愁与怀念,轻轻地撞着人心柔软的地方,让人禁不住心疼,禁不住忧伤……可是,这个时候,当他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他此时的同伴中,并没有暮归的老牛,也听不到哞哞的牛叫;更没有吹响的短笛。只有身患绝症的父亲,和一个挑行李的老乡。

几个人从茂盛的竹林子里穿过,眼前豁然开朗,就像桃花源里讲的那样。

艾城市指着前方的一个村子,高兴地对艾柳涛说:“你看,还记得不,那年,你回来,走到这里就不走了,哭着要我背呢!”

艾柳涛抬眼望去,一排陌生而又熟悉的房子,清一色的泥巴墙,房顶上盖着小瓦。瓦出窑时是灰色的,盖不了几年,就会在风吹日晒中变成青褐色。近了,近了,可是,村口那间小瓦房呢,不是有一间小瓦房吗?是一间商店,村里人称盐巴、打豆油,都上这儿……正疑惑,就看到一堆破墙烂瓦,原来,小瓦房已经在岁月的风雨中垮掉了,只剩下这片乱成一团的废墟。

艾柳涛偷偷看了一眼父亲,他担心他会因此触景生情,黯然神伤。事实上,艾城市兴致很高,他甚至伸手拉了艾柳涛一把,急促地喊了一声:“快点!”就像艾柳涛还是一个小孩子,就像他们是一起玩的小伙伴。

艾城市跑了起来,他真的跑起来了。他甩开大步,朝村子奔去,朝家奔去,朝他年迈的老母亲奔去。他高大的个子在乡村的景致中,越变越小,直到小成了一个离家多年,归心似箭的鸟。

艾柳涛担心艾城市会突然摔倒,他把挑担子的乡亲扔在身后,高一脚低一脚地,朝父亲追去。他一边跑,一边禁不住激动。父亲根本就没病,根本就没病!就算有病,那也是因城市的污浊而起,瞧,才一见到故乡,他的病就全好了!

 

11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这期间,艾柳涛每天都要打电话问候远在乡下的父亲。他给父亲准备了几部手机,往电话卡里充足了钱,反正,他把一切能想到的都做了。他细心地做这些,就是怕父亲突然出现状况,却没法联系上。

每次打电话回去,他都能听到父亲嘶哑,但快乐的笑声。父亲还会像小孩子一样,告诉他这一天做的事情,譬如去谁家走了亲戚,陪奶奶去山上看了爷爷,还烧了纸钱。或者说谁家的猫,一下子下了六个崽。又跟他讲晒谷子,打连盖(一种农具),宰猪草,挑大粪,栽红苕等农家活动。又跟他讲捉叫鸡子(蟋蟀),网丁丁猫(蜻蜓),搬爬海(螃蟹),打偷油婆(蟑螂),滚铁环等儿时的趣事。还说他跟村里的老家伙们打牌了,什么斗地主,打甩二,斗牛牛,整马古等等。他还说,要是季节对头,晚上的节目都多得很,譬如捉火把黄鳝,摸夜螺丝等。

有几次,艾城市还兴奋地冲他嚷:“你妈妈呢,叫你妈妈接电话。”柳晴云有时在,有时不在,不在的时候,艾城市就会继续和他说东说西,又把电话让出去,让他跟奶奶说话。柳晴云在的时候,艾城市就会对着电话,在那边说好一阵子。听着他越发嘶哑的声音,柳晴云的眼圈每次都红红的,有两回还大颗大颗地往脸上滴泪。

艾柳涛不知道父亲都对母亲说了些什么,但从母亲的表情上看,她肯定不是被气哭的,她一定是因为父亲所说,感动得热泪淋淋。有一次,一放下电话,柳晴云就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完了叫艾柳涛送她去广州坐飞机。艾柳涛惊讶地问她去哪儿?她说我要去找你爸,我不能没有他。我要去看你奶奶,我要跟她老人家认错,我对不起她,我错了!艾柳涛吃惊得张大了嘴巴,他看着母亲东一阵西一阵地满屋乱窜,把所有她认为该带的东西都收拾在一起,一边收拾,还一边滴滴咕咕,就像是在和谁说话,最后,却又颓然坐下,满眼的茫然。

“你爸在哪儿?”她问。她真的很茫然。她没去过艾城市的乡下老家,对乡下,她一直有点不以为然,那些穷亲戚,不是找你借钱,就是要你帮他找工作,可惹不起。这会儿,当奔向艾城市的念头突然跳进脑海,她却不知道艾城市的乡下老家,到底在哪儿。

艾柳涛心痛地把母亲拥入怀里,他说妈,等我忙完这两天,我请假,我们一起去,去看奶奶,去把爸接回来。

柳晴云有些不安,她的样子,柔弱得就像一个婴儿。“你奶奶,她身体还好吗,晕车吗?这次,把你奶奶也接来吧。”

艾柳涛拍着母亲的肩膀说:“好,把奶奶也接来。我的新房子也装修好了,别说一个奶奶,十个奶奶都住得下。”

 

就在艾柳涛再次打电话给父亲时候,接电话的,却不是艾城市,而是他二姑。二姑说:“不是你叫人把你爸接走了么嘛?”

艾柳涛吓了一大跳,他说怎么回事,二姑你慢慢说,你不要吓我。

二姑说:“这一阵你爸的身体很不好,医生劝他回城里去住院,乡下医疗条件太差了。”

二姑突然问:“你爸是不是得了癌症,你为什么不早说?这么大的病,还送回乡下来?你们想他早点死啊?”

艾柳涛吓坏了,他差点就要哭出声来:“二姑我爸到底去哪儿了?”

电话那边的二姑愣了一下,说:“昨晚有人请了滑杆(轿子)来,把他接走了,说是车在场上等呢,说是回城了呀!”

艾柳涛说没有啊,我跟我妈都在家呢,正说过两天去接我爸,还有奶奶。

二姑也紧张起来了:“那是谁接走的?”

艾柳涛急了,说你问我,我还问你呢!

二姑回忆说:“昨晚来的人,是个女的,是你姐吧?哎,没听说你有姐啊。你是不是有个姐姐?”

艾柳涛差不多就要疯了,他说我爸的手机怎么没带走,怎么在你手上?!

二姑愣了一下,很生气,说:“柳涛,你不会以为我贪你一个手机吧?二姑穷是穷,但穷得硬气。一个手机能值几个钱?你表哥他们打几天工,就能买一部!这是你爸留给你奶奶的,说以后联系起来方便。”

艾柳涛急坏了,他一边认错道歉,一边快速地回想关于女人的任何情况,天哪,重病的父亲,竟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接走了!这女人,和父亲,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艾柳涛不敢把这事跟母亲柳晴云说,他决定连夜飞往父亲的老家,把这个事搞清楚。可是,等他风尘仆仆赶到奶奶家,奶奶奇怪地告诉他:“你爸刚打了电话来,说他已经回家了啊?”

艾柳涛愣了一阵,摸出手机,疯了似的打家里的电话,电话通了,电话那边是一个虚弱的声音:“喂——哪位?”是的,那是他父亲艾城市的声音。艾柳涛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奶奶干瘦的双腿嚎啕大哭。“奶奶,奶奶,你们不要这样吓我好不好,你们都快把我吓死了啊……!”

精神不错的奶奶瘪着嘴笑了,她摸着艾柳涛的头,孙儿现在这个样子,要说他是一个经济强镇精明能干的党办主任,并且马上就会升党委委员,怕是打死了也没人会相信。分明就是一个不经事的大孩子嘛!

艾柳涛起身往城里赶之前,二姑告诉他,老中医说,他父亲艾城市没多少时间了,可能十天半月,也可能两三个月,顶多不会超过半年。二姑重复了医生的疑惑,按理说,乡下的空气、环境,对他养病很有好处,可实际情况却是,他的病情恶化得很快,好像回了家,见到了老母亲,更加速了癌细胞的扩散。二姑想不通:“他刚回来的时候,很精神的呀!”艾柳涛在心里叹了口气,当时,他还担心那是回光返照呢。

“本来他是回乡下养病的,可是,他的病情越来重,他说他想死在城里。所以我们就没敢拦他。”二姑很伤心,抹起了泪水。

艾柳涛顾不上安慰二姑,转身就往场上跑。他恨不得从天而降,一下子就出现在父亲的跟前。听人说,儿子一般都和母亲感情好,女儿则比较依恋父亲,但艾柳涛觉得,他在感情上更倾向父亲。记忆中的母亲,比父亲要凶。不只是对他凶,对父亲艾城市更凶。

 

12

艾城市真的回城了,本来以为这回会死在路上,谁知刚抬到汽车边,一闻到那股久违的汽油味,整个人都精神了。他有些不敢相信,使劲吸了几鼻子,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真的有了神清气爽之感。原来,在乡下呆的这些日子,心里边成天猫抓似的难受,人就跟疯了似的,四处乱窜,生不如死。以为是发病了,搞了半天,竟是因为缺少了这汽油味?他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的长途跋涉,也没能把他累垮,到医院仔细检查,病情是加重了,但还没有重到立即就会死的地步。医生见他这么坚强,也不瞒他了,再一次建议他住院:“不管怎么说,多活一天算一天。”

艾城市摇头,又摇头。“我不想折腾。”他说:“能活一天算一天。”他又坚持回家了。下车之后,他还特地在小区门口站了一会,呼呼地,使劲吸鼻子,不是因为感冒,而是闻汽油味。凡有汽车进出,他都往人家的车尾凑过去,用力吸上几鼻子,就像喝了百年老酒一样,浑身随即为之一爽。从此,这事就成了他的业余爱好。

有一回,他只顾往车尾凑,没想到人家在倒车,车屁股顶过来,差点就撞了他的头。司机吓得一个急刹,推开车门跑过来,冲他吹胡子瞪眼:“你搞什么,想死啊,有病啊?!”而他竟还没意识到危险,还在使劲地吸鼻子,呼呼呼的,搞得司机很犯疑:“你闻什么?我车上有屎?”

艾城市直到这时才回过神来,他有点窘,窘得脸都红了。“我闻汽油味。”他说。一边说,一边又呼呼地吸了两大口。

闻汽油味?司机狐疑地看他。艾城市怕他不信,赶紧说:“真的,要不你也闻闻,很香的,就跟香水一样。”随即就示范般,呼呼呼地吸了起来。

香水?汽油怎么会像香水?司机突然害怕起来,他发觉自己碰上的是一个神经病,一个疯子。要知道,疯子杀了人都是不用抵命的,如果这个神经病一冲动,往他车上吐口水,或者干脆就爬到他的车顶上去,把天窗给他踩个稀巴烂,从法律角度讲,那也是不用负责的。他想着想着,就觉得心头发毛,赶紧掉头钻进驾驶室,一溜烟把车开跑了。

对这个突然的爱好,艾城市连自己都觉得奇怪。就像传说中的吸白粉一样,他迷上了汽油味。要是隔一会闻不到,就会觉得头痛、胸闷,手软脚软,周身不爽。有一阵子,他按医生的指示卧床休养,两天没上街,整个人就像快要死了似的,连上洗手间也脚步飘浮,好像路都走不稳了。后来,趁柳晴云去市场买菜的空档,他偷偷下床,跑到街口,跟在汽车后边狠狠地吸了几口,一刹那便神清气爽,仿佛回到了生猛的当年。汽油之于他,就像这城市一样,会上瘾。是的,当年,他不就是像而今迷恋汽油味一样,迷恋城市么?为了挤进城市,他差不多就不顾一切。

是的,他喜欢城市。这种喜欢,就仿佛与生俱来。命中注定了的,他一生下来就爱城市。他相信,父母亲当初给他起名叫艾城市,这绝不是信手拈来,或者随便凑合。艾城市不只是一个名字,更是父母亲寄托在他身上的期望。

但他不敢把对汽油的爱好告诉柳晴云,也不敢跟儿子艾柳涛说。这事突如其来,就像天机一样,没法解释,不能解释。

 

艾柳涛当然也没想到,父亲艾城市身上,会发生这样的怪事。他只是在想,把父亲接回来的女子,会是谁?

像二姑说的那样,是他的姐姐?当然不是,他从来就没听说母亲在他之前,还生过一个姐姐。那么,是父亲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那也该是他姐姐,同父异母的姐姐。可是,他还是不相信,父亲艾城市,在母亲柳晴云天生的优越感中窝囊了一辈子,怎么可能背着她,干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艾柳涛趁母亲去市场买菜的时候,和父亲艾城市摊了牌。

“二姑问,那个女人,是不是我姐姐。”

艾城市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差点就要背过气去。这让艾柳涛心里一阵阵发痛,医生说,这种现象叫气促,是病人身上的癌细胞发生区域性扩散所致。也即是说,他的父亲艾城市,已不只是肺上有问题。问题其实早已经扩大化了。已向肝、脑、心脏,甚至骨头扩散了。这种部位转移,其实就是死神的脚步,正在一步步地,向父亲逼近。他一直在怀疑,父亲做出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原因就在于大脑遭了癌细胞的侵袭,要不然,以他温和谦卑了一辈子的性格,怎么可能对母亲黑脸,怎么可能去追公交车!

“要是你姐姐就好了!”艾城市说,一点都没有要掩饰的意思:“她姓秦,叫秦茵茵。在海三西路开画廊,那天她打电话给我,我刚好发病,昏过去了。是你二姑接的电话,不知你二姑跟她说了些啥,第二天她就来接我了。”

艾柳涛迟疑地说:“就这么简单?”

艾城市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嘶哑,这种嘶哑不知从何时起,又要到何时才能结束,仿佛,再也不能恢复从前的洪亮与爽朗,这就让他的内心,充满了说话的欲望。他说是啊,你认为有多复杂。你不会认为我包二奶吧?艾城市再次哈哈大笑,虽然总是要笑得喘不过气,还是开心得跟啥似的:“傻儿子,你不知道你妈很凶吗,别说我没那本事,就是有那本事,也不敢啊。除非我不想活了。再说,要不是你妈,我能进城吗?能有你吗?你妈妈,你外公、外婆,对我有恩呢。傻儿子,做人,不能昧了良心。哈哈……傻儿子!”

“红颜知己,也不是?”艾柳涛望着艾城市。

艾城市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能跟你妈说。你先向毛主席保证,以你的党性保证。”

艾柳涛举起右拳:“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党性,向毛主席保证。无论艾城市同志对我说什么,我都守口如瓶,打死也不说。”

艾城市笑了,然后眯起眼睛,愉快地搭上过去的列车,进入回忆。“那次,文化馆搞画展,小秦来看画展,碰到下大雨,就在展厅里多逗留了一阵,她一幅画一幅画地看,看得很投入。她的投入吸引了我。后来,我主动和她搭话。聊了一些画画的事情。后来雨停了,她就走了。”

“完了?”艾柳涛说。

艾城市笑。

“后来,我又在文化馆碰到过她几次。她很喜欢画画,以前在老家,是一个学校的代课老师,教的就是图画。后来学校的房子被雨淋垮了,停学了。她只好进城打工,工余时间,还是喜欢画画,经常跑来看画展。她说,她其实一直是喜欢城市的,可是,大学是她通往城市的必经之路,她却没考上大学。她去当代课老师,原本也想有一天能转正,能进编制,能看病有报销,老了有退休金。可是,学校却停办了。后来,我介绍了几个画家给她。再后来,就听说她开了一个画廊,生意还挺好。赚了钱,在城里买了房子,只是,户口还是迁不过来,好像是学历不够高,不符合入户条件。呵呵,我们的关系,不是你们年轻人想的那样。什么红颜知己,我们连熟人怕都算不上。”

艾柳涛不再多问,他真想对父亲艾城市说,一个连熟人怕都算不上的女子,一听说他的病,立马千里迢迢赶去见他,把他接回城里,送进医院,这样的女子,当然不能算是熟人,而是……他差点就要说是红颜知己了。他突然觉得父亲并不是印象中的窝囊废,而是很高大很高大,比他的大个子高大了不知多少倍。

“很奇怪,我觉得她很像我。”艾城市突然说:“她是女的,我是男的,她怎么会像我呢。我还比她大了几十岁。可我就是觉得她像我。那时候,我也和她一样,做梦都梦到自己变成城市人了。”艾城市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点迷离,像在想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想。

 

13

艾柳涛决定去会会秦茵茵。这个开画廊的女老板,怎么就能为父亲艾城市,作一次陌生的千里奔赴与救援?

秦茵茵的画廓店面不大,但很好找。艾柳涛把车开到画廓一侧停下,下车朝里边走去。店里挂满了画,国画、油画,水粉画,写实的、抽象的,大大少少,各式各样,多是一些不入流的装饰画。他转过一边,突然停住了脚步,这一面壁墙上,挂着本城画家的作品,水准不高,但却让人倍感亲切。艾柳涛认真细看那些熟悉的名字,他以为会看到父亲的作品,可是,没有。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幅油画上,画上有一位裸体的少女,由于画得比较抽象,待凝神认真看时,看到的,却是一堆斑驳的油彩。他退后几步,便又看到裸体的少女了。少女的身体,好像在画布上飘浮着,每看一眼,她都在变化。特别是她的眼神,忧伤得,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千年老井。

“秦茵茵!”艾柳涛突然叫出声来。这个名字是一下子跳进他脑海的,而他想都没想,就跟着叫出了声。他强烈地感到,这个画布上的女子,就是为救父亲千里奔赴的秦茵茵。他甚至怀疑那双眼睛是真人的眼睛,只是躲藏在画布后边,而画布上事先留了两个孔,刚好让眼睛深不见底。

艾柳涛有些失态,他伸出手,想去吓吓那双眼晴。他想用手指去画布上点一下,试试那双忧伤的眼睛,是不是真的。而这个时候,他听到有人对他说话:“老板,你找我?”然后他就看到,画布上那双深邃的眼睛,突然出现在面前,并且因为吃惊,一下子瞪得大大的。

“我,找你?”

“你刚才,不是在叫我吗?”

“你是,秦茵茵?”

“天哪,你是、你是艾老师的儿子?啊呀,简直就是艾老师年轻时代的翻版!”

“我会吃人吗?看把你吓成这样!”艾柳涛摸了摸下巴,笑了。他想,父亲艾城市年轻时代,一定长得很英俊。要不然,高傲的城市姑娘柳晴云,不可能看得上他。

秦茵茵也笑了。“艾老师,他还好吧?那天打电话问候他,没想到他病成那样,吓死我了!”

艾柳涛说:“谢谢你。我想请你吃餐饭,表达我发自内心的感激。”

 

秦茵茵入神地盯着艾柳涛看,她的眼神有些恍惚,但依然深不见底。“你是想知道我和艾老师的事吧?”她说。

艾柳涛心思被人看穿,脸一红,岔开话题,说:“这画是你吗?我看就是你。”

秦茵茵大大方方地说:“是我。而且还是我自己画的。你看过电影《画魂》吗?潘玉良,对着镜子,自己画自己。”

艾柳涛说:“我不懂画。但我已经感动了。”

“你是说,因为画吗?还是因为作者?”

“我是说画中人,没见到她时我就很感动,见她在画中看着我,这种感动就更强烈。但我父亲,也就是艾老师,他不是潘赞化。当然,你也不是潘玉良。”

秦茵茵认真地看艾柳涛,却又看得似是而非。艾柳涛强烈地感到,她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年轻时代的艾城市。

“好,我接受你的邀请。”秦茵茵说,声音很小,很轻。艾柳涛一下子就想到了乡下老家,想起村口那片竹林,想起林间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他觉得自己有点莫名其妙。

 

 

14

艾柳涛和秦茵茵的这餐饭,吃了足足三个小时。他们在餐桌上都聊了些什么,除了他们两个,谁也不知道。

 

 

15

家里的一切,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熬中药的气味,经久不散。只是,柳晴云已经不再因此皱眉了,相反,那大包小包的中药,全都是她去药店提回来的,熬药的事,也是她亲自打理。她还不厌其烦地到处求医问药,听医生说,肺癌病人的饮食多样清淡要更营养,她便虔诚地学肉粥、鱼粥、蛋粥、苡米粥、百合粥、枸杞粥,等,就像天才一样,好像才没几天,她就从一个之前的家庭女王,变成了家庭主妇。那多得让人眼花缭乱的啊,被她经营得花样百出。

她还带着那条忠诚的黄狗,穿行在城市大大小小的水果市场菜市场,把最新鲜的水果和蔬菜往家里搬,因为医生说,那也是病人非常需要的食物。她甚至悄悄地拜师学扎针,当艾城市突然胸痛头痛,痛得大汗淋漓,她立即就能给他打一针杜冷丁或者甘露醇,以解他的疼痛;她还主动陪他到小区花园里慢走、散步,帮他活动筋骨;要是听到他咳嗽她会本能地伸手,轻轻他的,帮他把堵在喉咙里的痰咳出来;从来听不明白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她,还从音像店里抱回一堆轻音乐、民乐在家里轻轻地放。因为医生说,这样可以使病人身心放松;从前一闻到大蒜味就恶心的她,现在已经能亲手制作大蒜食品了,因为健康报上说,大蒜具有抗癌的作用……平时在家里,当艾城市要想起身做点啥,都会遭遇她温柔的制止。“让我来,我来。你歇着。”她总是这样说,她的样子,让艾柳涛时常有时光错乱之感,就好像她变成了从前的父亲,而父亲变成了过去的她。

一晃半年过去,艾城市没死,而且看样子,他还打算精神十足地活下去。二姑在电话中感动地对艾柳涛说:“你奶奶天天烧香呢,感谢老天,我明天就陪奶奶去东岳庙给你爸爸还愿。”

艾柳涛没告诉母亲,在他们一家的生活中,有一个画廊老板,叫秦茵茵。平时,艾城市总会找借口去画廊,端张板凳坐在门口,再支个画架,画路口来来往往的汽车和行人,包括屁股冒黑烟的公交车,都在他笔下鲜活起来了。有一次,公交司机王十块驾车经过,刚好遇到堵车,正无聊地等呢,突然见到艾城市,竟一眼认出他来,王十块开门跳下车,跑过来看他搞什么,见了画布上的堵车景象,不禁竖起了大拇哥:“哈,这老头挺行啊,画得就跟真的一样!红灯都像是在闪呢。”

艾城市笑,递一根烟给他,使劲吸鼻子。王十块说你感冒了?然后他就看到画架旁边立着一只酒瓶,足足还有大半瓶呢。

“我上学的时候听老师说,李白不喝酒就写不了诗,敢情您也是,不喝上两口酒,就画不了吧?”王十块点上烟,说。

艾城市笑,他说这不是酒,是汽油。王十块说汽油?偏头看看红灯又亮了,而车还堵着,便使劲吸两口:“你不抽根?”艾城市笑而不答,那股从公交车尾喷出来的黑烟,比这花钱买的香烟,可是提神多了。医生说他顶多活三个月,他却活了一年多,一点都没有要死的意思。他想,这可都是汽油的功劳呢!但这个公交司机肯定是不明白的,所以没有必要跟他说。

艾城市脸上的微笑,让王十块想起了他追打公交车的情景。他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晃眼见前边的车龙开始移动,他叼着烟,冲艾城市挥挥手,跳上车去。

 

2009-3-22完稿

附:另一种结尾

 

 

本来,故事已经结束。但看过小说的朋友,总觉得不甘心,他们都在问,艾城市和秦茵茵,不会什么事都没有吧?你这样写他们,到底是啥意思?你这不是故意让我们着急吗!

艾城市和秦茵茵,到底是啥意思呢?这两个乡村的孩子,不好好守着农村广阔的天地,偏就要一门心思地往逼窄的城里挤。他们到底是啥意思呢?该不会像小区车主说的那样,脑子被猪踢了吧?

但是,不管怎么样,还是该给朋友们一个交待,哪怕只是虚构。

 

虚构一:

这年秋天,发生了几件事。一件是,全中国都开始大搞节能减排。城市当局在国资委的建议下,动手进行汽车“油改气”工程。所有公交车、出租车,都要从以前的烧汽油,改造成今后的烧天然气。据说,一立方米天然气,不仅比一升93号的汽油要便宜差不多一块钱,还能多跑十多公里。专家核算过,这项工程除了节省成本,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它能让城市灰蒙蒙的天空,多出几许蔚蓝色。

 

另一件是,城市当局决定,对海三西路进行改造扩建,路两边的旧房子全部拆迁。所有业主和租户,都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撤离。那阵子,执法局的大队人马,联合公安局防暴大队,全副武装,天天跑到海三西路巡逻执勤,高度提防有人抗法闹事。

事实上,的确有人闹事,包括去市政府上访,去区政府门口静坐,甚至爬到楼顶上去,扬言要往下跳。原因是他们对政府给出的补偿方案非常不满意。但是,最后,不知为什么,这些闹事的人全都不闹了。倒是有个人真的从房顶上跳了下来,不过,因为这片多是平房,最高的也就两层楼,他这宁死不屈的纵身一跳,等落到现实中,除了坐了一屁股的灰,啥事都没有。最后,他毫无疑问地被抓起来,送去拘留去了。据说是因为他的行为,已经触犯了法律。

海三西路,因为拆迁,路口竖起了封路指示牌,往日里随时可见的车龙,就像变戏法似的,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别说是塞车,连摩托车都难得一见了。从前繁华热闹的海三西路,突然变得冷清了。

 

虚构二:

还有一件事,就是秦茵茵不想搬迁。那个年代久远的商铺,是她在这个城市里的第一份产业,之于她,除了具有象征意义,更重要的是,她的画廊一直开在这儿,已经开出感情了。所以她就一拖再拖,差不多就拖成了钉子户。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天傍晚,正在门口画拆迁工程的艾城市,突然发病。秦茵茵跑过来时,还能听到他微弱的声音。好像在说:“汽油,汽油!”

秦茵茵急忙打120。因为封路,救护车费了老大劲才转进来,医生随手翻开艾城市的眼皮,用手电照了照,又把听诊器塞到他心口上,听了一阵。然后,他摇摇头,上车走了。

秦茵茵感到天旋地转。艾老师,艾城市,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扔下我,一个人走了啊!

秦茵茵关了店门,坐下来,给艾柳涛发了一个报丧的信息。然后,她关了手机。

 

秦茵茵开始动手整理店里的画,有框的和没框的,挂在墙上的和竖在地上的,该取的取,该搬的搬。她一会端来梯子,去取墙上的画,一会儿又爬上阁楼,把上边的画捧下来。她搬来的这些画,全围在了艾城市身边,围成了一个房子,一座画的宫殿。

她坐下来,在她亲手建造的宫殿里,轻轻地,拥抱了艾城市。她看着怀里的艾城市,就像在看一个甜睡中的婴儿。她充满忧伤的眼睛一片清明,就像一潭清可见底的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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