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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的故乡 — 洪永争(南海)

发布时间: 2017-10-24 14:55:00   作者:   来源: 市文联

这一年,我教四(1)班的语文。上第一节语文课,我就喜欢上这个班。这个班总体来说是不错的,除了三四个好动“小猴子”外,其他的同学都好学得很,老师一提出问题,小家伙们就嗖的举高手,特别是吴懿,几乎每个问题都答得那么得体,特别是她的普通话,足以把一个个本地土生土长的学生比下去。

那天上口语交际课《说说我的故乡》,吴懿回答让我相当吃惊。按照上课的程序讨论完后,我让代表发言,很多人举手,吴懿把手举得高高的,生怕我看不见她。我想让她最后压轴,就故意不叫她,让其他同学回答。她也不气馁,安静地倾听,等人家一说完,她又嗖地举高手,反反复复很多回。那几个同学说得还算完整,已经不错了,但我还没达到我心中的目标。最后,我点了吴懿的名字,她当仁不让,弹簧一样立起来,说,老师,我想上讲台说。

我精神一振:好啊,你上来。课堂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她大大方方地走上讲台,掌声逐渐平静下来,她环顾着教室亮开了嗓门:同学们,大家都说得很好,我想说说我的家乡。我的家乡在南海……

她还没说下去,下面就炸开了锅,几个男生大声叫道,老师,她说谎,她说谎,她不是南海的,她是河南人!河南人!

我相当惊讶,她怎么说自己是南海人呢,难道她连自己的家乡也不喜欢?我疑问重重,看见讲台上吴懿的脸通红通红的,双眼尽是委屈。我立即拍拍手,大家稍为安静一点,我说,吴懿同学这样说肯定有她的道理,大家不想听下去吗?

教室安静下来。吴懿狠狠地咬咬嘴唇,再次说起来。她将南海的位置、特产、风景名胜、经济情况说得很详尽,最后发出我爱家乡的感叹。很显然,她课前是做好充足准备的。可下面很多人不买帐,纷纷举手,投诉她没说自己的家乡。我拍着手想控制局面,但教室一时间难以安静下来,这是从没试过的。

面对汹涌的群情,吴懿委屈地哭了,豆大的泪珠将面前几条粉笔打湿了。我让她回去,她趴在桌子上呜咽起来。我拿起教鞭用力往讲台一抽,霎时,整个教室安静下来。

下课后,我把吴懿叫到办公室,安慰了她几句,便问她课堂上的事,她犹豫了半晌,说,老师,我是河南出生的,可我刚满月爸妈就带我来广东打工,我不太了解家乡那个地方。我喜欢南海,这里有我的学校,朋友,老师,还有同学,我觉得这里就是我的故乡。

我怔了怔,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拍拍她的肩膀,算是一种安慰了。

她突然看别处,我发现她已经泪水盈盈。吴懿是河南人,父母在一间工厂打工,她原先在外来工子弟学校上学,二年级转到我们学校。那时她的成绩属中等水平,可来到我们这里后,成绩一下子上来了,成为班上老大,还年年是班长呢。也许是一种巧合,或者是一种缘分,在我教这个班之前,我们已经是“老相识”了。

两年前的一天上午,我上完第一节课后到南区低年级教学楼找黄老师,途经二年级的走廊,几个小女孩在踢毽子,一个扎着两条辫子的小女孩接过同学递来的毽子踢了起来,才两下,毽子就掉下来,她捡起又踢,没几下,毽子踢歪了,掉在地上。她不气馁,再捡再踢,这次好了点,多了四下,到第八下她用力过猛,毽子踢高了,落下的毽子超出了范围,她连忙跃几步朝着毽子落下的方向一踢,踢偏了,毽子朝我这边射来,眼看要飞进茂密的花丛中,我跳起来,用头轻轻挡住毽子,一晃脑袋顺势将毽子送到脚跟,接着一反脚将毽子稳稳当当地弹向小女孩。小女孩接住毽子,眨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对我说,老师,你真厉害,能不能教教我?

声音如同银珠落玉盘,我内心一动,笑了笑说,老师瞎踢的,没你踢得好呢。

我不信,你教教我吧。她递毽子给我。

我摆手说,我真的不会,碰巧的。

老师你说谎。小女孩喋喋不休。你踢得跟电视里的阿姨一样好,我看过电视,有你这个动作呢。

我瞒不过她,接过毽子,正要踢,上课铃响了,顿时,整个南区折腾得满头大汗的小家伙们一窝蜂似的飞回教室。小女孩扭头看看身后的教室,又扭过来看看我,一张脸蛋红扑扑的,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像隐藏着千言万语。

我说,快回去,上课了。将毽子还给她。

可是……她还没说完,上课铃第二次响了,她急得满头大汗,顾不得把话说完,小马驹一样撒腿往教室跑去。我也马不停蹄,朝低年级教师办公室走去,在楼梯拐弯处,我听到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声,便回过头看,是刚才那个小女孩,我说,你怎么回来了?迟到了!

她脚步还没停稳,就亮着嗓子:老师,你叫什么老师?教哪个班?

我教四年级的,叫我佟老师吧。

佟老师,下课我找你!她像老朋友似的甩下这句话,转身就跑。走廊里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望着那个远去的可爱的身影,我忍俊不禁。

也许对于学踢毽子,她只是一时的兴趣,转过身就忘了,也许她功课多,抽不了身,她一直没有去找我。

直到有一天,二(1)班的语文老师请假,学校安排我代她那节课,一进教室,我就看见了那个小女孩,她站在讲台上,威风凛凛地带读,俨然一副小老师的模样,见我到来,一张圆圆的脸蛋像朵盛放的杜鹃花,她撇下班上的同学,走下讲台,一时间,失去头头的小家伙们像一锅煮开的粥。她不管不顾,走近教室门口迎着我,惊讶地问,佟老师,你怎么来了?

我来代课。我故意不看她,瞪着眼睛环扫着教室,小家伙们立刻安静下来。我板着脸走上讲台,足足一分钟,我不说话。台下有人小声地议论:这个老师真严!我内心在笑。师生行过礼,小女孩响亮地说了声:坐下,便回到自己的位子,端端正正地坐着。开始上课了,我没什么内容上,就讲故事。教室又炸豆一样沸腾起来。我给他们讲武松打虎,讲到老虎出来那一段,整个教室安静得只听到大家喘气的声音。快乐的时光总是容易过去,武大郎刚出场,下课铃就响了,小家伙们惋惜地叫起来,胆子大一点的站起来问我什么时候再来。我说会来的。

下了课,我快步走出教室,走出十来步,听到后面有人叫我,转过身,是那个小女孩。我估计她是来问我什么时候再来讲故事的,就笑着说,又怎么了?她站定,说,佟老师,你刚进教室的样子好吓人呀,像……

未等她说完我板着脸说,像什么?我以为可以将她震住,打住下面难听的话。谁知她不吃我这一套,敞开嗓门:像黑脸的包公一样!

我一时哭笑不得。

不过。她继续说,我还是喜欢你上课。

鬼精灵!我心里亲热地骂了句,可现在的她面对班上几乎所有同学的质疑,有一肚子的委屈呢。

我对她说,你有你的道理,别计较同学的看法,他们可能不理解你,下节课我给你解释解释,好吗?

吴懿点点头。

 

几天后,吴懿恢复了常态,还是那么天真那么乐观,每次下课,她就缠着我教他踢毽子,我相当喜欢这个徒弟,倾尽平生所学教她,她照着我教的招式一有空就练习,很快,她的技艺突飞猛进,在学校的踢毽比赛中获得第一名。拿了奖之后,她到铺子买条雪糕送给我,说孝敬我这个师父。

我说,谁让你买的?你爸爸?

不是。她说,老师你怎么这样想我呢?这跟我爸爸有什么关系呢?

……我没说下去。

你们大人的想象力真够厉害的,能扯那么远。

我的脸唰的红了。接过来雪糕,还没放到嘴边,整颗心就甜了。

她俏皮地说,老师,我踢毽的技艺快追上你了,你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师父我饿不死,瞧,我有雪糕呢。

她咯咯地笑起来。一会儿,她说,老师,听周老师说你要休假?休假干什么?

连这她也知道?我惊讶地看着她,努力朝着她笑。告诉我嘛!她有点撒娇地催促。我只顾吃雪糕。

我休了一个星期的婚假回来,那帮小家伙可能知道我的事,我一进教室,就有几只小猴子问我,老师,你休假结婚呀。

我笑而不答。

小猴子们又说,怪不得你穿得那么整齐,那么帅!

我哑然失笑,想摆脱他们。

他们不依不饶:老师,喜糖呢,你还没发喜糖呢。我瞥了眼座位上的吴懿,我希望她也能凑过来问我要喜糖,可她没有,也不看我,呆呆地,没有一点精神。这不像她的性格,她怎么了?为了摆脱了小家伙们的纠缠,我答应下午给他们喜糖,就往吴懿身边走去,来到她面前她才发觉我,整个身躯微微一震,无精打采地说,老师,你回来啦。

怎么了,想什么呢?我问。

她看窗外说,哦,没事。

遇到什么困难了?

她说,没有。顿顿说,好了,不跟你说了,快上课了,我得去趟厕所。说着站起来,出了门口。

我上课的时候她才回来,她站在门口向我报告,声音低浅,整个一只病猫的模样,少了以往蓬勃的朝气。我让她进来,就讲新课。这节课要掌握的知识点很多,我尽量放慢语速,提高嗓门,力求让大家听清楚些。按照设计好的线路,我逐层提问题,很多学生积极举手,可惟独不见吴懿举手,三个问题,前两个他们回答还不错,可第三个也就是本课的重点就有点强差人意了。我几次拿眼看吴懿,希望她能解围,她坐得很端正,可没看我,呆呆的。没办法,我只得使用最落后最原始的灌输方法,让大家把答案抄下来再读几遍。这节课是我教这个班以来最没意思最沉闷的一节。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吴懿肯定有什么心事,而且不是一般心事,因为一般的心事是打不倒她的,一定是家里出了问题。

下了课,我把吴懿叫到大榕树下,未等我开口,吴懿突然恢复了往常的神情,俏皮地说,老师,你还没给我喜糖呢。

我愕然,我越来越不懂眼前这个小不点了。

不会这么小气吧?她说,向你要喜糖你就不出声了。

我喜上眉梢:哪会呢,下午就拿来。顿顿,我又说,我已经答应你了,你也得答应我,告诉我你怎么了?

我没有啊。她一本正经地说,前段时间我发烧,昨天刚病好,浑身没啥力气,才那样的。

我审视着她,心下犯疑,这个鬼精灵,真不知道她那句是真那句是假。吴懿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她说,不信你可以问周老师,再不问问班上的同学。见她证据凿凿的样子,我打消了心中的疑虑。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好像没看出吴懿有什么异样,心稍稍安稳了。星期五上午,我在全班进行了第五单元测验,等卷子收上来,我从五十多份试卷中抽出吴懿的,打算第一个改她的。拿着红笔,改了几道题,就有些改不下去了。有些堂上讲过的知识她都做错,对于聪明的她来说,这是不可饶恕的。我很生气,想在她卷子上狠狠地打个大大的“叉”,然后搓成一团,丢到垃圾筒里,但理智制止了我。

我强压着火气,逼自己改下去,短短的几道题,花掉了十几分钟,等最后一道题改完,一算分值,只有八十四分,这样的成绩在班上只能算中下水平,我索性将她的试卷塞进抽屉里,省得碍眼。生完气,我试图改别的卷子,可无论我怎么努力,精神再也无法集中起来。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班主任周老师从门口进来。

我说,别提了,改不下去了。待周老师走近,我说,吴懿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上课老走神,成绩快跌到谷底了。

我数学也是这样。周老师说。

她家里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你等等,我现在就打个电话给她爸爸。

周老师说,别打了,我刚打过,她爸爸的手机还没充值。

我想了想,说,周老师,那怎么办?

再等等吧,等她爸爸的手机充值了我再打吧。

好的。我说。

对了。周老师说,不知你知道没有,听说下周一至三,学校派你和两个语文老师去深圳听课,这三天你有什么要求要我向学生转达的?

真的?我心里不太愿意,可无论如何,我都得执行学校的决定。我说,每天放晚学前你帮我布置作业就行。还有……

周老师说,你说吧,我照办就是。

我说,麻烦你尽快联系到吴懿的家长,摸清情况,扶她一把。

 

在深圳学习这两天,我听课老分心,有时候专家讲到西,我的思维还停留在东,等我醒觉,已经有一大段的笔记落下了。

回到招待所,我借了一位同事的笔记,才将那些遗漏的知识补完。完后,我想打个电话给周老师,但思前想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从深圳听课回来,我发现班上少了个人,是吴懿。我大吃一惊,大声问班上的同学:吴懿呢?吴懿呢?

新班长告诉我,转学了。

转学?这个时候她转什么学?我吼道。全班突然鸦雀无声,所有的学生都被我震住了,教室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个离我很近的学生不小心碰到一个铅笔盒,叭的一声脆响,我扫了那个学生一眼,他害怕得不敢抬头。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过分,吴懿一个人的事,你凭什么向全班责难?我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然后调整状态上课。

课后,我在四(2)班找到了周老师。周老师说,昨天的事,是我带她爸爸到校长那里写转学证明的。

她为什么转学?我问。

周老师说,具体她爸爸也没说,只是说还是故乡好,不在这边打工了,只好转回去。

我说,我就说了,她家里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我就不明白她爸爸怎么想的……至少他应该让女儿读完这个学期!

周老师说,我问过,她爸爸不太愿意说,没几句就转移了话题。或许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何况他们这种长年在外面漂的人。

我叹了口气,说,是啊。

看得出吴懿很不愿意回去。周老师说,她爸爸带她走那天,眼圈都红了。

我心情十分沉重,将手中的作文簿递给周老师,周老师看了吴懿写的那篇《我的家乡》,颇为感动地说,她居然把这里当故乡,难怪她的心其实全在这里,只是……唉,可惜呀。

我无语,又叹了口气。周老师说,对了,她几次问你去哪了,我如实说了。

我登时来了精神,但很快低沉下去。那又能怎么样?就算我站在她面前,她照样得回去。我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傍晚,我跟几个朋友在外边吃饭,大家正聊在兴头上,我的手机响了,我接了手机,哪位?我问。声音显得陌生,加上酒店嘈杂,我只好出房门,声音清晰多了,喂,哪位?我重新问。

对方急促地说,你是佟老师吗?我是吴懿的爸爸。

我来了精神,难道事情有了转机?她爸爸改变了主意?我说我是,什么事呢?

吴懿不见了。吴懿的爸爸急得声音都变调了,我们定了晚上九点钟的火车回老家的,傍晚要去火车站时发现她不见了。

我大吃一惊,说找过了没有?

吴懿的爸爸说,我们找过很多地方了,包括她的同学,朋友和她最爱去的地方。我现在想起黄岐镇有个她最要好的同学,就是不知道电话和地址,你能不能告诉我?

我猜到了是谁,说,我现在没有那个同学家的电话,地址好像还记得,是翠亨花园13605房。

吴懿的爸爸谢过后挂了机,我忐忑不安地回到房里,先前的侃劲不见了,一个朋友开玩笑说,肯定是老婆下命令让他回去。另一个同事说,你事前没向老婆大人请示汇报吗?我笑了笑,用筷子夹起一块肉塞进那个朋友的嘴里,说吃吧,那么多废话。大家一阵哄笑。

刚走出酒店,我的手机又响了,吴懿的爸爸说没找着,我现在正赶往购书中心,老师你如果方便的话帮我到学校找找。他的话提醒了我,我开着摩托车一路狂奔,很快回到学校。先到她经常去的艺术楼,阅览室那层,不见人影,电脑室那一层也没有,我又去小礼堂去找,那里除了冷冰冰的柱子,什么也没有。我有些泄气,心里告诫自己别灰心,坚持下去一定能找到的。离开小礼堂,在校园里转着,路灯还算亮,很多物件都能看清楚,我找遍了校园的每个角落,还是没有吴懿的踪影,心里很失望,惟有将希望寄托在吴懿爸爸身上了。就拨了他的电话,未等我开口他就抢着问,吴懿在学校不?那一刻我整颗心都凉透了,我说没有,他突然哭了,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好一会,我说,别太灰心,再想想,还有哪些地方没找的,再不行就报警。

他这时才醒觉自己失态,说,对不起佟老师,浪费你的电话费了。我说,什么话呢,值几个钱呢?再说,我一直当吴懿是自己女儿呢,你再找找看,我回宿舍拿个通讯录逐个给她的同学打电话,看看能不能找到。吴懿的爸爸千恩万谢地挂了机。

我急急忙忙往宿舍赶去,沿路上茉莉花的香气扑鼻,可我没有心情品味,小跑着,穿过榕树广场,被榕树的根一绊,摔了一跤,我顾不上痛,爬起来箭步就冲上楼梯。感应灯亮了,我三步并做两步地上了四楼,该死,这层的感应灯没亮,我又被一样东西绊倒了,膝盖撞在阶梯上,钻心的痛,我拿出手机开亮照了照,是个人!挨着楼梯的墙坐着,我这下被吓得不轻,整个人跳了起来。可能是我跳了跳的缘故,这时感应灯亮了,我仔细打量那人,是,是吴懿!

我又惊又喜,说,你怎么躲在这?家里人都在找你呢。说着我要打电话给吴懿的爸爸,吴懿急促地阻止:老师!

怎么了?我柔声地问。

你别打给我爸爸,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回去。她说着呜呜地哭了,我赶紧开了宿舍的门,带她进来,扶她坐好,倒杯水给她,问道,你饿不饿?她不做声,我拿了包快食面,用开水泡好,送到她面前。她犹豫了下,伸手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趁这个空档,我拿出手机准备发个信息给她爸爸,她突然停住手中的筷子,机警地看着我说,老师,求您别叫我爸爸来。

我笑着说,谁说我打电话呀,我看看时间,你快吃,我上趟厕所。说着向洗手间走去,吴懿丢下手中没吃完的快食面,紧紧地跟在我后面,我说,我上厕所,你跟着像什么话呢?

吴懿不说话,寸步也不离开我。我说,老师真的上厕所,你不要跟着我。说完迈开一步,吴懿又跟上一步,我无可奈何只得退回客厅,坐下来,她也紧挨着我坐下。我一时想不出别的办法联系她的爸爸,只能干坐着,心里暗琢磨,但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吴懿的爸爸主动打来电话,我来个暗号,可直至现在,我的电话都没有响起。为了转移吴懿的注意力,我想到了一个吴懿最感兴趣的话题,就说,近来上过QQ吗?

吴懿迟疑了一下,说,上过。

你不是向老师要Q号吗?老师刚申请了一个,我写给你。我说着站起来去电视柜里拿纸,那知吴懿一把抓住我的一角不让我走开,我回头看了她一眼,火气不知怎的来了,我严肃地说,吴懿同学,你今天离家出走已经很不对了,现在你又不让我打电话给你爸爸,你是不是想把你爸爸妈妈急死呀!

吴懿松开了手,低着头,像尊雕像一样,我有些于心不忍,重新挨着她坐下,说,你不想回去,我可以给你争取,但你必须向爸爸妈妈报个平安,不然他们会疯掉的,他们养你这么大容易吗?

吴懿抬头看了我一下,随即低下来。我察觉到什么,拿出手机通知了她的爸爸妈妈。十来分钟后,夫妻俩赶到了,一进门对我千恩万谢,我阻止说,快别这样,还是说说吴懿的事吧。

吴懿的爸爸对吴懿说,懿儿,是爸爸不好,你跟爸爸回去,你买什么爸爸都答应你。

爸爸,吴懿声泪俱下,这里挺好的,我们为什么要回去,表姐她们却可以留在这里?

爸爸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们不是这里的人,家不在这里,我们迟早得回去的。

可表姐他们也不是这里的人。吴懿得理不饶人。

吴懿的爸爸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拿眼看老婆,老婆也答不上,他又往我这边看,我也不知说什么好,他望着女儿倔强的目光,突然恼羞成怒,喝道,你这么倔,还是不是爸爸女儿?说完扬起巴掌要甩下去,吴懿哇地大哭起来。我赶紧拉开吴懿的爸爸,说,别吓着孩子,这样好不好,让她读完这个学期你再带走,好让她有个心里准备。

我何尝不想这样啊,老师!吴懿的爸爸说,可不行哪,老家中心小学的校长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下学期退休,如果读完这个学期回去,吴懿就得进农村小学了。

我无言以对,只好对吴懿说,你爸爸也是为你好,你就跟他回去吧。

我不,老师,我不!吴懿双手死死地抱着桌子腿,双脚撑着地板哭着喊着。

吴懿的爸爸不由分说,掰她的双手,可是不知她哪来的是神力,双手像被电焊焊死一样,任凭她爸爸怎么掰都掰不开。吴懿爸爸勃然大怒,随手抄起门角的扫帚,往女儿身上抽去。

我赶紧推开他,吴懿的妈妈流着泪,也用手顶着丈夫的手,不让扫帚落下。我说,别这样,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你光靠打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再想想办法吧。

吴懿的爸爸这才放下扫帚,两眼满是凄怆。

我弯下腰,和蔼地说,吴懿,你爸爸也不想这样,他这样做是为你好。你一直是个优秀学生,知道同学们为什么选你做班长吗?除了因为你成绩好有责任心外,还有一点你知道是什么吗?

吴懿的情绪好了点,但眼神还是那么倔强,她没有回答我的话,当然我也不需要她回答,我接着说:那是因为你懂事,能体会到别人的苦处。

话说到这里,我发现吴懿倔强的眼神逐渐柔和起来。我又说,你还记得吗?有一次老师不问青红皂白批评你,后来我才知道是我错怪了你,你受到了巨大的委屈,但当时你没有哭鼻子,也没有辩解,而是事后向我解释,这说明你善解人意,能体会别人的苦处嘛!

吴懿的手逐渐松开,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说,你能理解老师的苦处,我相信你也能理解你爸爸的苦处,我相信你爸爸也不想这样,可是他没有别的办法,你明白吗?

吴懿终于微微地点了点头,咬咬嘴唇说,我知道了,老师。顿顿,又说,老师……

什么事,你说。我说。

……

不怕的,你尽管说,只要我做得到我都答应你。

明天你能送我上车吗?

我愣了愣,好在明天是星期六,我说,好,我送你到车站。

不是车站,是火车站。她说。

女儿——吴懿的爸爸低喝道。

没事,我说,反正我休假,我送你去。

 

星期六上午,吴懿的爸爸打电话给我,邀我到大排挡喝茶,我去了。到了那里,吴懿一家大小都在,身后放着许多行李,他们见我来了,都笑着冲我打招呼。

老师早。吴懿满脸笑容,昨天的不快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丝毫的痕迹,我的心也就安妥了。走过去,亲热地拍拍她的肩膀,说,你比老师早,老师迟到了。

吴懿一家都笑了,气氛一时挺好的。吴懿爸爸要了些面包和点心,问我还要什么,我说随便。就帮我要了碟凤爪,正合我的心意,我们就边聊边吃,尽量不说学校的事,以免让吴懿触景生情。

一顿早茶花了一个多钟头,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看看时间,离上火车正好还有两个钟头,该起程了,我帮他们提了个行李袋,上了公交车,一个钟头后,到了火车站。

火车站人山人海,乱糟糟的,什么姿势的人都有。我们挤进人群,好不容易进了候车大厅,里面像个火柴盒,人和人摩肩接踵的,行动相当艰难,汗酸味、即食面的辣味等各种气味在这里肆虐着,让人不禁泛起一阵又一阵胃酸。

我站在候车室门口等了大约半个钟头,吴懿的爸爸在里面朝我招招手,说,佟老师,你回去吧,谢谢你,我们全家都不会忘记你的。

吴懿也笑着向我告别,我发现她笑得很灿烂,像一朵盛放的杜鹃花。

我朝他们挥挥手,走出了火车站。我的一颗心突然变得十分充实,像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任务,像了却了一桩心愿。于是我像个游客,闲散地走了一会,就打算早点搭车回去,忽然记起这附近有间大型的书店,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不如去找找有没有一本叫《当代孔子》的书?便打电话给妻子,告诉她我迟点回去,刚拨通,我的手机就没电了,只好作罢。

到了书店,我找了好久,不见这本书,就出了书店,到公交站搭车。车上人并不多,我上了车,正当公交车开走的时候,突然一个小女孩不知从那里冒出来,拼命地喊道:老师等等,老师等等……

我仔细一看,大吃一惊,那个小女孩是吴懿!

 

 

作者:洪永争,广东阳江市人,现居佛山南海。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广东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有多种体裁作品在《人民文学》《十月》《小小说月报》《作品》《特区文学》《中西诗歌》《天津诗人》等报刊获奖或发表。2012年分别获得全国首届青工文学奖新人奖和佛山文学奖。2013年获得首届广东小说奖。2017年,长篇小说《摇啊摇,疍家船》荣获“第二届青铜葵花儿童小说奖”最高奖“青铜奖”。著有短篇小说集《月亮坡》《疍家船下水如天》,散文集《来自光的连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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