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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盗--黄金明

发布时间: 2015-03-31 11:37:00   作者:   来源: 市文联

 

最大的秘密是宇宙的存在和它的被理解

——爱因斯坦

 

从前,洞城有一位无所事事的陆深先生。一天午后,他忽然有了写点什么的冲动,匆忙中找来一个笔记本,写下了“实验室”三字,之后,一行行文字像蚂蚁在纸页上涌现。他完成了一部蚁巢般结实的小说。小说外壳如一座圆形废墟,但内部朱门重楼,雕梁画栋,华木珍果,繁茂如林,车舆人物,川流不息。他马不停蹄,书写了一昼夜。他像一支自来水笔,像一台打字机,被陌生而奇异的激情所挟裹,由一双看不见的手所操纵,写下了这个反映洞城现实的故事。故事的人物、情景或细节,都来自现实生活,是司空见惯的,但当这一切通过语言用某种法则组织起来,却显现了奇特的风貌,更真实更典型。这是一部中规中矩的现实主义小说。倘若说它是一架严格执行预设航线飞行的飞机,那么仍有不符合常规的飞翔,穿行于话语的涡流或密云中。一些生僻的词语或古怪的句子,他闻所未闻,却像泉水从笔端汩汩流出,准确、生动而奇异,使大面积单调干燥如沙漠的小说地图出现了生命欢腾的小绿洲。他不知道故事是如何来到他头脑(也许根本不经大脑?)并在他手上完整地呈现的。姑且说他梦见了这个故事,那么理所当然归他所有。

故事梗概是这样的,洞城有一个无所事事的男子,受到一间人工宇宙公司的邀请,到地下城桑之国参加一个关于信仰和天空的文化论坛,受一位女科学家的邀请,进入了一个核桃般大的人造宇宙,接受为期一年的实验,以测试人造星球的诸项性能及用途,并将两人在特定环境的日常生活、心理体验及精神状况详尽记录。

该小说交待故事背景说,二十一世纪中叶的果城、禾城或凤城等地上城,天空被灰黑巨茧般的愁云惨雾覆盖,大地上的植被像珍禽异兽难得一见。在本世纪初还常见的街道树如芒果树、木棉树和紫荆树,已像恐龙、凤凰和麒麟那样成为传说。有钱人住在地上,没钱人只好迁居于地下城,地下城的房价便宜多了。但无论地上还是地下,人们见到的树木都是仿真的,用金属、塑料及橡胶诸物由能工巧匠做成。几乎每一座地上城都有一座地下城,犹如树冠和树根,互为倒影。洞城就是果城的地下城。

洞城不仅是陆深生活的地方,也是该小说的发生地或背景,还跟他后来所“写”的多篇小说相关。自从地下盘古(民间传说的洞城始祖,据说他长着一对翅膀而为没有足够的空间飞翔所苦。相传,他曾在地下修建出拥有庞大空间的地下天空,近百年来,热衷于寻找该天空的人从未间断但一无所获,此说也一直未获主流学术界的认可。有据可查的是,他留下的遗迹顶多是一个方圆两三百里的大窟窿,如今被改建成了人工湖,属于洞城白狮山森林公园的一部分。其人其事多荒诞离奇,正史大多不载,即使在野史中也语焉不详)移居果城地下修建第一幢房子起,地下人在地下世界繁衍了三四代之多。如今,除了贫民窟中密集如蜂巢或蚁穴的小房子外,洞城各大小区的主要建筑物有两种,一种是洞中楼(先挖一个巨大的洞穴,再在洞中建房子,譬如无底洞、飞霞洞诸小区都是早期的经典之作),一种是摩地大楼,像向地下修建的塔那样楔入。小区之间有密如蛛网的地下铁路及地下高速公路,还有造价昂贵的地下机场,但因为航线的制约,所谓的地下航班名不副实,主要是飞往地上城。而在果城及洞城之间,有数条地铁相连通,这在三十年前已成事实。整个天地犹如黑暗而巨大的混沌之物,除了等待新一代的盘古复苏别无他法。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发明或制造一种有天有地、有山有水的人造宇宙,就很有必要,且商机无限,堪称朝阳产业。人造宇宙的研发及生产方兴未艾,但其安全性及稳定性都未尽如人意。这就是当下的现实。如果一个民用的、三维或四维空间的人造星球成功研制,并走入千家万户,那么无论你住在哪儿都会拥有广阔天地。

在那个叫地球——2066的实验室(亦即人造星球)里,女主人公承受不住剧变和压力,几乎崩溃。男主人公因误服桑之国的桑叶而化身为新一代蚕王,长出蚕蛾般的翅膀,拥有了飞翔能力。如果在二三十年前,这个情节多少有点超现实,在2066年的洞城,却屡见不鲜。有的地下人深居简出,甚至一辈子都没有踏出洞城一步,向啮齿类哺乳动物逆进化,譬如鼠类、蝠类及猫科动物,在黑暗中能视物或感知一切。极少数者有某种鸟类或昆虫的特征,或胁生双翅,就像古文献记录中的古怪天使;或如蝉蛾之蛹,脱壳重生,破茧化蝶,从背部长出羽翼,能在地下广场短暂地飞翔。该小说所写的人与事,就是对洞城现实生活的准确描摹及忠实反映。

陆深写完最后一个字,依稀觉得动笔之前,曾于某处地下废墟闲逛。那座废墟仿佛是一处火箭发射台,但看来是三四百年前的产物,按理说,当时尚没有地下人居住。另外,那些古代人在地下城发射火箭干什么吗?要往哪儿发射呢?闲逛和游荡,是陆深生活中的重要主题。通常,他像一个考古学者在洞城的大街小巷走来走去,瞪大双眼,寻觅着历史的痕迹或未来的端倪。他从不作记录,也不放在心上,毕竟,他没有撰写任何调查报告的爱好及义务。“在读书中有一种不寻求达到目的的等待。读书就是漫步,阅读就是游荡”,这是陆深后来在《游荡的影子》上读到一句话,很喜欢。这是一部法国小说。而陆深在写作之前对读书兴趣不大。在他看来,漫步就是读书,游荡就是阅读。   

他记得那个恍惚的午后,当时分明是从午睡的床上醒来。他是从废墟中捡到了这份手稿,还是从梦中所得?他无法解释这个奇特的体验,只能说一切皆是天意。为谨慎起见,他使用了一个铠甲或盾牌般的笔名“刘军”。小说在《地下莲花》杂志发表,一位姓曾的评论家注意到了,写了一篇短评《走出空气污染的地球》刊于《洞城评论》,将其誉为现实主义小说的力作。

不久,类似经历再次出现,他又轻而易举地完成了中篇小说《蝉人》,讲述洞城一个不务正业的男子兼业余魔术师(又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刘军,一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蝉蛹(幸亏他当时没读过卡夫卡的那个名篇),犹如全身披挂着盔甲的古代武士。他为了寻觅一处树林蜕壳吃足了苦头。因为时代的局限,人类的技术还不足以在洞城培育真正的地下森林,顶多是一些蕨类、苔藓之类的阴生植物。有的苔藓大如圆桌,野蕨的叶子又肥又大,长到了两三米高,但毕竟不是树木。这就是2066年的现实。刘军是个固执之人,他幼时跟母亲去过地上城的树木博物馆玩,哪怕是普通松树或桉树的清香,都让他如痴如醉。他希望能重新闻到树木的气息。他冒险到了果城,在城郊的一个偏僻之所,觅得次生林的残存一角,在树桠上完成了金蝉脱壳,长出了透明而韧实的翅翼,像雨伞折叠于身后。那个蜕下的硬壳犹如人形,又像一个巨大的塑料蝉,总之,那是一个非蝉非人的空壳。他迷上了飞翔。但只有地上城才有广阔空间,他能理解那个在洞城疯狂挖掘地下天空的前辈了。

刘军在果城郊外飞翔时差点被地上人捕猎,对于他们来说,这就像珍禽异兽一样难得。后来,他在地铁上为一个陌生女郎炎娃所吸引,跟她坐地下高铁穿越地下深处数百公里,到了一个理想国。在那儿,人们不愁吃穿,人人平等,安居乐业,自由自在。那儿有湛蓝而辽阔的天空,天上有九个小太阳在照耀,有千里沃野,大河奔流,有无边无际的森林,绿色的波涛如海浪般起伏。此国出产一种金苹果,人称无忧果,乃是保证居民幸福之灵药,抹掉或恢复居民的记忆,靠的都是它。每个人的成人礼,都是在“净脑殿”以无忧果将记忆抹掉。他被告知,这里才是他的故乡。刘军在炎娃的暗助下,以娴熟的魔术手法偷梁换柱,服用了寻常苹果,而将无忧果作为一件证物小心保存。他为了逃脱当局追捕并离开这个地狱般的乐园,在地底下疯狂挖掘,妄图逃出生天。他历尽千辛万苦,花了数十年光阴,终于成功地挖到该地下国的边界。但他绝望地发现,整个地下国建筑于一个巨大的金属圆盘之中,犹如花盆的底座,纯由精钢铸成,坚不可摧。他终于放弃了逃走的想法,但立志撰写《自由城血泪史》,对将该消息公诸于众不抱希望,只是用来打发漫漫长日罢了。比起该地下城,洞城无异于人间天堂。

在写这篇小说时,陆深觉得脑海里仿佛有一部现成的文稿。他只不过是依样画葫芦,用文字将头脑里的画面、场景及事件记录下来,那些句子也自动在笔尖下涌现,虽耗费体能,但不怎么伤脑筋。总之,比写第一篇更容易,更顺利。

不久,第三部小说《胶囊公寓》又成了陆深的囊中之物。男主人公是洞城大学刚毕业的欧鱼,以其日记为载体,讲述他为了寻觅一段似是而非的爱情,到海葵胶囊公寓做管理员的奇遇。他终于找到了梦中情人海葵,但屌丝逆袭白富美没有成功,男版灰姑娘的故事以闹剧收场。其间,欧鱼认识了身为编剧的旅客呼延莲花,两个小人物一无所有,却发生了一段真实的草根爱情。

该小说还套着一个电影剧本,出自呼延莲花之手。讲述禾城有个女画家维拉,其杰作《白房子》被神秘人士高价买走,维拉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却丧失了作画的能力,她整天失魂落魄,为了寻找该画而四处奔走。有一天,她发现所画到的事物全变成了事实。剧本有这样的描述:“维拉在一个无法描述的奇妙时刻、在一个可能存在又难以固定的空间里,她居然跟这幅画重逢了——严格来说——她是跟画中的事物重遇于某个神奇的时空之间,她所画的东西全变成了现实,却又不属于她所处的世界。画中的树林、湖泊、小屋都是真实的、有生命的,但她只能目睹而无法进入,就像隔着一个金鱼缸去窥视金鱼的世界,而金鱼也无法突破那个透明鱼缸的局限。”后来,她终于进入了那个仙境般的世界,并跟画中男子阿尔缔结连理,但好景不长,疯狂开发的房地产开发毁掉了桃花源,甚至在这片土地上建起了超级胶囊公寓,将他们视之如性命的白房子夷为平地,阿尔在反抗强拆中死于非命。

这只是画中世界的故事,还有一个画外的故事像分岔的小径,指向了另一个花园。白房子作为重要意象,贯穿了画里画外的故事。在画外,女画家在现实世界中跟阿尔遭遇,跟他讲述了那个神奇的故事,并与其结婚。但她所嫁非人,画外的阿尔仿佛是画中阿尔的反面,年迈的他在一间旧旅馆死于小情人的怀抱。在维拉的晚年,那幅画作失而复得,她决定将自己画入其中,也许这是改变历史的惟一方法——但出于对未知或风险的恐惧,使她迟疑不决……窗外,一座超级胶囊公寓正在施工,楔入天空的楼房密如蜂巢……该剧本的标题是《寻找白房子》。

这是呼延莲花的得意之作,拟由大名鼎鼎的蒋导演执导,本来谈得好好的,蒋导演却忽然说必须大动手术,主要有三点:

第一,原来剧本中,一幅画的内容变成了现实,这个构思很好,但那个画面要改。画中的树林要改成林立的电塔,硕果仅存的几株树木(街道树多是塑料树,只有在富翁及政府机关的庭院里,才有用瓷盆或铁盒子种植的无根树,泥土的价值直追黄金),湖泊改成街心花园(栽种的多是塑料花木,少数重要区域也有真花无土栽培,因全城已罕见泥土,无土种植的成本又太高),白房子改成一座高耸入云的胶囊公寓。油画标题《白房子》也相应改成《胶囊公寓》,这更具有现实感。

第二,维拉不仅没有丧失绘画能力,相反具有了点铁成金的魔力,准确地说,就是她所画的东西全变成了事实。她决定重整乾坤。当下的社会发展潮流是大力发展胶囊公寓,于是维拉像一位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建筑师,每天在画布上(也就是在现实中)“创建”这种新兴建筑物。

第三,维拉追求爱情的致命障碍,是因为她对人性、爱欲、革命等观念的认识与常人迥异,这导致了她跟阿尔或别人的冲突。创造者维拉,她不仅可以随时进出她创造的世界,而且追随者众,犹如新世纪的女王。但阿尔是一个异数,他的爱情观超越了简单的二元论,一方面有造物对创造者不由自主的膜拜,一方面又对其利用特殊才能大力兴建胶囊公寓不以为然。他为了阻止或改变这一切,不遗余力,妄图引诱维拉将当今世界描绘成黑暗的海底世界——一个史前伊甸园。但维拉目光如炬,行动果断,以雷霆手段挫败了他的阴谋。

在维拉的设计中,世界是一根绳索,是一个蜂巢,是一只瓶子。在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描述城市(更多是设计和想象?)的名著《看不见的城市》中,无论建造在风中、云朵、海底、湖水、陆地、火焰、露珠、肥皂泡、诗句、符咒、梦境乃至幻影等各种地方之上(或之下、之外及内部)里的城市,其核心都是建筑物,也就是砖石筑就的房子。维拉受此启发,灵光一闪(就像她当年受到神明眷顾而创作了不朽名画《胶囊公寓》),决定建造一座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超级胶囊公寓(她不讳言也受到了圣经故事中人类建造巴别塔的影响,但她似乎忽视了此举跟上帝的启示背道而驰),这座建筑物将以地球为基座,完全覆盖了地球的水陆表面,犹如一只果实包裹着果核。她的画笔及颜料可建筑新大厦,也可将建筑物抹掉。她埋头苦干,势如破竹,作为史上最有力最霸道的强拆者,无人可挫其锋芒。人们像被摧毁窠穴的昆虫四散逃窜,避之而不及。钉子户曾经是本世纪一二十年代的新名词,如今成了陈迹。

最后的时刻到了,她将《胶囊公寓》上的画面全涂掉,画上了洪荒如新生婴孩般的地球,然后在地球表面画上一座庞大的胶囊公寓。该超级胶囊公寓以整个地球为地基,连大江大海也被它覆盖,它直通天际,里头的通道密如蛛网,胶囊房间以天文数字计,她尽可能模仿了(她所理解及考证的)天堂的造型!转瞬之间,那幅画变成了现实,那幢庞大得无法形容的胶囊公寓将地球上的陆地和海洋完全覆盖了。至于休闲区、运动区、娱乐区等公共活动场所,在超级胶囊公寓中早有安排,甚至还有空中花园,用塑胶盆栽种着奇花异卉及至种种无根树,这虽有违现实,却不失为想象雄奇的浪漫之举。

阿尔悲愤难抑,每天夜晚,他都偷偷扛着一把锄头,跑去挖掘超级胶囊公寓的墙角,但被挖掉的墙体在天亮前又像伤口在愈合。他想起了月亮上砍伐桂树的吴刚及推巨石上山的西绪福斯。他们仿佛是同一个人,有三种不同的躯体,生活在不同的年代及世界。这种苦役犯般的、徒劳的工作,就是他余生中注定的命运……

连呼延莲花也不得不认为,上述意见有狂想曲的磅礴气势及神话般的想象力,但她拒绝修改。否则她的故事就被置换掉了。这冒犯了她的傲骨。结果是灾难性的,她失去了跟大导演蒋学智的合作。欧鱼跟她同为天涯沦落人,离开了海葵公寓,在小说末尾,他们打算去洞城之下修建自己的白房子。

这样,该小说中的剧本故事就像一个双头怪物,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生长。事实上,这是一篇大故事套着小故事的小说,换言之,这是好几篇小说的综合体,就像几个人共同使用着同一副躯体。陆深隐约感到它跟前两部有些不同,至少更复杂,更荒诞。但奇怪的是,他写得更趁手,仿佛面前摊开着一本书,他只是逐字照抄,连组织语言也谈不上。甚至,他像一部复印机,将现成的文稿复制到纸上。他兴奋莫名,又惶恐不安。

就这样,陆深一口气发表了三篇小说,崭露头角,得到了评论界的肯定。有评论家称之为“现实主义文学的胜利”,甚至用了“横空出世”、“气象万千”之类的字眼,认为他承接了自巴尔扎克以来的伟大传统,甘于做一个伟大时代的书记员。最早关注他的曾学者,又撰文将其概括为“洞城现实主义三部曲”:《实验室》算是中规中矩的现实主义小说,《蝉人》结尾则有点超现实的变奏,尽管只是一小截尾巴。至于《胶囊公寓》套着的小故事,堪称浪漫主义的狂想曲,但依然被包裹于一个严格遵循现实主义铁律的小说中。值得注意的是,出现了不少“非法书写”,作者似乎要一步跨到地球的外面去。他告诫说,这位叫“刘军”的小说新人,走得有点远了。

 

陆深感到写作也是不错的职业,不过是话语或思想在纸上的游荡,符合他对游荡的想象。一扇奇异之门,由此向他打开。他甚至不是梦见了这些小说,而是小说像一只飞鸟自投罗网。要形容这种情况是困难的,故事有头有尾,像一只绿蝉伏在树枝上,而他持着缠满蛛丝的网兜去捕捉——不,比这还要容易,就像从苹果园里采摘果子,只需轻轻踮起脚尖。总之,陆深对这些小说的拥有,堪称不劳而获。

他对现实主义的游戏规则已有所不满,他凭直觉认为,要深刻地揭示洞城错综复杂的现实,仅有反映是不够的,写下来的只是伪现实,他必须发明一种新的小说形式或文体。但这由不得他,仿佛他只是一个记录员,一支水笔,一台打字机,小说的到来与完稿,他既无法预测又无法控制,仿佛有强大的意志,仿佛他不是作者,而是一个傀儡,一个通道。他对此深感沮丧,又一筹莫展。小说像一阵风突如其来,他甚至说不清为什么会找上他。这一切的发生都没有预兆,没有由头,也没有谜底。

对于一个东游西逛、无所事事的人来说,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名利双收的职业。他的阅历及杂学都很丰富广博,思想活跃,并时有洞见,这对于实现作家梦都是好事。他奇怪以前为什么没想到这点?然而,当他净手焚香,铺开稿纸,摆开架势,准备大干一场时,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就像白鹤守干塘,徒劳无功。当又一部完成的小说如疾奔的兔子撞晕在树桩上,已经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这次,他收获的是一篇讲述洞城治安问题及孤独者经历的小说。一位草木皆兵的女子,为了保护自己,武装到了牙齿,像一个身穿铠甲的人。而居室则被她改建成了外人不易入侵的迷宫,过着自我囚禁的生活,直至有一天,她遇到了心仪的保护者,尝试去过正常生活时,厄运像黑暗中的怪兽喷着鼻息,慢慢张开了血盆大口。

这样的事情反复多次,陆深终于发现,当小说像艳遇女郎投怀送抱时,他唾手可得,好像友人从远方寄来的礼物,照单全收就是。在平时,他像垂涎三尺的癞蛤蟆,望着天空的幻影吃不到一口天鹅肉。由此看来,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创造者。这段时间,他补了不少课,看了不少世界名著及小说修辞学,收获颇丰。作家在他的小说王国里,是无中生有的魔法师,甚至是说一不二的暴君,对人物、精灵还是鸡狗都执掌着生死予夺的大权,至少是一位二手的、虚拟的造物主(创造的荣耀归于上帝,阿门)当然,他也有和蔼可亲之时,放手身段,听一听人物的心里话,像领导深入基层,跟小民握一握手,拉一拉家常。人物也有生命和灵魂,有时比作者活得更长久。因此,高明的作家就像贤明君主关心百姓那样尊重他的人物,但仍将他们的命运牢牢掌握在手上。然而,陆深沮丧地看到,他谁也控制不了。他连一个剽窃者或抄袭者都算不上,他甚至连增删一个词语、改动一个标点符号的能力(或权利)也不具备。他顶多算是一个抄写员,一个故事的复述者。小说本身完美无缺,就像烧制好的青瓷,完工的建筑物,已无需画蛇添足。只要他稍有非分之想,试图在小说中插入只字片言,该小说就会像建筑于沙滩上的城堡坍塌于顷刻间,就像一间木屋虽然结实,但你万万不可将关键处的螺丝钉或榫头敲松。那些小说看来是属于别人的。那么真正的作者又是谁?又为何将其慷慨地交到他的手上?当他在“写”第六篇小说时,隐约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在眼前一掠而过,他们似曾相识,又像梦中人一样看不清面影。这是一个重要线索,但当时被他轻易错过了。每次陷入书写的漩涡,他都像喝多了酒,亢奋莫名,又神情恍惚。

在大半年的时间里,陆深接受了他作为一个记录员或复述者的角色(或事实),他庆幸使用了“刘军”的笔名。他有些心虚,也有所敬畏。他渴望成为一个真正的小说家。现在,他要抽身而出,还来得及。

该来的早晚会来。谜底被陆深破解了。这既是他渴望又担忧的。他搞清楚了每篇小说都分别来自哪些人。《洞城晚报》(洞城只有晚报没有日报,这也符合地下城永远没有日出的氛围)报道了一桩奇案。有六个知名作家向警方报案,说他们的新作被卑鄙无耻肆无忌惮的恶棍盗取了。那个恶棍就是刘军。那几个作家指控刘军像盗贼偷走了他们的小说,却又拿不出有说服力的证据。要命的是,他们根本就没有被抄袭的原作。

最先报案的是王作家,当警官问他,你指控人家抄袭了你原作中的哪些段落还是全部?一作家急道,不是抄袭,而是盗取!警官皱着眉头,字斟句酌地说,你的意思是说,犯罪嫌疑人盗取了你们的手稿,并据为己有——不——将手稿的内容当成了自己的作品?王作家说,也不是这样的,还没有手稿。小说已经成形,但仅存在于我的脑海,马上要瓜熟蒂落了,我向来是用电脑操作的,这年头,还有谁用手写?警官说,是电子版被人偷走了?王作家为难地说,在我的电子版诞生之前,小说就不翼而飞了。警官瞪大眼睛,他觉得王作家疯了。但等到赵、周、吴、孙、马等五位作家陆续报案时,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被搞得神智不清了。作家们都将矛头指向了“刘军”,但不知道这是一个独行盗,还是一个犯罪团伙,建议警方将其抓捕,严刑拷打,不由得他不招!警官说,我们是法治社会,什么都得依法办事,你们说人家盗用了你们的文稿,但这些文稿根本不存在。这太离谱了。那些受害者折腾了半天,但警方并不受理。

当《洞城晚报》记者苗圃辗转拨通陆深的电话时,陆深几乎露了馅。好在他反应灵敏,说我不是刘军,也没听说过这个人,更没听说过文稿失窃的怪事。事实上,我是一个粗人,从不关心文艺界的事。你打错电话了。

苗圃采写的报道在社会上反响很大。在公众看来,警方是对的,作家们想出名都想疯了。这不是闹剧,就是炒作!

陆深恍然大悟,原来这些人才是那六篇小说的真正作者!但他无法将小说跟作者一一对应起来。多好的作品啊。他心生嫉妒。他像魔镜前的巫婆,看到的却是白雪公主的容颜。那些鸟人文思如泉涌,而自己像荒瘠之地,颗粒无收。他曾经坐在书桌前,整整一天,脑袋像挤空了的牙膏壳,一点东西也挤不出来。他又发现,署名“刘军”发表的那六篇小说,几乎出自一人之手。它们有着相似的面貌,写的同是洞城之事,叙述方式如出一辙,语言风格何其相似,人物关系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至少在气质上遥相呼应。这当然不是他的问题。他发誓没有对任何一个句子动过手脚。他哪有这个本事。每一个词语都像一棵树那样扎根,他如蜉蝣无力撼动。陆深在“写作”之前不爱读书,唤醒了作家梦之后,就硬着头皮读不少世界名著,顺带也看了一点坊间走红的作品,结果渐入佳境,颇得读书之乐。他发现那六位作家都是洞城文学界炙手可热的人物。他作为作家,还没有写过一个属于自己的句子,作为读者则水准不低。他发现了当代作家千人一面的事实,每一部小说都有一个精彩的故事,有一个或好几个塑造得饱满的人物,有逼真的心理刻画,有优美的景物描写,故事跌宕起伏,有开端与高潮,有冲突和对抗,总之有头有尾,呈线性结构发展,对现实生活像镜子那样反映,像看门狗一样忠实,而现实就是主人。

陆深看出了问题:那些小说的致命之处,就是缺乏创造性,文学性和想象力都乏善可陈。

他认为,在今天,各种事件及信息铺天盖地,复述意义不大,小说家必须对现实有所发现并挖掘其精神性。写作的乐趣在于挖掘对现实的创造性洞见,他对当下时髦的影像记录般的小说敬而远之,也不信任一竿子捅到底的线性叙事。他博览群书,发现好的小说家有两类:一类是传统的、既有的小说艺术的集大成者,譬如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类是新异的、陌生的小说艺术的开创者,譬如卡夫卡、普鲁斯特、乔伊斯、福克纳、博尔赫斯、纳博科夫、卡尔维诺(也许还有马尔克斯、卡彭铁尔、科塔萨尔、卡萨雷斯、帕维奇、尤瑟纳尔)。前者被称为传统派或现实主义作家,拥有更多读者和追随者。后者被归入现代派,读者只有“无限的少数”,被要求更有耐心和思考,阅读也是一门需要训练的技艺(两者之间有莫拉维亚、辛格、福尔斯、莫里亚克、莱辛、欧茨、阿特伍德等等)。作家要什么样的读者,就考虑什么样的写作。在洞城文坛,传统派声势浩大;现代派势单力薄,也常被小说鉴定者裁决为离经叛道。坏的作家以真理在握的架势将所写当成现实,却无视生活的复杂性(表象之下潜流暗涌、神秘未知及不可言说之种种),此类写作阐释空间有限又每被作者框定,说服力不够。好的作家对现实之复杂充满敬畏,警惕书写的局限及歪曲,只呈现某个视角下的某些侧面,却希望通过隐喻、象征和暗示等修辞手段,提醒并要求读者去探寻潜藏的实情。吊诡的是,有人擅长写实却写下了伪现实,有人以超现实的方式揭示了现实。

现代派跟现实主义的分野不仅在于小说修辞(如语言、视角、叙事及技术)上的革新,也在于世界观及方法论上的颠覆,若以工具作譬,一为刀矛,一为枪械。两军对垒,武器落后者未必落败,但看着手持梭镖的人冲向枪林弹雨,或以步枪狙击轰炸机,让人心酸。人家都登月了,我们还停留在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阶段。当然,两者并非泾渭分明乃至水火不容。好的作家超越这个那个主义,化腐朽为神奇;坏的作家捉襟见肘,什么主义也帮不了。一个好的作家(或一部杰作)的诞生,是天地间的造化。好的小说反映现实,更好的小说揭示现实乃至创造新世界。也许,现实主义是“无边”的。谁能否认卡夫卡的现实性?他的写作跟他生活的世界及他创造的世界是统一的。巴尔扎克也是,但他的时代远去了,卡夫卡式的世界仍在持续。

现实是瞬息万变的,像万花筒让人眼花缭乱,难以捉摸,呈现出钻石或棱镜多侧面的立体感及复杂性,现实是流动之河,是变幻的天空,是轮回的万物,要准确地揭示现实,就必须尊重现实的本质。但洞城的现实主义作家捕风捉影,掩目捕雀,将生龙活虎的现实当成了凝固乃至僵死之物,将其当成标本钉在文字之墙上,然后告诉读者说,他们抓住了现实。这其实走向了现实的反面,显得多么虚假、空洞和肤浅!像这样的小说,他还是不写为好。他做梦都想拥有一部揭示乃至超越现实的小说。文学不为现实服务,但现实应为文学服务,好的小说应创造另一个现实。他被这个胆大包天的念头激动得热血沸腾。他在笔记本上写下:“另一个现实”。这是一个好标题,他只欠缺一篇小说。那几个字,是他摆脱了别人影响的第一个创作成果,有点寒碜,但毕竟是好兆头。

陆深对那几位作家指控他是偷小说的盗贼,还真觉得冤枉。他一不偷,二不抢,只能说是捡来的,甚至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或小说本身硬塞到他手上来的。当然,他这样说有谁会信呢。他也为此感到脸红。当又一篇小说像预订的快餐被外卖仔送到他手上时,他已欲罢不能。

在随后的一年多里,陆深又收获了六七个小说,估计这些小说来自不同的作家(他猜想着他们的性别、年龄、面貌、性取向乃至灵魂深处的冲突),却有着相似的腔调和面目,的确像是出自“刘军”之手。其实,它们在题材及内容上均不相同,有的固然是写洞城社会的现实生活,但也有的涉及历史、言情、侦探、武侠,甚至披着科幻和幻想小说的外衣,打着先锋实验小说的旗号。公允来说,故事都精彩非凡,文字也晓畅可读,也不能说不简洁不锤炼,有的情节甚至匪夷所思,荒诞不经,引人入胜,但那种话语方式依然是写实的、陈腐的,缺少表现力,语言没有敏感和弹性,对事物及人物的刻画也是粗线条的,无法做到精细微妙的区分,不可能触及人与事物的边界及极限。他对这些作品渐感腻味。

陆深迫切需要一部具有创造性的小说,管他是自己写的还是拿来主义。然而,他到哪儿寻觅呢?这可遇而不可求。但陆深知道,坐在家里守株待兔,恐怕也不会有馅饼从天上掉下来。他恢复了过去在洞城游荡的习惯,但多了点目的性,像猎犬那样机警,试图嗅到一部好小说的气味。

每次当小说降临时,他试图从疯狂记录或书写的狂热中,分出精神或注意力来,希望能窥见小说背后的作者或将小说送过来的投递员。有没有这样的一个邮差或使者?他不确定。但他认为,在他和小说之间,除了作者,应当还有一道桥梁,一个传递者。除非是作者亲手奉上。但王作家们的愤怒否定了这种可能性。因此,肯定有第三个人或第三种力量,在他和小说之间建立起了某种纽带或联系。如果说有盗贼,那也只能是别的人或什么怪物,而不是他陆深。

或者,是小说自身的意志?它仿佛具有神兽般的魔力。它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强硬霸道,不由分说。陆深就像一个容器,一个工具。这让陆深感到不满。没有谁愿意做一个傀儡。在平时,他毫无端倪,他依然是那个无所事事又有点想入非非的人,这的确是一个幻想家或白日梦症者的表征。只有在梦中,他庶几算得上非凡之人。他曾在梦中完成了《尤利西斯》、《追忆逝水年华》和《红楼梦》。但愿他永远不要从梦中醒来。而一旦小说光临,犹如山洪暴发,大河崩堤,语言的洪流于瞬间将他席卷,像咆哮的野马群于刹那间将他践踏成草原及烂泥,他的躯体和灵魂完全被占据。他只能疯狂地书写,像电视荧屏上的防洪战士,不停地扛着沙包堵塞被冲溃的堤坝。他欲要分心或一心二用,那真是空想。他仿佛一支自动书写的笔,一架疯狂的打字机,他只不过是作者的书写工具或小说现身的通道而已。他无法停下来,就像神灵附体的巫师,精力充沛,脑力及体能都发挥到了不可思议的巅峰状态。一直到完成小说的最后一个字,他才一头栽倒在床上,全身虚脱,仿佛连身体也被掏空了。

有一次,他为了将中篇小说《倒影》完整地“写”下来,连续奋战了两天一夜,中途只啃了几口面包,上了几次厕所,连门槛也没踏出一步。这好比是一场遭遇战,他只好坚守阵地,浴血肉搏,寸步不让。否则,《倒影》像镜花水月那样虚幻,转眼就要消失,连影儿也捞不着了。这依然是一部严格遵循了现实主义法则的小说。《倒影》这个标题,虽有其飘忽性及镜像之义,但写得颇为扎实,某些细节很生动,很有力。陆深一边书写,一边被感动得热泪满眶。完稿后,他为自己的矫情而羞愧,还是为了一篇写实之作!他越来越不满足于“写”这样的东西了。

该小说主题沉重,陆深也像码头搬运工累得够呛。与其说他盗取别人的小说,毋宁说是该小说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充当作者或主人。也许,小说才是主子,而他只不过是助产士。这由不得他,小说犹如无形的巨人,孔武有力,意志强大,他只是一个侍从,一个奴隶。他跟小说的遭遇是突如其来的,无法预料,其开端及结束都无从解释。这岂非也跟他与这个世界的种种遭遇相似?但他不愿束手就缚,他也在孕育和培养自己的意志,不能任由他人或别的什么摆布。

推着时日的推移,当又一个小说到来时,他不那么容易激动了。他学会了管理自己的情绪和身体,渐渐地,他不会因书写而失控了。他终于能驾驭那些自投罗网的故事,就像驯兽师驯服一群顽劣的猴子。譬如说,他控制着故事的长度和节奏,时有增删,也就是说他充当着一个修改者或篡改着的角色。他有时将冗长的景物描写或内心独白一笔带过,有时又将“原文”只有一两句的场景铺衍成了两页之多。他还能从容地控制写作时间,不必像以前打仗或救火那样,搞得鸡飞狗跳,用不着一气呵成,大可将一天的工作分成两天去做,而依然没有大碍。他越来越像一位创作者了,除了缺乏一个像样的故事,他在谋篇布局及遣词造句上已无愧于一个高明的写手。他的意志压倒了大多数不请自来的小说,或者说他的要求更高了。他开始对它们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就像地主对着满桌饭菜挑肥拣瘦,只挑对胃口的吃几口。有时,他像暴发户在夜总会挑小姐,觉得个个都不错,又谈不上有何激情。他拒绝了大多数。他像一个眼光挑剔的编辑,不让那些缺乏新意或有漏洞的劣作出现在他的版面。不少故事像流浪的孤儿哭着离开了,哭得让他心颤。但他越来越不为所动。他铁石心肠。他不是慈善机构。而那些家伙也不是他的亲生儿,毕竟将这些孤儿养大,也不容易。他想要的小说,依然在毫无端倪的漫长等待中。这两三个月来,他竭尽所能,四处寻觅,却一无所获。

《洞城晚报》又刊登了作家文稿失窃案的后续报道。王作家哭丧着脸,形容说,好比十月怀胎,即将分娩,却被强行偷走了,还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他甚至还没看清是男是女,又长成什么模样,但只要看到“孩子”,他还是一眼能认出来。他不知道盗贼是谁,孩子被偷走留下的空洞,却是千真万确。那个恶贼简直是一位巫师。现在,受害的作家们联合起来行动,双管齐下,一方面重金礼聘文学侦探暗中调查,另一方面,采取了严密的防盗措施。至于该侦探是警员?是心理医师?是文学名家?他们拒绝透露,但声称侦探已找到了线索,很快就会有结果。至于是什么措施,他们不便透露。后来,陆深才知道,岂止是防盗,简直是陷阱,差点使他身陷囹圄。

其实,陆深有三个多月没写过一个字了,不是没有东西写,但那些千篇一律的作品,他看不上眼了。他内心坚如磐石,任由文字如巨浪汹涌而来,在礁石上摔成水沫,兀自岿然不动。要成为一个创作者,首先得是一个独立的人。

倒是他在洞城的闲逛和游荡,让他心情不错,总之,不想呆在房间,就披衣出门。在洞城,也分不清是白昼还是黑夜,地下城全靠电力照明,繁华大街固然华灯通明,亮如白昼,在城郊的地下村落却隐入无边而神秘的黑暗,灯火星星点点,旧纪录片上的夜空,庶几近之。恰是这些荒凉地带让他想起人类已丧失的天空,即使仍有天空残存之一角,也是洞城人不敢奢望的。“洞城三部曲”或隐或现地表达了向往、拯救或干脆重建天空的主题,但在地下城而幻想着天空,这真是无稽之谈,恰如人类命若蜉蝣,而凝望天堂和永生。地下天空的传说,像乌托邦那样动人与虚幻,吸引了无数个人去寻觅和探索,皓首穷经,踏破铁鞋,一无所获。他也有天空情结吗?至少,他并没有翅膀或有飞翔的能力及想法。

 

陆深喜欢去洞城白云镇城区中心的白云广场散步,那儿升腾着以水、仪器及光电效果制作的人造云,栩栩如真,只是广场上的“天穹”手工拙劣,俨然是关于天空的壁画。当他一脚踏入清风村的小巷,就遇见了一个女子,眉清目秀,笑容纯真,像个大学生。她瞧着他,莞尔一笑。他不禁多看了她两眼。女子说:“不认得我了?”

陆深点点头。

“我叫黄晶啊。”

陆深皱眉。黄晶是《实验室》里的女主人公,他不喜欢一个陌生人这样开玩笑,也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就是该小说作者“刘军”。

“我们还是老相识哪。就在地狱小酒馆——”她说。

他想起来了,她叫海黛。那是一个什么节日,他途经地狱小酒馆,看到几位男子对着一个女子拉拉扯扯,遂仗义出手,拉着女子猛地冲出了包围圈。那几个男子拼命追赶,奇怪的是有老有少,其他的事他忘了。似乎是该女的欠了别人的债。

“大作家,你要到哪儿去?”

“也就随便逛逛。”

“我带你去一处地方,保证你感兴趣。”

他们拐弯抹角,左兜右转,来到一处陌生之地,走完一段陡峭、窄小而弯曲的甬道后,陆深突然看到了天空。他惊呆了,犹如陶渊明误入武陵源,豁然开朗,别有洞天。他上一次看到天空是什么时候?一岁还是两岁?在时间洪水的冲刷之处,记忆久远得连碎片也没有踪影了。当时,好像是父母带他去果城旅游,但更像是梦境中的场景。他站在天空下激动得全身颤抖。而眼前的天空是真实的,没有边界,没有云彩,没有太阳,却异常明亮,仿佛被一盏巨大的日光灯照耀着,恐怕还是无影灯。他在天空下竟看不到自己的影子。置身于明亮之处,却没有身影,这就有点不对劲了。但他目不暇接,天穹下的一个果园撞入了他的眼帘。果园不大,只有一棵树,那棵树看来是真的,而不是洞城或果城常见的仿真树,全由金属、塑料及橡胶诸物制作而成。轻风吹拂,枝叶摇曳。树木仿佛在言说,每一片叶子都是嘴唇。一棵果树终究要用果实说话。果园和天空十分明亮,四周却是完全的漆黑,他才发现天空不像初见时的广阔,而是一个圆柱状的空间,仿佛由玻璃或水流构成。他终于注意到了光源。那棵树十分奇特,他从来没有见过,树干有点像白桦树,光滑洁净,还带着花纹,而叶子像芭蕉叶,翠绿宽大,整棵树看起来,犹如贵妇人般雍容高贵,气质非凡。光亮是从树上的果子发出来,但它不是一盏灯,倒像是一只熟透了的果子,形状有点像苹果,却透明如水晶球,如一颗微型恒星。陆深看到了果实内部流光溢彩,有山有水,有屋有人,场景在不停地变幻,有人在走动,就像是一个缩微城市或国度,或是一个圆球状的电影屏幕。

树底下有一个陌生人,倚在树干上打盹。他像在休息,也在等待,也许是像牛顿等果子熟透了,砸中他的头。

陆深上前几步,想凑近看得清楚些,却被一道铁栅栏挡住了去路,铁栅栏就介于光明和黑暗之间,几乎难以觉察,但无法逾越,栅栏顶端如标枪般锋锐,闪着白光。就在此时,他看到了那个黑影,黑影从浓重的黑暗中飘出来,暴露于光亮之下,犹如一团墨汁在宣纸般的光明中滴落。这一次,他看得一清二楚,的确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人影,没有五官,没有皮肤和骨肉,那个黑色的外表不知是其躯壳还是衣裳,要凭影子辨认出其面目难如登天。难道这是他的影子?还是海黛或第三者的影子?海黛跟影子打着手语,两者在相互比划。

“你能跟影子对话?你们聊了些什么?”他问。

海黛笑而不答。

影子仿佛具有独立的生命,双手伸展,犹如大鸟般飞越了栅栏,迅速摘下了果实,放入早已准备好的黑袋子,光华于刹那间消失,四周漆黑如墨。那个影子瞬即融入了黑暗之中,犹如盐融于水中。树底下的人忽然惊醒过来,一声呼喊。他拧亮手电筒,往树上照了照,忽然痛哭失声。

海黛拉着陆深迅速离开果园。她在漆黑中七弯八拐,显得轻车熟路,她的双眸像猫眼熠熠生辉。他们走到了大街上,路灯明亮,海黛跟他告别,飘然而去。

陆深如梦初醒,当他回到家里,却看到自己正在床上酣眠,在梦中大口咀嚼着一个果子。一道人影像一幅画挂在墙上,等床上的陆深将果子悉数吞咽,才像黑烟飘出窗外。陆深恍然大悟,那个影子就是小说盗。就在此刻,陆深终于从一场大梦中醒来。那个人影及从外头赶回的陆深同时消失,只剩下他躺在床上发愣,口中有奇果异香,头脑里果然有一篇完整的小说,在渴望着纸与笔,以及一只将它飞快地记录的手。

该小说的梗概是这样的,一位叫刘军的作家,写了一个关于抄袭者的故事,他是一个鸡鸣狗盗之徒,偷蒙拐骗,欺世盗名。一天,他以巫术般的方法盗取别人的故事时,人赃俱获,身败名裂……小说采用了第一人称叙事,也就是主人公刘作家跟抄袭者重叠了,刘作家发现,抄袭者所盗取的故事随着时间的推移,全变成了事实。该故事预言了他的生活,现实生活中的刘作家,其生活轨迹按那个抄来的故事所讲述的,一一展开,无一不符合故事中的描述,换言之,刘作家在一个抄来的故事中精准地预见了他不幸的未来生活。在该小说中,现实层面的刘作家跟故事中的抄袭者相互交织,纠缠不休,结构复杂而层次清晰,体现了高超的叙事技巧。但陆深对该小说的内容十分反感。他对小说盗越来越不满了,拿来这样的小说也拿来给他,到底是想帮他,还是要害他呢?

他无意中闯入的果园,果树、天空及园中诸人的幻影,仍历历在目,让他迷醉(后来,他将类似园子及其事物,相应称之为小说园、小说树及小说果)。他拒绝将这个散发着不详气息的小说接引到世上。这一切,以梦幻来解释是说得过去的,却未免失之简单。事实上,他发现他真的去过那个地方,洞城白云镇清风村三十六号,那儿的确有一个废弃花园。他上周就去过那儿游荡,只是印象中没看到天空,也没见到奇异果树及会发光的、小宇宙般的果实。也许是他错过了。他决定在午后再去踏勘,也许有意外的收获。

清风村距离市区有四十多公里,坐地铁不算远。只是太偏僻了,路况又糟糕,从地铁站出来,还得坐“摩的”走十几分钟,之后连摩托车也进不去了,还得摸黑徒步七八分钟。他看到了那个花园,果然有一棵树木,长着芭蕉叶般硕大的叶子,树上残留着一截果柄(果子早被他吃掉了,这一切都发生在梦中?)。陆深告诫自己不要被这些貌似梦幻的事物及表象所迷惑,要像侦探那样保持清醒与敏锐。他知道,他在踏上一条前途未卜的文学小径,虽窄小而泥泞,却有可能使他成为真正的作家,而不是跟见不得光的小说盗沆瀣一气。

他跟第二个小说园的遭遇同样是一个意外。那天,他在地下海游泳(当然不是传说中跟地球表面海洋保持平衡及对称的地下海,它是否存在都是未知数,而是洞城最大的地下湖,有长达数公里的银白沙滩,说它是地下盘古昔日建造地下天空的遗址倒更可信,如此命名乃是向地下海致敬),这个人工湖吸引了洞城无数的游泳爱好者,常有穿比基尼的美人儿在沙滩上走来走去,或躺在沙滩椅上晒“阳光”,几盏高功率的大灯泡发出白光,犹如高悬的小太阳。陆深潜水时发现湖底有一座水晶宫,宫门有两条蛟龙在把守,里头也有一棵奇异的小说树,小说果已成熟。树底下有一个白花苍苍的老头在打瞌睡,他又看到了那个神出鬼没的影子。他跟影子似乎对视了一下,影子略作停顿,但影子没有眼睛,又怎么能看见他?他试图跟影子交谈,但影子不理他,将果子从树下摘下,水晶宫于刹那间变黑了,影子也随之不见。

有好几次了,陆深跟海黛不期而遇。她带他去参观了好几个神秘园。园子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有一棵奇异之树,树底下有一个守园人。陆深问她:“你是做什么的?”

“园林专家。”她吃吃地笑。

陆深不悦,他不喜欢她嬉皮笑脸的样子。那天在地狱小酒馆门口,她穿着暴露,搔首弄姿,像个流莺,像一株招蜂引蝶的野花。

“好了,我是个富二代,哪有什么正当职业?但我是真的喜欢园艺。”

陆深也没有值得一提的职业,家境更不值得夸耀。母亲一直呆在地上城,他连父亲是谁也不知道。他对近期不断遇见该女子感到奇怪。女子说:“我是缪斯之女啊,没有作家不喜欢我的。你倒大惊小怪。”她仍是玩世不恭的口吻,表情带着富二代的肤浅和轻佻。但陆深不得不承认,她确有说不出的吸引力,看起来很纯真,偏又故作老成,似乎还从骨子里透露出俗世少见的神秘。

多日之后,陆深觉得女子的出现并非偶然,她的言谈亦全非戏言。那天,那几个找她晦气的男子,好像其中就有知名作家王、赵、周和吴。都是洞城小说失窃案的要角。

类似之事发生多次之后,陆深知道他看到的神秘果园,其实是作家化抽象为具象的“脑海”,这既是一个幻象,也是实有之物。小说园均建于人迹罕见之处,有的是花园,有的是果园,有的是城堡,有的是矿井,有的是一个洞穴,有的是一个池塘,有的是一个蜂巢,在这些地方,栽培着神奇的小说之树,沐浴天地灵气,汲取日月精华,主要由作者浇灌的心血而生长。作者就是园丁,在辛勤地侍弄着,以语言、情感、思想为土壤,以意象与节奏为肥料,在孕育、发展着一个小说之果,得时刻提防虫害和鸟啄,如今更要防范文学界谈之色变的小说大盗。在以前,收获者像牛顿那样守在树下,等成熟的果子坠落并砸在头上。但现在,就得做足保护措施,守园人得日夜不停地把守,瞪大眼睛,留意着风吹草动。明亮明亮明   

陆深就亲眼看到一位女作家如何在园中呕心沥血地培育着小说树,目睹了小说缓慢而艰难的生长,犹如种子萌芽,抽出嫩枝及新叶,之后是漫长的照料及等待,终于开花并结了一个果实。为了防范小说盗,各式各样的小说园大多安装了大铁门及防盗网,小说树以荆棘围护。有人还聘了保安,甚至租借狼狗及异兽守门,只望有个好收成。但这都无济于事,陆深看到影子轻而易举地突破围墙或栅栏,避开恶狗及猛兽的爪牙,甚至打昏保安,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小说果摘走,就像文字世界里的江洋大盗,来无踪无去影。而影子似乎慢慢摸对了陆深的脾气,对现实主义小说不大感兴趣了。它光顾的多是年轻作家的小说园,在不同的园子进进出出,在这个果子上摸一摸,在那个果子上捏一捏,如入无人之境。但它要找到一个合眼的果子,却越来越难了。

陆深发现,年轻作家思维活跃,想象奇特。其园子也修建在常人意料不到之处,譬如在草原、雪山及海岛之类,都是洞城人闻所未闻的异域他乡。海黛发现了一位前途无限的小说新秀,带陆深去参观一个建筑于洞穴的小说园。在洞城,洞穴不算稀罕,这个洞却很特别,虽然不大,却有几幢宫殿般的建筑物,美其名曰“广寒宫”,栽植的当然不是桂树,而是小说树。从洞中望出去,洞口明晃晃的,恰如夜空中的圆月。

连日来,海黛引导陆深穿越了幽暗的地下城,去参观了数十个迥异的小说园,有的小说果熟了,有的青硬未熟,有的刚结出嫩果。模样都差不多,看来是同一个品种,连果柄、果蒂及细小的疤痕都毫无二致,那些果子也在彼此模仿。

“你不喜欢这些果子吗?”海黛说,“这可都是二十一世纪的主流,有个别称叫巴尔扎克之果。用的是同样的种子,当然不会有太大差异。事实上,从巴尔扎克到今天,这种口味一直占据着主流市场,其他试验性的品种也层出不穷,喧嚣一时,却如昙花一现,烟消云散。惟有这些品种历经风雨洗劫,仍能保持生机,可以说是永恒之果。”

“我希望能看到创造现实而不是反映或模仿现实的小说果。”陆深说。

“那可是要冒风险的。”

“什么风险?”

“天知道!可能是小说中的幻境改变你的生活,或者你一伸手就被别人抓住。因为市场滞销的缘故,这种小说树鲜见有人培植,即使有也很难培育成功,一棵幻想或超现实之树,不是那么容易挂果的。”

“如果能买到种子,我倒想自己去开辟一个小说园。”

“种子得靠自己创造出来。”

“如何创造?”

“它首先得有虚构的外壳,还得有梦想的仁实。一开始它是虚幻的,抽象的,塑造的,想象的,只是一个幻象,你必须以心血浇灌,使它变成真实之物,坚硬,浑圆,像一个栗子之类的坚果——即使是巴尔扎克之果,你也得这样去创造,种子店里没有现成之物——小说毕竟是一种创造。之后,你再围绕种子以意念创造出土壤、阳光、空气和水,园子的地基、围墙、铁门、栅栏、保安和守园人等等,这一切都得靠你去创造。你可能只花几天就将种子乃至小说园发明出来,也可能要好几年。通常,小说果的生长及成熟期,短则一周,长则好几年乃至数十年。有的人一辈子都守在树下等待果实成熟,甚至,有的人一生都走在寻觅种子的路上,到了白发皓首依然两手空空,更遑论筑园、植树及收获了。小说盗不劳而获,太不讲道义了。”

“你不是缪斯之女吗?你也不能帮我?”陆深脸上微热,顾左右而言他。

“我告诉了你方法,路在你的脚下,但得你自己去走,没有人能帮忙。”

 

由于小说盗的鲶鱼效应,小说家们的想象力被更大地激发了出来,用种种新方法将快熟未熟的小说果严密保护起来。小说果被他们伪装成石头、花朵、坛子、火球、蛇、鸟、树木等形状,或者伪装成一部已发表了的著作甚至是古籍,小说果像书签那样夹藏其中,像婴孩躲入母亲的怀抱。有人以攻为守,将毒蛇、蜂巢、猛兽、捕兽夹、地雷伪装成小说果,以诱捕小说盗。陆深发现不少小说园都设置了可怕的陷阱,陷阱大多暗藏于园门或小说树底下,里头插着锋利的竹片,上面覆盖着翻板和泥土,管教来犯者一踩中机关,必坠入万劫不复之境。

陆深对此看得一清二楚,却无法告诉影子。他已将影子视为朋友,至少也是同伴。海黛从他身边消失两三个月了。她的出现和离去,都像是一团雾,一阵风,一个谜。现在,陆深已掌握了寻找及进入小说园的方法,有的园子他去过不止一次了,轻车熟路。他迷上了去小说园。他权当这是观摩学习,将自己当成一个学徒,一个晚辈。他做梦都想去建设自己的小说园,尽管种子不知在何方。

他很久没“写”过别人的小说了,尽管影子仍时有提供。据报载,小说侦探正在积极侦查中,已发现了重大线索,经过排查及侦缉,已将犯罪嫌疑人的数量缩小至三二人,只等证据收集齐全,即可申请公安机关逮捕。虽尚未捉到疑犯,却起到了极大的震慑作用。近日来小说失窃事件大大减少,王、赵等名家都顺利采摘了小说果并发表新作。记者苗圃用的是新闻笔法,这篇报道却写得妙趣横生,她对小说园及小说的描述,生动翔实,引人入胜,堪称独家猛料。她也俨然是一位小说家了,至少她懂得小说生产的来龙去脉。

陆深每次去看小说园,都很兴奋,也有点恍惚,毕竟瓜田李下,既有私闯民宅之嫌,也有深入虎穴之险。整个过程颇具梦幻性,他走在那些绳子般的小路上,像一脚踩在云团或棉花堆上,但他知道这绝不是做梦,而是循着一条既非现实也非虚构的路径来到此处,看到了这些既是幻象又确实存在的神秘园林。既不同于地下城的街道或园林那样真实,也不像梦境那样虚无,这都是真切存在着的(至少,小说果一旦变成文字发表,虚构之境也就楔入了现实,甚至成了真实世界的一部分),它可能是两个世界的过渡地带,是真实与幻境的分界线或连接处,譬如使果城与洞城连通的地铁站,你说它属于地上城还是地下世界呢?那些通向小说园的小径,并非无形,只是存在于虚空中,常人难以发现。这是一个门槛。陆深得海黛之助,通过冥想与实践,才逐渐掌握了这个方法。

那些隐秘的小径,在陆深的眼前清晰地呈现,甚至连台阶及台阶上的尘埃、落叶和苔藓,道路两旁的杂草及景物,都看得一清二楚。当然,他有时得借助照明工具。每次,他都在同一个小说园里看到了影子在逡巡,在窥伺,随时会向小说果伸出手去。这个厚颜无耻的小偷,旁若无人,也许它真的是一个隐身者?也许它是他或什么人的影子,却有自己的意志和主见,并非主人的附庸?还是,它只存在于某种类似于梦境的状态中?陆深想起做梦时,他都出现在梦的现场,且次次皆是主角。他试图跟影子沟通,影子却像一个真正的聋子、哑巴和盲人。要不,就是不屑于理会。但是,它身手不凡,将小说家们的防范措施视作儿戏,它像工兵灵巧地将地雷挖掉或绕开,即使遇到埋伏,也总能迅速逃脱,全身而退。有一次,它不慎被关入了囚室,但很快就像高明的越狱者逃之夭夭。

现在,影子对小说果越来越挑剔了。它常在小说园出没,多日来却颗粒无收。这种猫种老鼠的游戏,陆深已深感厌倦。有时影子将新摘的小说果献给他,他也提不起兴趣。

有一次,影子拿来一部叫《迷宫中的男人》的小说。他觉得有点意思,他出于恶作剧的心理,反过来写了一遍,犹如时间倒流一般,从故事的结局开笔,一节节倒着往回写,就像一支倒着往回射的时间之箭,先从靶子上后撤,最后停留于现实的弓弦上,终结处即是原著的开头,标题也被他改为《迷宫中的女人》。这有点像看影碟时用摇控器倒带。他已具备了写作的意志及技巧,他欠缺的只是属于他的一个小说果。他对这些故弄玄虚的小说腻透了,故意使其出丑,漏洞百出。写完后他发现,似乎比原著要好多了。无论他如何折腾,如何糟蹋别人的心血,要独立创作出一部小说,对他来说仍遥遥无期。

有一次,影子在盗取小说果时,差点遭了毒手。有一个心计深沉的小说家设计了一个局。那个小说果看来是一张平淡无奇的椅子,实质上是一架具有后现代主义风格的断头机,有着古典主义的古朴外壳,是用坚硬的木头做成的,油漆都剥落了,却又隐藏着浪漫主义的机括,安装着解构主义的齿轮,各个部件之间,拧紧着隐喻和象征的螺丝钉,被荒诞主义的链轨及表现主义的履带所带动,镶嵌着现实主义讲究实用的锋刃,闪烁着存在主义的光芒。影子一时大意,当它一坐下去,断头机的铡刀就呼地劈下来,影子赶紧就地一滚,虽然狼狈,却死里逃生。正是断头机那现代派以生俱来的虚幻性及解构性救了它,当然,也多亏它反应敏捷。而那把椅子(亦即断头机)被自己的锋刃劈成了两半。小说果因自身的美学张力四分五裂。换言之,一篇不错的小说就这样毁掉了。

这是一次奇特的冒险,陆深看得目瞪口呆,他也像陷身于梦魇中,他想劝告影子就此罢手,但找不到沟通的办法。他对影子提供的小说果一概拒收,以此表明态度或传递某种信息,他希望影子悬崖勒马,不要再作奸犯科之事了。但影子是一个惯犯,一天不去人家的小说园鬼鬼祟祟地转几圈就睡不着觉。也许,影子对结果不是特别看重,而是沉溺于享受偷东西的过程。它偷盗的每一个环节都力求完美,犹如一个惟美主义的艺术家。影子不可救药了。

终于,影子被一块漆黑的强力粘鼠胶粘住了。当时,粘鼠胶伪装成一部黑色幽默的杰作,里头人物的古怪笑声将影子吸引过去了,没想到它手一搭上去,就着了道儿。陆深眼睁睁地看着影子被更大更浓郁的漆黑吞没,像一滴墨水掉入了墨水瓶,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仿佛听到影子发出了鼠类般的吱叫声,其实没有),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这是影子第一次没跟陆深回到他的家。

陆深回到家里,他有意在灯光下观察,发现自己的确没有影子。或者说,他是一个失去影子的人。他过去从未留意过这一点。莫非那个影子是属于他的?但他心生怀疑,譬如无论从思想行为还是别的什么,他跟影子都格格不入,却又拿不出真凭实据。

陆深一想到影子被逮住的那一幕,就不禁毛骨悚然。他躲在家里,有两三个星期没去光顾别人的小说园了。

一天清晨,陆深醒来,却发现影子就站在面前。他想给影子一个拥抱,以庆祝它劫后余生,但影子一扭就闪开了。他不知道影子的表情。影子用手指了指,似乎是示意他跟它出门去。平时,他在小说园总有点恍惚感,这一次,他却是在头脑十分清醒时跟影子遭遇。这让他十分兴奋,以至于忘了追究影子是如何从强力粘鼠胶中逃脱的。多日后,海黛才告诉他,通常,每一部小说都会有一个结尾,只要有结尾就好办,小说结束了,它的陷阱或囚笼也会跟着消失,影子遂得以抽身而出。影子不是小说中的人物,它不属于小说中的世界,关几天又有什么关系呢,它不会受皮肉之苦,又不会挨饥受冻。

且说陆深跟着影子出门,坐上地铁,又转乘公交车,最后是一段崎岖泥泞的山路,他奇怪洞城除了一个人造白狮山之外,哪儿还有什么山头岭尾?他有满肚子的话想跟影子说,他最想了解的是影子跟他是什么关系?它为什么要帮助他?他终究没问。影子也默不作声。

他们来到了一处幽谷(陆深当时认为这就是小说园,但等他发觉跟现实中的小说园有出入时,已身陷其中,无力自拔),此处被一场大雾笼罩着,一片白茫茫(后来,他才发现那不是真正的浓雾,而是密密匝匝的、千丝万缕的蛛网,闪烁着灿烂而奇异的银光),大雾渐散,他眼前露出了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小路,十分清洁而雅致,影子带着他一前一后沿小路走到尽头,路两边及四周皆被大雾所笼罩。看来该小说园格局宏大,结构复杂,远非他平时看到的寻常园子可比。他怦然心动,双腿激动得发抖,他将看到本世纪最宏伟壮丽的小说巨木以及最伟大的小说果亦未可知。若真是如此,别说是影子动心,他也会双手发痒的。

等漫天浓雾完全消散,只见前面水天相接之处,赫然出现了一个灰青色的庞然大物,趴在海面上,有如巨龟。越来越近了,他看得愈加真切,那是一座小岛。岛中央矗立着一个巍峨的城堡式建筑群,那幢主体建筑远观之像紫禁城的太和殿,近看却又掺杂着古希腊的建筑风格。该城堡是一座梦幻般的建筑物,像神秘的天外来物。因其东方式宫殿的金色大屋顶,嵌着众多构件的庑殿顶,闪光的琉璃瓦,重檐下的滴水兽头,层层错落,舒缓沉稳,颇具“万尖飞动”的意境。而城堡的主体却由巨石建筑,高大的阶梯,完美的爱奥尼式柱廊和三角形山墙,像意大利维琴察郊外的圆厅公寓那样和谐、精确和优美,深得西方古典建筑的精粹。整座建筑物奇妙地融合了中西方建筑的精华,既恢宏雄浑,又优美灵动。从外观上看,仿佛是一幢古代建筑物,但外墙崭新,金碧辉煌,在灿烂的盛夏阳光下熠熠生辉,无疑是新时代的建筑。大门上有一块横匾,上书三个鎏金大字:海浪堡。

这哪儿是房子?分明是王宫。海浪堡的四周就是一个大花园,种植着奇花异卉,竞芳斗艳,一条镶嵌着光滑鹅卵石的小径将花园跟码头连接。岛的四周波涛翻滚,更远处是浩瀚的大海。对岸太远了,只见水天一色,看不到别的东西。该岛就像远离尘嚣的仙境,那幢高大建筑物衬托于天空的蔚蓝之上,宛若蓝色背景上的油画,倒也相得益彰。小岛上绿草如茵,绿树成荫,无一不出自人工精心布置,却又显得自然而然。每一茎花木,每一株小草,都得到园艺师的精心养护,它们就像弹簧和链条那样使花园保持弹性和活力,犹如一架巨大机械上的细小零件。莫非他正处身于地下海的岛屿之上?

他要不要进去?他狐疑不定,见到城堡门口站着一个戴着面具的人在焦虑地张望,他看上去神不守舍,面目也看不清楚。而影子已一溜小跑,像一阵风般吹过去,像一团空气被那个人吸进了体内,合二为一,影子获得了血肉及躯壳,而该人获得了精神和魂魄。

那个人的目光似乎带着笑意。陆深想叫他出来,但他(携带着影子)一转身,就走入了城堡。穿着深蓝制服的门岗在守卫,对他们躬身施礼。那个人的身影十分眼熟,但不知道他是谁。陆深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进入大门,那人在回廊的转角处一拐,不见踪影。陆深入得大堂,马上有一个雍容沉稳、精明干练的中年妇人前来迎接。看来她是管家。大厅上三三两两伫立着年轻侍者,每条甬道的拐角处均有仆从,个个眉眼清秀,衣饰光鲜、整洁。这座建筑物有点像是五星级的大酒店,但更像是私家豪宅。侍从执礼甚恭,陆深有点自惭形秽,毕竟从未涉足过如此尊贵场所。他发现该城堡之富丽堂皇,金壁辉煌,实乃平生未见,里头似乎有着难以计数的房间。关于这座城堡内部的奢侈豪华,又陈设何等奇珍异玩,那是不用说了。如果要表达他当时的震惊程度或向他人形容海浪堡的话,只有欧洲贵族或美洲新贵的府第才堪以相比,譬如佛罗伦萨的鲁切莱府邸或匹兹堡市东南郊的流水别墅。他也是在建筑文献中看过相关描述。

他们在海浪堡参观了一个晌午,看了会议室、餐厅、影剧院、酒店乃至于套间里的客厅、寝室、盥洗间等诸个地方,看得他眼花缭乱,叹为观止。他还是觉得小城堡后头毗邻大海的后花园更美。他望着一丛花树,枝叶被海风所撼动,而大如杯盏的白色蓓蕾欲绽未绽。陆深很喜欢那几株虞美人及广玉兰树,喜欢那片油绿的青草地及海岛之外起伏而浩瀚的海面。他独自在花园停留了片刻,海风拂面吹来,晕眩感有所减轻。他似乎走进了别人的一场梦境。但他心生惆怅,他没发现园中有小说树。他问:“这是地下海的小岛吗?”

“世界哪儿有什么地上海?这是地上世界。”女管家笑道。

“那么这是什么海域?离果城有多远?”

女管家笑而不答,邀他去餐厅用膳。一个女子如公主般穿着洁白的晚礼服,上身两乳之间裁剪成了一个V字形。她的肤色比服饰更白,香肩裸露,手腕带着手镯,发髻高挽,优雅高贵,宛若古希腊女神,却戴着一个状若海棠叶的面具,看不到她的脸。他跟她隔着长长的餐桌,餐桌上摆着铜制的枝形烛台,烛光如嫣红的玫瑰。还有六位陌生人在作陪,均身穿白袍,脸戴面具,从窈窕的身形来判断,看来都是女性。除了女管家,餐厅还有三个年轻的侍女在上菜倒酒。那女子微笑着,向他举起了高脚玻璃杯。杯中的美酒晃荡如女人娇嫩的红唇。女主人站起来说:“我是鹰眼,欢迎你来到海浪堡,你来了,我们就可以开始行动了。”从声音来判断,应是海黛无疑,陆深大脑一阵恍惚,他觉得眼前的鹰眼跟记忆中的海黛相差十万八千里。他四下里望了望,没有发现那个将影子吸收了的人,这让他惴惴不安。

“欢迎你从虚构世界来到了现实世界,”鹰眼说,“在这里,影子是无法独立存在的。你曾因偷摘一个现代派的小说果,中了埋伏,被老奸巨滑的王作家捉住了,并将你作为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写了进去。你在他那部黑色题材的小说中,将会经历非人的折磨,求生不得,欲死不能,幸亏影子救了你。”

陆深摸不着头脑,他从来就没有伸手摘过任何一个小说果。他需要的是一颗小说种子。女主人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她拿出一个白色的布袋,抖了抖,里头哐啷作响,仿佛有大珠在碰撞。她随手拿出一把,只见种子呈椭圆形,晶莹剔透,五彩斑斓,像珍珠,像玛瑙,像翡翠,也像是奇异的豆粒,或青鸟下的蛋。每一颗种子里头都有小人像如走马灯般转动,山水天地的画面像万花筒在变幻,里头仿佛隐藏着一个小舞台,一个浓缩的小世界,一个微型星球的雏形。看来个个都是优质种子。

“只要你加入我们,帮我们完成一件事,你要多少就有多少。这里的奇珍异宝多着呢。几粒种子算什么。做一个种小说的农夫有啥意思?”

“什么事?”

“协助我们炸掉洞城广场。你是一等一的爆破专家,这次行动少不了你。”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陆深大吃一惊。

“你听说过吧,洞城之下还有洞城,是谓根城,根城中有一支正义之师绿色革命联盟,我们就是‘绿盟’的人。”

绿色革命联盟是洞城的一个地下秘密革命组织,据说其前身是根城的恐怖组织鹰巢,鹰巢曾声称为洞城及果城的几起恐怖袭击负责。陆深的意识依然清醒,他想起海黛曾经说过,小说种子只能靠一己之力创造出来,任何人都无法帮忙,遂谨慎地表达了疑问。

“但在小说里头,一切皆有可能,”海黛笑答,“何况是区区小说种子。”

一语惊醒梦中人,刹那间,他眼前的筵席、宾主及城堡之种种,均如大雾于灿烂阳光中消弭于无形。他从小说的情景中抽身而出。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普通的小说园,园子有古朴之风,甚至长满了杂草,有蛱蝶在花草上飞舞。而园中矗立着一棵枝叶奇异的小说树,跟之前所看的大不相同,感觉是一个活物(当然,不是说别的小说树就是死物,但却是静止的,在安静地发展和壮大,这也是植物的特性),是一只珍禽,对了,它就像一只凤凰,那些枝叶也形如凤翅,作势欲飞,树上已结出了一个小说果,但仍很细小,很娇嫩,像凤凰下的蛋,也许将会孵出一个新的小凤凰来。他发现,刚才跟城堡及戴着面具的女郎遭遇之种种,都是小说果中孕育的,亦即是该小说的开头。而他稍不留神,已被生长中的小说果挟裹其中,幸亏他神智未失,赶紧从中逃离。

这是一颗具有魔幻性质的小说果,远非那些写实类的小说可比,它可能是这个年代的《聊斋志异》、《百年孤独》或《哈扎尔辞典》。陆深感慨万分,如果他能拥有这样的一棵树,这样的一只果子,虽死无憾。以他训练有素的文笔,肯定能将小说果完美无缺地搬到纸上去,使之成为一部真正的杰作。他望着小说果,激动得身体直打哆嗦。面对着巨大诱惑,他不禁心生贪念,甘冒盗贼之恶名,也要将此果摘取。但是他也看到,这个果子刚刚长成,尚未发育成熟,情节还没有充分展开,一篇只有开头的小说是不完整的,也没有独立的价值。他又惊讶地发现,树底下居然没有守护者,也许是作者知道这篇小说只生成开头,不会有人感兴趣?每次光临小说园,那个乌鸦般的影子都跟他在一起,如影随形,这次却破天荒没有出现。这到底是谁的影子?他想起小说开头在海浪堡消失了的那个人以及影子。但是,这是多么奇妙的果实啊,当它成熟并被作者采摘时,势必震惊文坛。

在陆深神游八极之际,仿佛听到有人叫他,声音很小,却很清晰。他四顾无人,原来有人在小说果呼唤他。他踌躇不决。他应当掉头就走,从而跟一篇神奇之作失之交臂;还是进入小说果中去,见证、参与这篇小说的发展历程?前者是安全的,但他不甘心。而后者实在太危险了。小说果的内部也是一个世界,一个空间,虽有广阔天地,却危机四伏,他既要进入这个世界而又保持清醒及独立性,不是容易的事。他对这个小说果的培育者(也就是作者)很感兴趣。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想起了海黛跟他说过的话:“要写一篇创造出另一个现实的小说,是要冒风险的”。他豁出去了,怀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理,一咬牙作出了决定。

他心念一动,神奇的虚构之门为他打开了。

他眼前涌现出一场大雾又消逝,脚下出现了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小径,小路尽头是一座宫殿,门口依稀可见海黛的倩影。陆深不由自主地沿着小径返回了小说的空间。在入口处迎接他的是那个戴着面具的女主人。

“欢迎你回心转意,但随着小说情节的展开,你将不能随意进出。你必须服从小说的规律、情节的需要以及作者的意志,到时就由不得你了。你想好了?”她说。

陆深点点头。

“那很好,你在入伙之前,还有一个仪式要做,要交一点东西。”

“交什么?”

“投名状。”

陆深以为她在说笑。他看着女人煞有介事的样子,有点好笑。她跟另外六个戴着面具的女子低声嘀咕,好像在商议着策划一起恐怖袭击。他有点毛骨悚然,目光带着一丝怜悯。她们都是虚构的人物,只有他来自真实的世界。

女主人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说:“在这部小说中,我们都是书中的人物,不管你来自何方,你原来是谁,这里都有你的一席之地,也有你的新生活。为了保证小说顺利完成,我们都必须全力以赴,这将是一部非凡的小说,它同时也在建构一个新世界,当这部小说完稿及新世界到来时,必将在全球引起轰动。我们不仅在参与一部伟大小说的创作,也在创造历史。所以,我们一定要认真对待,精诚团结,紧密合作,更要绝对服从。”

“服从谁?服从什么?”

“一切都无条件服从!”

陆深深感愕然,旁边有一个女子解释说:“作为一个小说人物,在书中要服从你的上级,但更重要的是服从小说的叙述者也就是组长。当然,更要服从小说之外的作者,但直接在书中发号施令的并不是作者,他当然不会在书中出现,他躲在幕后,他是隐身人,你也可以说他是我们的上帝。毕竟是他创造了我们。作为叙述者,组长懂得的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多,哪怕你是主角,当然,实际上你不是。作为我们的上级,组长享受支配我们的绝对权力,她有时甚至行驶了作者的部分权利。”

陆深惊疑不定,知道鹰眼并非等闲之辈,至少在现实世界也实有其人(跟他一样?)。他的眼前浮现出海黛的身影,他强自按捺,才忍住了将组长面具揭开的冲动。他问那个组员:“作者是谁?”

“古往今来,很少有小说中的人物有幸跟作者相遇。我没有这个福气。”她笑了。

“说不定就隐藏在我们中间,”陆深开玩笑说,“就像一起纵火案的肇事者,一桩密室凶杀案的主谋。”

“别瞎说了!亵渎作者就是对神灵不敬,”鹰眼斥道,“你刚才看到的情景,大约有五个页码的篇幅,那只是小说的楔子或序幕,而小说的主体叙述尚未开始。现在,你来了,好戏就要开锣了。请你不要轻视你扮演的角色,你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现在,请大家注意,演好各自的角色。在楔子里,还得补上一小段,新入伙的陆先生必须补交投名状。”

众人齐声应诺,点头称是。

鹰眼将陆深带到了一处地牢,里头有一个老头,长着一张阴鸷的马脸,目光闪烁,犹如蛇舌。组长说出了他的名字:公孙熵。这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工业巨头,富可敌国,荒淫无耻,挥霍无度,关于其丑闻或罪行罄竹难书,陆深有所耳闻。鹰眼掏出了一个小本子,朗声说:“公孙熵于2028年出任洞城小学校长期间,奸淫幼女七名;2039年,出任洞城秘密警察局长时,谋杀进步人士、生态学家太公望;2045年,出任金翅人造宇宙有限公司董事长时,贪污赃款逾三亿元;2052年出任三仙岛核电站总裁,试图掩盖三仙岛的核泄露事件,贻误了处理问题的最佳时机,导致七千多人遭受核辐射,两千多海里的海域遭受核污染……以上指控证据确凿,罪大恶极,每一桩均是死罪,他只手遮天,逍遥法外,洞城当局包庇它,但我们绿色革命联盟绝不能容忍。根据绿盟刑律第十三条,应判处公孙熵死刑,验明正身,就地正法!”

鹰眼拨出一把手枪,递给陆深。陆深感到杀气逼人,他犹豫着举起了手枪,众人盯着他,四周鸦雀无声,空气像铁板一样凝重。陆深闭上眼,扣动了扳机,枪声响起,跟他心底的一声叹息重叠,子弹穿透了公孙熵的脑门,鲜血标出,犹如怒放的红罂粟。尽管公孙熵罪该万死,这也是小说中的情节,换言之,这只是一次虚构的行刑或杀戮。但陆深还是感到了恐惧和恶心。他感到胃里一阵抽搐,弓着身子往地上呕吐。他瞧着沾满了血腥味的手,又忍不住吐起来。后来他才知道,只要手沾上血腥,就永远都无法洗净,这将伴随他的一生,成了折磨他的噩梦。

他们要完成的小说叫《绿色秘史》,在作者的构想里,这是一部伟大的史诗,气势磅礴,结构恢宏,情节盘根错节,犹如一棵千年大树,也许还是以高大建筑物作譬更准确,有回廊、圆柱、庭院、通道、大厅、密室和穹顶等等,俨然是一座由文字构成的海浪堡,一卷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小说有两大主线,犹如城堡的两大主轴,第一条叙述线索从第一章开始讲述,绿色革命联盟档案组的文秘陆深是一位天才的速记员,开头只是个小人物,后来走到了故事的核心,成为举足轻重的要角,曾一度越俎代庖,充当了叙述者的角色,对其他人物发号施令,地位远在组长及众人之上,甚至凌驾于那个隐身于幕后的作者之上,对小说本身乃至作者说三道四,大发议论。这让其他人物感到不满,但又不能不服。陆深才华过人,高瞻远瞩,在小组乃至绿盟的地位越来越重要了。

在长篇小说《绿色秘史》之中,陆深原来是一位作家,出手不凡,佳作迭出,却遭到评论界忽视。他写作的动因颇为传奇,他遗失了一段过去,为了寻找失去的时间及记忆,开始了疯狂的写作。

有一天,他写出震撼小说界的重磅力作《迷宫中的女人》,但是被人指控抄袭,他找来有关文本一读,几乎晕厥。他呕心沥血完成的长篇小说竟是别人出版多年的作品,原著作者是个女人。他认真对照了两书,发现互为倒影,他的小说严格按照现实时间呈线性发展,而女子的小说却倒过来叙述,从结尾开始,一直写到叙事之初,犹如倒着回放的影碟,一支倒飞回来的时间之箭,显现了让他自叹弗如的高超技巧。那女人进一步指出,小说中所写的情景全是真实发过的,男女主人公都有权利书写这一段往事(换言之,他们正如小说所言,原本是夫妻但失散多年,现在,这两部小说又像列车一样将他们送到了重逢的小站),因此,指控他抄袭是过头了。由此,陆深在该女子的帮助下,恢复了对往昔的记忆。原来他在涉足写作之前,是一位双面特工,本来是果城当局的卧底探员,却潜伏于洞城秘密组织绿色革命联盟,参与及策划了“毁绿行动”而事泄失败,因上司老何被谋杀而无法再证明其身份,遭到果城当局和绿盟的双重追杀,只好亡命天涯。但是该女人也就是他的妻子更正了他的说法,事情完全是真实的,背景、人物及事情都没有问题,但是陆深将最关键的一点搞反了。他是绿盟打入果城当局的卧底,而不是相反。

正是这翻来覆去的双重身份及生活,以及多年来出生入死的冒险生涯,使他无法承受越来越大的压力,遂出现了严重的精神分裂。

在许多时候,陆深本人也搞不清自己到底在为谁服务,谁才是他的敌人或朋友,因为他接触的人当中,有不少人同样具有双重乃至多重身份,譬如那个自称是他妻子的女人,他记忆中就有着数不清的姓名及职业,例如记者舒舒、售楼员君慧、女城管榛子、富二代海黛、女作家兼科学工作者黄晶及绿色革命联盟档案组组长鹰眼……好比一篇三百多页的文件,里头详尽记载着陆深在失忆之前作为双面特工而主要是绿盟特工的冒险经历及非凡功绩,这比他记忆宝库里的珍藏要更丰富,更具体,更细致,足以解答他的任何疑问。

这份文件就是第二条叙事主线要展开讲述的内容。在这条线索里,第一条主线上微不足道的小作家或文秘一跃而成为书中(亦即关于他的档案)的主角,一位热血青年为了全人类的解放事业,秘密接受了严格的特工训练,潜伏于果城当局,跟罪恶的后资本主义帝国作斗争,不惜抛头颅、洒热血,经历了种种奇遇,时而化身为富家公子,出入于上流社交场所乃至风月场中,风度翩翩;时而化身为屌丝青年,进出贫民窟;时而化身为冷血杀手,深入虎穴,孤身锄奸……总之他智勇双全,虽九死一生,却总能顺利完成任务并全身而退,当之无愧成了书中相关章节的主人公(你可以说关于他的档案文件,只是《绿色秘史》套着的一个故事,母故事套着子故事,子故事套着孙故事,如此无穷无尽,实乃该小说的特色,但陆深要了解这一点,还得等小说的情节陆续展示)。事情仍未结束,事实上才刚刚开始。该女人过来找他,不仅是要让他恢复记忆,还有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要分给他。换言之,他的冒险生涯虽暂告一段落,但随着他记忆的复苏,又必须重操旧业。因为果城及洞城已成了万恶的后现代资本主义帝国,被掠夺成性、贪得无厌的资本家所统治,连天空、泥土和河流都消失了,更遑论生命的象征——绿色植物了。如果不将其推翻,地球就一日没有希望,黎民百姓就只好继续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有天空而不能目睹,有太阳而不可看见,不惟独地下城,果城人也像鼠辈一样生活于黑暗、潮湿的阁子楼中,这跟洞城人居住的巢穴式住宅有何区别?陆深别无选择。

陆深整装待发,他盘点着组长鹰眼给他的一把手枪,一把匕首,一沓护照,口腔里还嵌着一只暗藏剧毒的假牙。宁可自尽,也决不能被捕,这向来是绿盟特工的作风。

与其说鹰眼给了他一段有头有尾、不容置疑的过去,不如说将他彻底洗了脑。但通过对绿盟文献的阅读以及对地球史的重温,人类文明的发展史,就是一部地球的衰亡史(至少是生态的毁灭史,想想自然界消亡了十之八九的物种),他已经激起了对工业托拉斯及后现代资本主义帝国的满腔怒火,一股正义感像火焰从他的心底飚起。他决定不管过去是什么人,都要加入绿盟,投身于无比壮丽的解放全人类的革命事业之中,为了拯救全人类和地球母亲而奋斗终身。多年以来,陆深浴火重生,浑身是劲,投身于惊心动魄又隐秘沉默的地下工作之中,像清末民初的职业革命家,策划着爆炸、绑架和暗杀的勾当;像潜伏于国民党特务组织的中共地下党,收集情报,刺杀汉奸,策反敌人,以坚定的信念及丰富的经验战斗在最前线,迎接着胜利曙光的到来。

随着《绿色秘史》情节的发展走向纵深、宽广和繁复,现实中的陆深逐渐成了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像一个词语或一个句子,被嵌入了小说果的一个褶皱之中(或未来之书的一个段落),像一枚棋子,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挪到了棋盘上,并放上了短兵相接的战壕。

一开始,陆深还提醒自己说,他不是小说中的虚构人物,而是现实中人——洞城一个喜欢游荡、无所事事的人,一个因机缘巧合发表了几篇小说而怀揣文学梦的人,他为了谋求一颗小说种子不惜走入《绿色秘史》而成为一个人物——但随着小说逐渐羽翼丰满,他的意志在慢慢变弱,小说的意志渐渐压倒了他的意识,不用多久,他已将这一切抛之脑后,承担起了小说人物的责任,将全副身心投入了制造炸弹及策划暗杀之中,像一具机器严格地执行着来自上头的命令。有时他也纳闷,谁才是作者或绿盟领袖?无论作为小说之内或之外的人,他都想与其共谋一面。事实上,他常将这两者混为一谈,也分不清自己纯属虚构还是真实之人。后来,他干脆不再思索这些恼人的问题,他逐渐将这些遗忘了。这已是癔症或谵妄即将发作的表征了。更准确的说法是,陆深深陷其中,无力自拔,他已被困在里头。小说仍在撰写中,情节越来越丰满,线索越来越复杂,还看不到结束的趋势。

在小说的前半部分(小说果生长的速度惊人,其长度已让人望而生畏,事实上,要看清哪些是前半部分或后半部分为时尚早),两大叙述主线是交替进行的,但有不少细节搅缠其中,如一堆乱麻难以拆解,犹如河流的两岸,在相互对照和投射。每一条河岸都是无数条往昔的、消失的、未来的或隐形的河岸之代表、符号或躯体。尽管在任一时刻,你都只能看到两条河岸,但每一条河流都可能拥有数不清的河岸。想想黄河改道的事吧。

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两条主线在一个奇妙的时刻及地点交叉了,弯曲成了一个圆环、一个圆形的迷宫,故事犹如一把剪刀在合拢,像殿堂的穹顶在交接。河流的岸是复数(无数条往昔出现过又消逝的河岸之遗迹荡然无存,显现的只是岸的形象——岸的魂灵与肉体,岸的化石或标本),是两条弯曲的平行线。现在,线性叙述的小说变成了复调结构的小说海,它的岸犹如古老太阳般浑圆(二十一世纪中页的太阳已被尘埃及灰霾遮蔽了),一个曾经光辉万丈而如今黯淡无光的圆形废墟,每一个点、每一段弧线、每一个扇面、每一个圆圈都能在反方向上找到对应之物或其镜像。故事或叙述开始了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的循环。这是一部越来越复杂的全景式小说,它在无穷无尽地生长,像一个深渊,一个无底洞,一个黑洞,一个只有入口没有出口的迷宫,犹如长河或时间本身。

陆深作为书中的一个人物将成为永恒,而小说仍远未结束,也就谈不上出版。你瞧瞧那个逐渐饱满的小说果吧,它开始散发幽香,但远未成熟。有时,陆深幸运地清醒了片刻,但他被过去及未来折磨得寝食难安,魂不守舍,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撰写这部仿佛在无限地延伸的浩瀚之书(其篇幅仍在以惊人的速度生长,固然看不到尽头,要回顾其开端也殊非易事),更无法让作者停下来。也许作者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也许不是人类,而是某个灵异之兽或神奇的力量?也许只是一架永动机般疯狂书写的打字机或电脑?是造物主本身?现实中的陆深坠入了记忆或往事的黑洞。或者说,他被一片咆哮如雷的书写洪流淹没了,被一部猛兽般的虚构之书吞噬了。他混淆了过去与现在的界线,他将虚构与现实混为一谈,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又要往哪儿去。换言之,他成了一部小说的囚徒(这是一个以语言制成的捕兽夹,或以意念及潜意识建筑的囚室),该小说由大师级的高手精心炮制,他能否获得解救,还得视作者的心情如何。

《洞城晚报》记者苗圃怀着掘到宝藏的愉快心情,采写了又一篇关于洞城小说失窃奇案的报道,乃是该系列报道的收官之作,堪称完美。

报道大意称,自从小说盗频频得手以来,肆无忌惮,文学界是可忍孰不可忍,经过文学侦探的缜密侦查,巧妙设局,终于将大盗实则是无业游民刘军(亦即陆深)捕获了。侦探是一个叫李缪斯的天才作家,她年轻貌美,足智多谋,本是果城及洞城小说界的新一代人气天王。话说她将陆深作为一个人物,诱入了她正在撰写的一部长篇历险小说之中。该小说精彩万分,却是一部自动生长、无限繁殖的小说(这由李精心设计的一部小说永动机在日夜不停地工作,只要给它提供足够的电能或石油,它将一直工作到世界末日或宇宙的终结)。至于诱饵是什么,女记者没有直接交待,但她不怀好意地将线索引向了李缪斯白皙丰满的胴体。

报道的重心放在对小说的描述上,它除了可以当常规小说阅读外,又远远超出了小说乃至文本的涵义,说它是一个巧夺天工的囚笼或迷宫,完全没有问题,堪称有史以来人类以文字编织的最古怪最可怕的物品之一。罪有应得的小说大盗陆先生,在小说中成为要角,化身自由斗士,怀揣解放全人类的理想,奔走于大江南北,出入于阴阳两界,为了建功立业而出生入死,有好几次差点丢了性命而九死犹未悔,他被解放全人类的狂热与激情烧坏了脑子。他完全在其中迷失了,更确切地说,迷失或被囚禁的是他的“意识”与记忆。在现实生活中,他当然拥有人身自由,却像一个白痴那样无能,不要说他已没有能力去偷去抢,就是仅有三个字的句子也无法组织了。由于他偷盗小说时用的是一种类似于巫术的方法,犹如羚羊挂角,不着痕迹,要用现行法律去将他定罪何其艰难。但现在的惩罚也不算轻了。王、赵、周、吴、孙等一干受害者终于出了一口恶气。小说盗的思维意识或逻辑能力已不足以支撑他去阅读或听说一个短句,换言之,他虽然没有受到世俗法律的严惩,却受到了更有力的制裁。这种利用特殊功能的犯罪,就应当施予精神性上的惩罚,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但让公众不解的是,神探李缪斯拒绝接受任何采访。没有一个受害者跟她见过面。消息来源均出于王作家的讲述,他是一干受害者松散联盟的头儿,去请李缪斯仗义出手也是他的主意。也许,李缪斯早就预见了其行为将带来道德、心理、法律乃至文学上的巨大争议,干脆选择了隐身。她通过王作家转告公众:她只是一位艺术家。而她那部撰写中的长河小说,已有数家大出版商向她伸出了橄榄枝,洞城企鹅出版公司甚至说,不必等到写完,可以一边写一边出,也可以先出版目前完成的章节,总之合作方式多种多样,稿酬绝不含糊。但出版商无一例外遭到了李缪斯的婉拒。于是,有人冷嘲热讽地质疑那样的小说纯属子虚乌有,只是一种炒作,是一个隐喻,是一个意识机关或精神捕兽夹的别称,无非是用来诱捕小说盗罢了。无论如何,自从宣称小说盗被抓住之后,又过了半年,小说失窃案再也没有发生过,却是事实。

苗圃的报道引起了轰动及争论。毕竟小说失窃案及小说盗的出现,让公众一直绷紧了神经,如今奇案告破,人心大快,曾经惶惶不可终日的大小作家喜笑颜开,视李缪斯为大救星、小说侠。而争议的焦点在于,有人发微博说李缪斯如此手段,未免心狠手辣。双方在网络、纸媒及电视上大打嘴仗,正反观点都十分激烈,互不相让。

这正是李缪斯也就是李海黛要的效果。早已淡出争论漩涡而渐被人们遗忘的陆深,正在她的指导下,从事着更隐秘、更危险的工作。苗圃报道中披露的情况当然并非全是事实,而是经过她精心组织、剪裁、删减才提供给王作家的,大多已面目全非。事实上,陆深当然没有失去意识,也没有被囚禁于一篇永无穷尽的小说中,这样的小说本身就是无稽之谈。小说的情节变成事实,或将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写入小说,这是有可能的,这本是一枚硬币的两面。甚至,在小说中发现另一个现实,那并非不可能。但要说在一篇小说中创造另一个世界,这多半是痴人说梦。她的确是文学及心理学的双料天才,但对此也语焉不详。除非是事件一边在发生,一边被写入小说中;或者恰好相反,但这两者必须像双人舞的伴侣一样保持同步与默契。她当然不是在做一次另类的文学实验,她没有这样无聊。事实上,她作为绿盟档案组兼特别行动组组长,有多少大事等着她做哪。

海黛盯上陆深很久了,并在多次试探或测试中获得了满意的答案。他真是一个天才的记录员或复述者。他在策划已久的行动中将会大显身手。陆深答应进入小说果(通过海黛提供的某条特殊路径或方法),是因为小说种子的诱惑。他会不会还有隐藏得更深的、不可告人的目的?海黛认为此举纯属多虑。经过她再三试探及彻底搜查(主要是对其潜意识的搜索及清查)之后,无懈可击,她放心了,他的潜意识就像金鱼缸里的游鱼及水草暴露于眼前,纤毫毕现,休想有任何隐瞒。她可能是当今世上最顶尖的三位精神学科专家之一。据说另外两位在美国和欧洲。

就记录或复述方面的天赋和技能而言,陆深是不世出的人杰,才堪大用,只要稍加点拨,将会激发出惊人的能量,为绿盟立下彪炳功绩。他过去没有做过特工,但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出色的特工。他过去没有被作家写入小说中,但正在成为一部小说(或史诗)中叱咤风云的人物而被历史铭记。一个创造历史的人将永载史册,而历史的有效记录者也一样。海黛将是创造历史的人(或其中一分子),陆深将成为那个记录者。一个翻开地球人类史新纪元的伟大时刻就要降临了,而陆深是这个伟大时刻的见证者及记录者。绿盟在彻底取得胜利之前,不能缺少这光辉一页的完整记载。

陆深当然也看到了《洞城晚报》关于小说盗落网的报道,“刘军”身败名裂。至此,他终于知道了自己只是一个替罪羊,而真正的小说盗就是海黛(她当然也是受害作家们请来的文学侦探李缪斯),实则是绿盟大权在握的超级女特工,身负重任。当然,她还有好几个秘密或公开的身份,譬如心理学家、小说家诸如此类。正是她一手炮制了小说失窃连环案,也是她将凶手诱捕并终结了案件。而她处心积虑撒出这个大烟雾弹,却是要掩护绿盟档案小组顺利创作一部阴险的叛逆之书(美学及政治上的双重反叛),当然,书中的情节也是一个即将变成事实的大阴谋,这由绿盟特别行动小组负责

海黛坦白说,那个善于摘取别人小说果的影子,不是他的,而是她的。

“你是如何做到将别人头脑里构思好的小说取出来,再送入我的脑海?”陆深尚有疑问,“小说园、小说树及小说果都是真的吗?”

“我只是运用了一个相对复杂的催眠术,你可以说是变戏法,也可以说是用气功。你有没有听说过捕梦者及其手段?或者说半个世纪前的好莱坞老电影《盗梦空间》?说来复杂,大致差不多。小说果之类当然是幻象,小说本身却是真实的。譬如做梦,你所梦见的东西可能是事实也可能是虚无,但梦的行为及其本身却是确凿无疑的。在那些小说里,至少人物、情景、事件均栩栩如真,都站得住脚。在足够好的小说里,不仅仅是反映、摹仿或揭示,还能发现、预见现实,甚至创造出另一个世界,这也是你一直想要的。我没有看走眼。但王呀赵呀他们不行,也许他们对小说有很好的理解或构想,基本功也不错,但缺乏才能去完成它,不是文笔稍逊,就是思想肤浅,又或者一口气提不上来。写小说需要一种综合性的能力,它是语言、经验、思想、情感、故事诸如此类的合金或结晶。小说大于一切材料的总和。作家头脑里有了一部好小说是一回事,要将其完美地捕捉并呈现在书页上,那是另一回事。一部伟大的小说在等待着我们去完成。”

“小说种子也是你随口胡诌的?”

“当你完成一部好小说,它同时就是一把优质的种子,光明与永恒的种子,梦与真,诗与道,美与善,都会藉此而生根发芽,开枝散叶,并回归种子,生生不息,完成大自然神秘的循环之圆。我是在隐喻的意义上说的。”

“但我看到的却是豆粒、雀蛋或珍珠般的种子。”

“通过潜意识或理念,将某种抽象之物化作具体的东西,这是催眠师的寻常手段。将一部构思中的小说物质化,这有什么稀奇呢。现在连人造星球都不是空想了,很多人造宇宙公司都在研制核桃或玻璃珠大的宜居小星球,打开来半径有三四百公里,收起来也不过如核桃般大小,可以随身携带。有的公司已进入了试验阶段,批量生产并推向市场指日可待。”

“为什么要找上我?”陆深默然半晌。

“是你钻石般的意识之光吸引了我,否则我如何从茫茫人海中看到你?我像一颗恒星被另一颗恒星所吸引,老实说,无论就书写还是对潜意识的捕捉或运用来说,我们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你拥有非凡的记忆力及速记才能,这使你能将一场复杂的梦境或头脑里的冗长故事完整地在纸页上复述出来,这使你足以胜任《绿色秘史》神出鬼没、变化多端的叙述者——情景及叙述方式也必将随着现实的变化而变化——作为一个人物,你还不算重要,当然,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还得看小说自身的发展,因为它深刻地涉及了现实,或者说它就是潜在的现实及可能性的现实,因此,这是一部具有自身意志和生命力的小说,甚至连作者也不能说想控制就能控制。它像一棵具有魔力的奇幻之树,具有自由生长的意志,植树人无法干涉。这是伟大小说的特征。作者要做的就是将它完整地复述下来,你还不能算是作者,却是一个很好的执笔人或叙述者。作者在头脑里孕育了这篇注定要石破天惊的杰作,正如你在小说园中看到了那枚像凤凰蛋般神奇的小说果,但作者能否顺利地将其完美地呈现,却是未知数。我们不能冒险,我们必须要做到万无一失。我们为作者找到了理想的合作者。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作为专家,马上就可以大显身手了。”

“我还是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天才或狂人构想了这部小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作者创作《绿色秘史》的意图有三,1.要以富有创造性的小说艺术,对当下腐朽堕落、平庸之作大行其道的主流文学界给予致命一击;2.这是一部伟大的小说,也是一部雄辩的战斗檄文,一本革命的宣传手册,要使革命成功,就要唤醒国民的抗争意识,认识到现在深受压迫的奴隶处境,凭什么他们就得像老鼠世世代代都住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城?而要改变国民性或唤醒民众,自从卢梭、鲁迅、叶·扎米亚京、奥威尔、索尔仁尼琴、哈维尔以来,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向来是不二法门。此书将详尽叙述地球黄金时代万物相竞、碧水蓝天、绿浪遍野、鸟语花香之美好画面,这是人类被逐出天堂的后伊甸园时代,之后是一段长达千年的衰败期,但到了工业革命之后,已坠入了万劫不复之境。该书将以雄辩犀利的言辞,论述大自然崩溃的悲怆事实及‘绿盟’重整乾坤的雄心壮志;3.这也是一部革命纲领、军事地图、生活指南乃至最锋锐的武器,它将指导我们的战士披荆斩棘,勇往直前,浴血奋战,不成功,则成仁,直至将后现代工业彻底摧毁,还我一个尽洗耻辱的大自然。当然,正如标题所说,该书主要是一部记述绿盟近百年来屡仆屡起的革命史,由于革命尚未成功,顶多是刚有起色,这为本书的撰写开了一个精彩的好头,但远谈不上完结。历史一边在创造,一边被书写。你想想吧,多么迷人的一幕!或者说,这也是一部革命的计划书,革命的种子遍地开花,正在世界各地一一落实。我们不仅是在写一部小说,也是在创造一段历史,而书中讲述的正变成现实,至少,书的前半部分正是如此。这需要一个杰出的记录员或叙述者。有时,叙述者作为书中人物,也局部地行驶了作者或知情者的权利,这无可厚非,但这得有分寸。我作为监督者,也得履行我的职责。而你就是绿盟档案组长期物识并通过考察的最佳人选,这是你的荣耀。”

陆深呆若木鸡,继而如梦初醒。他百感交集,他不知道该笑还是哭好。他终究还是一个书写工具,一个文抄公、速记员,无非是替他人做嫁衣裳罢了。当然,书写是合法的,也没有冒犯到别人,不必遭受来自法律或道德上的指责与追究。然而,他加入了绿盟,那就是造反者,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在革命成功之前,他注定要做一个隐身人了。革命会使世界变得更美好吗?他不知道。但他还是想到了酬劳,这本来就是加入绿盟的原因。拥有一个小说园的想法让他迷醉,如今既成泡影,那么能像真正的作家那样正常创作也是好的。

“说了半天你还不明白?之前我为你所做的一切,”海黛语重心长地说,“都是使你成为一位小说家的课堂训练及临床实践。那好吧,我们给你的回报不仅是让你参与历史,待大功告成之日,再给你提供一个有蓝天白云、有湖泊草地和繁茂森林的庄园,并将在我的指导下经营属于你的小说园,培育小说树——哈哈,我都习惯这个说法了——总之,你将成为一位名符其实的小说家或创造者,这包在我身上。但是,正如你从这颗小说果看到的,还有什么比生长中的《绿色秘史》更伟大?它既是小说,也是文献,还是即将到来的现实,它集乌托邦、‘独立宣言’及《尤利西斯》于一身,《没有个性的人》与《百年孤独》算什么?连《追忆逝水年华》跟《战争与和平》都得靠边站!你作为它的‘书写者’,还不感到满足?”

“那么说,你一直对我施催眠术?”陆深嘴唇在哆嗦。

“偶尔为之吧。这就跟气功师发功相似,都很耗费能量。你的意志力很厉害,对你催眠不容易。”

“现在呢?”

“当然没有。起码你知道我们各自是谁,对吧。”

“《绿色秘史》的作者是谁?”陆深终于将这个折磨了他无数个夜晚的问题抛了出来。

“作者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集体或团队。现在,你和我都加入了。”

“总有一个主创者吧,我是说到底是谁最早构思了它?”

“你不必细究了。你不必了解跟小说无关的。”

“我作为一个记录员,却连那个该死的‘口述者’是谁也不知道!”

“陆深,请你注意你的态度!你暂且可以当作是我,尽管事实上不是。我是你的组长,你的一切行动都得听我指挥。别忘了,你已递交了投名状。”

“那只是小说中的情节,不是真实的。”陆深嗫嚅说,他毛骨悚然。

“那也是事实。别忘了,我们在创作一部将对世界或现实作出颠覆性改变的小说。这是组织的任务,也是你我的梦想。”

海黛递给陆深一份报纸。工业大亨公孙熵被谋杀的新闻登在头版头条,还配着事发现场的大幅图片,场面血腥。绿盟已发表声明对此负责,还警告说,倘若后现代资本主义帝国的主子及其走狗还在执迷不悟倒行逆施,公孙熵就是他们的榜样!陆深拿着报纸的手在颤抖,他闻到了手上的血腥味。除了任由海黛摆布,看来他别无选择。

过了几天,海黛向陆深介绍绿盟成立以来的历史及其丰功伟绩,这就是他要上的第一课。之后,海黛向他下达了一系列行动的指令。原来,他作为一个书写者,不仅要用笔和墨水,还得用手枪和鲜血。这也是《绿色秘史》第二条叙述主线的主要内容。据百度可知,绿盟是一个激进的秘密革命组织,拥有政党和武装力量,其最低革命纲领是号召全世界地下城的人联合起来,推翻地上城的殖民统治,建立一个地下联邦共和国;其最高纲领是全面消灭后现代工业以及后现代资本主义帝国,以伟大的东方农业帝国汉唐为蓝本,恢复一度辉煌了两千多年如今被西方文明以暴力强行中断的伟大农耕文明,到时河清海晏,国泰民安,不仅“天日”重现,被水泥、柏油、石料覆盖的土地也终得翻身之日,绿色遍布河山不再是白日梦。

绿盟现任首席理论家李海黛曾撰有《绿色革命宣言》的小册子,堪称绿盟百年来的经典文献,该文指出地球的“人性化”意味着荒野的自由自在被人类扰乱,失去了原始与野性。驯服植物及动物,显然就是破坏自然原生态及荒野精神之滥觞——人类的文明史就是地球的衰亡史——正如爱德华·○·威尔逊所言:“文明是通过背叛自然获取的。在新石器革命中,我们已经走偏了方向。我们曾经试图走出自然而不是走向自然。现代科学技术革命尤其是基于计算机的信息技术的巨大进展,第二次背叛了自然。使人类误以为将城市和农村的物质生活与自然割裂,也足以满足自身的需要。 ……人类的大锤已经落下,第六次大灭绝已经开始。生物多样性的丧失如果不能有所减轻的话,物种永久丧失的程度注定要在二十一世纪末达到中生代末期的水平。我们将会进入诗人和科学家称作的‘沙漠时代’和‘孤独时代’”。他不幸而言中,尚未到世纪末,人类已经进入了荒凉的沙漠时代。人只是自然界(上帝、存在、最高意志、最大的神秘诸如此类,随你怎么说)的造物而妄称创造者,并因为学会使用工具而妄自尊大,遗忘了其无非是神或魔鬼手上的工具,创造了很多无关紧要乃至后患无穷的东西,譬如弓箭、枪械及原子弹。在人类登月之后,科学家更狂妄地宣称:当一种资源耗尽时,科技天才将会发现其他的新资源;当地球上的资源耗尽了,就乘坐宇宙飞船移民到火星。人类将五谷及花卉之外的野草称之为杂草,将大多数昆虫称之为害虫,而对相近于人类的灵长类猿猴乃至同类又何尝手软。“害虫”和“杂草”这些字词,表明了人类的无知、傲慢及空洞的优越感。

对森林和原野上的野生动物而言,每个外来人都是恐怖分子。不同肤色的狩猎者和肉食者是,披着裘皮大衣的贵妇人是,取熊胆及虎骨制药的药剂师是,头戴野雉尾的花旦也是。每一个流域或森林都是一座庙宇。老子说:“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道法自然,无中生有”。道元禅师说:“龙把水视为宫殿……研究水时,学佛之人不应局限于人类的视野”。加里·斯奈德说:“森林是山猫很好的食堂,山猫带着魔鬼与饥饿的幽灵分享着鹌鹑并以呢喃表达感激”。每一个生灵都带有神性而不是神。推倒神庙的伐木者得享征服大自然的美名而被凸出的树根绊倒。一只金龟子或一朵矢车菊以死相告:“大自然隐秘的链条已崩断——”而蹩脚的钟表匠将这个旧钟表轻率地拆掉,翻来覆去找寻却找不到发条,更遑论修理。加里·斯奈德说:“这个在某一生态系统内的关系网,让人想起华严宗的因陀罗网意象,就像戴维·巴恩希尔所描述的:‘宇宙被看作一个巨大的网,网上缀有多面体的、磨得发亮的宝石,每一颗都作为一个多面镜。从某种意义上讲,每一颗宝石都是单一的独立存在物。但是在审视一颗宝石时,我们看见的只有其他宝石的映像,而这些宝石自身也映现了其他宝石,就这样在无穷无尽的镜像系统中不断映现。因此在每一颗宝石上都有整张网的形象。”

《绿色革命宣言》言辞雄辩,论据有力,气势磅礴,让人信服,文章的结论掷地有声,振聋发聩:如今,宇宙之网已被撕裂,缀在网上的宝石也支离破碎,黯淡无光,化为尘土。请每一个尚未麻木的人睁开双眼,看看我们周遭的世界吧,居住于果城或洞城的人们,被金属、水泥、玻璃、塑料和橡胶诸物所包围,荒野及泥土已丧失殆尽,要找到一只昆虫和一株野草,都是奢侈之事了。在人类历史上,并不缺少有识之士,他们因恪守绝对之善而放弃了使用暴力的权利(譬如雨果以爱制暴、托尔斯泰主义及甘地的非暴力抵抗运动),但收效甚微,根本无法遏止撒旦及其子孙对地球的践踏,该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时候了!

陆深注意到,绿盟行动的思想资源可追溯于东方哲学天人合一的理念,以周易、老庄、禅宗等为主体,糅杂了吠陀经、苏菲神秘主义、自然神论以及上个世纪初以来的生态主义,极端仇恨以工业革命及科技主义为核心的西方后现代资本主义帝国,主张极端意义上的复古,回归农业文明,最好是回到刀耕火耨的原始共产主义社会,以革命的烈火荡涤人类的罪孽,推倒重来,以造就一代新人,建立一个美丽新世界。绿盟使用暴力的理论依据固然五花八门,其推崇的革命英雄也略显古怪,既有陈胜吴广、梁山好汉、白莲教徒、洪秀全,也有法国大革命者、切·格瓦拉、本·拉登等等,显得狂暴而混乱,正如其组织近年来策划的一系列活动,既有和平示威,也有恐怖袭击,在社会上引发了极大的争议与恐慌。绿盟为了正本清源,祛除当局对组织的妖魔化,这也是上头组织档案组撰写《绿色秘史》的意图,革命成功之日,也是新书首发式的举行之时。

近来,陆深成功执行了三次任务,一次是公交车爆炸案。一次是刺杀《果城日报》副社长马大图。他是所谓的公知,经常在报纸及网络发表文章,鼓吹科学主义至上及向火星移民,认为自然主义者是跳梁小丑,在上个世纪初已留下笑柄,如今的绿盟更是丧心病狂,要恢复小国寡民的农耕社会,完全是疯了。据说他本来是绿盟的骨干,后来叛变了。一次是策划了一处地下河的溃堤事件,冲垮了两条地下村落,造成多人丧生及失踪。绿盟发表了谴责声明,将责任推到了洞城当局管理不善的头上,目的是制造社会混乱及恐怖气氛,以便从中行事。

因为工作的需要,陆深不得不从书写中的小说进进出出,常将虚构情景跟现实生活搞反了,好在有海黛在一旁提点,他的书写及执行任务都相当顺利,两不耽搁,这受到了档案组及特别行动组(实际上是两套牌子一班人马)同仁的高度评价。他们完全接纳了他。陆深已知小说果纯属幻象,但他眼前经常浮现出那颗神奇的小说果,仿佛看到它在膨大、饱满,呈现出快要成熟的迹象,而不是像苗圃的专题报道所言,那是一部永远没有尽头的小说。尽管如此,他还是看不到结局,或者说前途未卜。也许这是一场注定要在半个地球上烧起的烈火,火凤凰将于火焰中涅槃,还是该果子化为灰烬?

陆深能确定的是,小说果马上就要瓜熟蒂落了。他分不清看到的是幻象,还是小说果确有其事。此时此刻,他不禁怀疑海黛的幻象说。其实,他已经知道海黛有很多东西瞒着他,或者根本就在说谎。

终于,陆深从海黛那儿得到了小说就要进入尾声的指示。根据小说中的记载,2066929,档案组组长海黛向他发出了指令,要他枕戈待旦,随时候命,作为一位狙击手兼战地记者的身份,准备参加攻占洞城市政府办公大楼的军事行动,果城、禾城、谷城等地上城及其卫星地下城同时配合行动,诸城将有两百支绿盟敢死队或突击队同时向当局发动袭击,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分头占领诸城的市政府、兵营、火车站、银行、公安局、电力局等重要单位、建筑物及交通枢纽,并将在一场激烈的巷战中将当局的战斗力量全盘歼灭或瓦解。这是一个伟大的计划,绿盟成立一百周年了,经历过漫长的草创期及小打小闹之后,终将毕其功于一役,将洞城及果城等从资本家和工业寡头的手上夺回来,在全球上率先成立绿色人民共和国。这就是海黛多次眉飞色舞地说过的,永恒之书将变成伟大的现实!

陆深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他无论是默认了海黛安排的“小说盗”,还是加入绿盟成为一个叛逆分子,都是为了等这一天的到来。为了这个时刻,他曾经秘密接受了长达七年的特工训练课程,除了收集情报、擒拿格斗、操作枪械、易容伪装术、驾驶车辆、开直升机乃至开宇宙飞船等常规课程外,还精研文史哲、博物学、人类学、心理学、艺术学等等课程。他堪称文武双全,简直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终于,李海黛找上门来,招揽他加入了绿盟,并在其核心部门档案小组工作。他出入于虚构与现实的地带,在幻想与真实之间小心翼翼地走着钢丝绳,时刻面临着精神分裂的危险,但他以坚如磐石的意志及邪不胜正的信念,努力保持了潜意识的秘密国土不受侵犯,犹如汪洋大海中无人窥见的神秘岛。这一点,看来连精通催眠术的李海黛也未能察觉。为了万无一失,他甚至精心准备了好几套虚构的潜意识(他将其命名为“面具”),以应付海黛非同小可的催眠术。

绿盟档案组的成员一共八人,呆在一个大房间里,随时准备出发,海黛、陆深及另外六个组员戴着绿叶面具,手持枪械,整装待发,但手机之类的通讯工具早被没收了。终于,“绿暴行动”(这是一场起义还是暴乱,得看你持何种立场)的准确时间传到了小组,将于翌日凌晨四点发起总攻。他们还有不足五个小时的睡眠。陆深去上厕所,他拧开了大衣的纽扣,从中拿出了一只黄蜂,这是一只电子机械蜂,它将带走陆深迅速植入的情报。该情报使用了类似于“时间之锁”的密码方法。黄蜂振翅飞起,悄无声息地掠出了窗口,并以惊人的速度飞离了他的视线。陆深从厕所回来,畅快之极,他忍住了吹口哨的冲动。包括档案小组在内的“绿暴”敢死队将会受到热情接待,就像远道而来的客人,而主人早已精心准备好了筵席。看来,《绿色秘史》的撰写马上要结束了,他不算是作者,却有把握将这本书终结。

(约39500字)

(本文系“地下人”系列中篇小说之七)

2013825一稿于广州黄埔(手写稿)

2013828二稿于广州黄埔(打字稿)

2013915定稿于广州黄埔(修改稿)

 

 

作者简介:黄金明,1974年出生于广东化州。现为广东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量诗、散文、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散文》等并入选《现代诗经》《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等160多种选本,逾200万字。近年来在《花城》《天涯》《大家》《钟山》《芙蓉》《西部》《青年文学》《北京文学》《长江文艺》等发表小说50多篇,逾100万字,并入选《中华文学选刊》《全球华语小说大系·另类卷》等。曾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13届作家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散文《少年史》、《父亲的巴别塔》等多种。长篇散文《田野的黄昏》入选2011年度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诗集《陌生人诗篇》获得第九届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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