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秤 砣--段园晖

发布时间: 2015-03-31 11:42:00   作者:   来源: 市文联

 

这秤砣真不是个东西!维序心里狠狠地想,一边在破旧的凳脚上随意敲了敲烟筒。要是换在当年,老子现场就把那个长得象老红薯一样的东西给阉了!如今有本事到我门口来晒示了,算个卵子!

晒示,在维序他们那里,主要是显摆的意思,但时时还有示威的味道——这是常常只能从双方的微妙关系中体会出来的。

维序是坐在屋檐下一条长凳上骂秤砣的。他身子已十分衰老,只有两只眼睛仍有当年的凶气。老婆坐在不远处一个被熏得黑乎乎的土灶边,灶上煮着一锅潲。她正一个劲地给用炊火筒朝灶里炊着,灶上冒出浓浓的白烟。她花白的头发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

    算个卵子,就赚那几个臭钱!维序一边看着老婆弯曲的背,一边仍在心里不停地骂。

    维序还是从昨天下午开始,心里就不快活了的。序嫂其实知道她心里的不快活,却没看见似的,不理会他。她心里想的是,晒示是钱,不晒示也是钱,管它什么钱,救得了儿子就要得。

昨天下午,秤砣突然出现在维序家门口。开着辆小车。早听人说那车是花了几十万买的,县城里都没几个人开。

秤砣从车上下来,没提什么东西。远远地就满脸和气的跟维序和序嫂打了招呼。

    “哟,是秤砣呀,在城里发了大财的人,今天是走错路了吧,来到我家门口了。”序嫂迎了上去。

    秤砣说:“没有的事,序婶。也算我没用,听说守社哥生了大病,你看我在城里忙得,到前两天才听说。今天特意来看一下,我们可是光屁股煮灰饭一起长大的哩!”

    序嫂就把秤砣迎进屋里热乎了半天,维序却一直坐在屋檐下,只顾抽他的老旱烟。对于这个秤砣,他从小到大都没看顺眼过。后来听说他在城里做生意发了财,他常在心里想:什么社会,这样的人也发财!要是在生产队搞集体,定是个好吃懒做的。

     秤砣走的时候,就从夹包里取出一包用塑料袋装的东西交给序嫂,说:

    “序婶,这是三万块钱,我的一点心意,给守社哥治病。”

     序嫂用颤抖的手接了钱,捧在手里呆看了半天,等她抬起头来时,秤砣已上了车,车尾冒出一股白烟,走了。

     序嫂扬扬手说:“秤砣,谢谢你了啊,你真是个好后生啦!”

    听婆娘说秤砣给了三万块钱,维序一开始也是心里一惊一喜。但等他坐下来抽完一壶烟,眉头就皱上了。

    序嫂把钱收进箱子里锁好,刚走到街基上,维序却一边吐烟一边说:

    “哎,我看这个钱不能要,你要退给他!”

    序嫂正高兴着,忽听他这么一说,就愣了一下,接着说:

    “你老糊涂了是不?管不了事就别管了。这个钱干么噶不能要?”

    没想到维序突然就上了火,撑起腰,抬起头来,用烟筒重重的在长凳脚上敲了两下,说:

    “我说了不能要,就不能要!我想了一下,他那个钱根本就没安好心。他是拿这个臭钱来晒示我的!”

    序嫂感到莫名其妙,也大声了起来:“你当你还是队里的皇帝老子是不?人家把钱送到你家里来还没安好心,就你有好心!”

    “反正听我的,我不要这个钱,退给他!”

    “我个爷哎,你怎么还这个脾气?”序嫂有些激动,用了哭音说,“人家的钱不是偷的,不是抢的,是做生意赚来的,正本当行的钱。我正要拿这个钱给崽治病呀!”

    维序不出声。两人沉默了一会,序嫂又说:

    “现在守社病成这个样子,医生说一定要做手术的。做手术要几万啦,我的王天!家里没钱,守社自己也没钱,东借西借的,全凑起来也才几千块钱啦。现在财神菩萨上门了,你发癫说不要,那你去地里挖钱呢,还是要让儿子去死啊?”

    “钱是要钱用。可那秤砣的几条筋我还不知道?他明明是拿钱来晒示我呢。”

     “你一辈子就歪肠子比人家多。”序嫂说,“人家秤砣是个直肠子,有什么晒示的。”

    “他要真对守社好,”维序又提高了声音说,“把钱给守社和他婆娘得了,怎么要拿到我们做爹娘的手里来呢?这分明是要在我面前晒示,是明明告诉我,如今,他家比我们强了,是来看我的把戏了,是要我低头了……”

     序嫂沉默不语了。

    维序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觉得心里不快活。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个晚上,觉得那三万块钱一定要当面退给那个老红薯似的秤砣——他赚几个臭钱没什么了不起,想来我面前晒示,没那个门!如果受了那几个臭钱,那我维序就终于被他打翻在地了,下地狱了。非退不可。秤砣,算个卵子!

    然而,序嫂坚持要用那三万块钱救儿子的命。

 

    其实,维序心里想的主要还不是觉得秤砣在他面前晒示了,而是这东西用那三万块钱终于为他爹出了口恶气。

    维序在队里做了二十多年生产队长。二十多年里,他是队里的皇帝老子。五几年那阵,维序刚做了生产队长,正碰上队里要搞集体,田土、耕牛、农具一概的收起来归公了,大家一起干。队里只有二少是个中农,家中有些财产,舍不得交出来。二少是秤砣的爹,不过那时秤砣还没有出生。维序就去二少家里做他的工作,想好心好意的让他把家产都交出来。不料二少是个做惯了阔少爷的人,对搞集体这一套心里很反感,坚决不想把田土交公。他还把维序爹欠他爹两担谷子的事也抖出来,说到激动处,还骂了维序他爹的娘。维序也是个胆子大不怕事的人,他心想,现在是新社会了,还这么大口气,难道想翻天不成,非治治这个旧社会的阔少年不可!他也正好趁机树立自己在队里的威信。于是维序拍了二少的桌子,二少也是红头鼓眼的直要维序滚出去。

第二天,维序就发动队里人天不怕地不怕地去抄了二少的家,将五头牛和几套犁耙把式全给弄到公家的仓库里去了。接着,维序还不解恨,叫人做了一顶纸高帽给二少戴上,又在胸前挂一面铜锣,前拉后搡的在村里的青石板上游堂,走几步,就喊一句:“我是旧社会的渣滓”、“我不是个东西!”、“我有罪,我该死!”这时,二少才从心里真正感到自己虽有家财,已搞不过维序这个他八辈子看不起的穷光蛋了。只好低头认了罪,并把田契全交出来,算是加入了集体。

二少毕竟是懒惯了的人,搞集体前没摸过犁耙,分不清荞麦和韮菜,肩挑不起一百斤担,手提不起十斤谷,一个十足的游手好闲之人。在队里出工,别的成年男子都是计十分的底分,而唯独二少就同妇女们一起干活,底分也同妇女们一样只有七分。这让二少感到是莫大的侮辱,让他在队里多年抬不起头来。但他无可奈何,只有在心里记恨着维序。维序晓得二少心里的恨,但他更恨这个曾经阔过、闲过的阔少。

后来,二少有了儿子,因长得圆不圆方不方的没个模样,性格又沉沉实实的,就被人取了外号叫秤砣。而维序呢,先后生了三个儿子。就是守社、守队、守家,他们一个个有模有样,看上去将来会蛮有出息。

秤砣是在守社、守队、守家的欺侮里长大的。

八十年代初,刚开始分产到户搞单干时,郁闷了二十多年的二少以为终于等到可以舒一口气的时候了。他对秤砣说,你是个财主的种呢,别让人看死一辈子!秤砣知道爹是想让他有个出息,将来把他肚子里憋了几十年的气出一出。

不久,二少就死掉了。爹死后,秤砣一个人跑到城里去做点小生意。

 

维序心里再怎么憋曲、难受、不服、咆哮,总还是扭不过那沉沉冷冷的三万块钱。因为正是这笔可抵他家一年收入的钱,能救到儿子的命。

序嫂袋子里兜了三万多块钱,和小儿子守家陪着守社去省城做手术了,维序一个人呆在家里。他白天坐在屋檐下抽烟,晚上坐在老架子床上抽烟,时不时舒口老气,望望天。他的心思比门前沟坑里的杂草还乱糟。眼前时不时闪出秤砣的影子。自已在队里做了二十多年“皇帝老子”,谁都不敢在他面前晒示!如今不做队长了,老了,儿子病了,终究不行了。可老面子还在呢,还没谁比我强呢。秤砣拿三万块是想把我砸翻在地,办得到吗?

二少那个人,我要他怎样就怎样,晚上,维序躺在床上想。我要他游堂就游堂,要他戴高帽就戴高帽,要他象女人一样拿工分,他不敢说是男人。这是没得手腕掰的,谁叫他不把我放在眼里,跟我唱对台戏呢?在队里我就是王爷。生了个儿子秤砣,真是个秤砣一样的,能有么子出息呢?我看得出来的,那东西要做生意也顶多是个买杯子糕的,大不了。他有一个崽,我有三个崽,都是十虎三彪的,要人样有人样。他那儿子秤砣,天生就象个小鼠子,能翻了天了?

哎,我那大儿子守社也真是,维序在床上翻了个身,于半梦半醒之中想道。从小就长得有头有派,象个当干部的,书也算读得,读了高中,回来搞农业,犁耙是把好手,我是指望他将来当村长的。可是谁料得到呢,竟得了怪病,说什么脑里长了瘤子,治不治得好不晓得,钱是要一大笔。偏偏东寻西借的也只凑了几千块钱,差一大截。钱确实是需要钱的,但也不是什么人的钱都能要,又不是叫化子。

这几个崽也不是太争气,维序想,三弟兄中就没有一个有钱的,都只会守着我给他们的家屋,守上几块田土,搞农业度日,脑子没见灵活一点。其实我也没管着他们,要出去闯的话是不会拦阻的。但是三个没一个人想出去,都想吃我打下来的那点老本。我在村里说一不二,他们是能沾到光,队里没人说过他们一个不字。是把我当成大树了,大树底下好乘凉。可是呢,大树底下也不长草哦!都变成了只会鸡窝狗窝里转的,出了村子三里地,就不知东南西北了。唉,有什么用呢?

维序又翻了一个身,迷迷糊糊的想着。秤砣那个人,其实……也不是总看不顺,哦,顶看不顺的是二少。原先就听说秤砣在城里发了点毛毛财,后来还开回了车——不过鬼晓得那车是他的还是别人的,或是借人家的钱买的呢。现在看来他是发了点财。二少一个崽,我三个。他一个却在外发了财。什么世道啊,现在!不过也没听说他发的是昧心财。守社他娘莫非忘记以前那些事了。现在是钱比面子大。其实也是我自己心里有个结,总是觉得面子比别人大,拉不下来。秤砣……他爹戴高帽子游堂时他还没出生……过了那么多年了,谁还会理那些事呢?秤砣,秤砣——好象也没有什么不好……三万块钱,真要我去弄,就算把自己这老骨头卖了,也不值这个钱。难怪守社他娘那个劲,把秤砣当宝似的,也不顾我的骂……

维序忽然感觉身子有些轻,便坐了起来,听到哪里有隐隐的笑声。便抬起头来,却发现二少正好站在面前。维序张了半天口,终于说,二少,你怎么敢到我屋里来?二少锁紧眉头,低头不语。隐隐的笑声却依然有。维序说,二少,你别来这套阴不阴阳不阳的东西,我知道你是死了的,你是魂魄站在这里。但我是不怕的。你活的时候我比你大,你死了我也比你大。那时把你游堂戴高帽,那是我的胆量,正因为那一次,别人都服我管了,在队里谁都要向我低头。你一直不想低头才被整得那么苦。其实,我就是想做队里的皇帝老子而已,要是你不象头水牛一样犟……

话没说完,却听见二少大声笑了起来。“你没用了,你也要死了。”二少说,“你是我们队里的土皇帝。原来你是比我强,比谁都强。可现在不是了。现在我比你强,我有秤砣,你只有三个没用的蔫茄子。你要向我低头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现在你还算什么,你终于要打我胯下过了,哈哈——”

维序怒不可遏,站起身直抽二少耳光。却发现二少已站在门边,仍然冷笑着。维序指着他说:“我不两脚踢死你,二少!你一个死人还想来看活人的把戏?我维序是什么人,会让你抬起头来吗?你秤砣有几臭钱算个卵子,他还蹲到我头上去了不成?”二少冷笑着:“干田里的蛤蟆空哈气,都这副样子了还撑大,还当自己是皇帝老子!得了吧,你只是路边一个朽树蔸而已,不会有人理睬了。哈哈,哈哈……”

维序想追到门边去揍二少,却见二少头也不回的从门中间穿过去,不见了。维序重重的倒在床板上,砸得啪啪响。“无法无天了,混帐!” 他喊道。

这一喊,维序把自己惊醒,这才知道刚才做了一个梦。

扶着床沿坐起来,用手背揩了揩额头上的冷汗。过了老半天,维序自言自语道:“唉,年月到底是变了啊,二少一个死了几十年的人,也仗着他儿子来晒示我!唉,想必是土地菩萨搞的鬼,别人的儿子发财,我的儿子就连病都治不起呢?”

维序感到自己真的是老了,没有用了。他恼死了秤砣,一时又觉得守社他娘是对的,儿子要紧,不管三七二十一,治好了病再说。

“可是,”维序想,“几十年的风光,几十年的老面子,就这样没了吗?年月可真是变得厉害啊。唉,这三个没用的东西!”

 

序嫂陪了儿子守社从省城回来了。序嫂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儿子脑壳里长的瘤子医生说是良性,已经打个洞进去挖出来了。以后不会有什么事,也不会变傻。队里、村里的人都来看望,序嫂逢人便说,这回秤砣可真是帮了大忙,守社等病好了,一定得好好去感谢他。

几个年纪跟序嫂差不多的阿嫂聚在她家聊天时,上屋的秀阿嫂说:“这个秤砣,小时候可没看出来,滚在地上,泥砣巴似的,笑起来二傻二傻的,又三棒棒捶不出一个响屁。没想到他如今还出息了。人真是看不出来啊!”

“哎,秀嫂,”邻屋的莲阿嫂接着说,“你也不要把人家秤砣小时候说得象个叫化子似的。他爹死得早,可我看他做人做事还是蛮有尺寸的,发了财也没有把队上的人忘记。如今这世道,这样的人不多的。秤砣是个好人。”

又有一旁的锦阿嫂说:“不说别的,就说队上的人死了,人家秤砣在城里做生意,那么老远,可只要是知道了,都回来放炮送花圈,有时还守一晚上的灵呢。真是个没忘地头的人。”

“阿哟,”秀嫂因是队上帮人办丧事的能手,每场必到的,便感慨地说,“真是哟,谁家的老父老母故了,秤砣都去了的。在城里那么远,也不知他怎么就晓得。”

维序虽然为守社治好了病感到高兴,可心里不是滋味。他总感到因为秤砣那三万块钱,自己便矮了半截,抬不起头来了。他尤其感觉到这个看上去不温不火的秤砣,已然变成了一个足有十斤重的铁秤砣,沉重地吊在了他的心里,让他喉咙堵,气不顺,心不爽,神不宁,有饭吃不进,有话讲不出,坐着背酸,站着腿沉,脸上蒙灰,眼神打转!

而听到阿嫂们无意间对秤砣的夸赞,心里更是感到有无数支针狠狠的刺着。他脑海里只重复着一句话:

“三个没用的东西,让我到老来被人晒示!”

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维序因心情郁闷,竟身体越来越衰弱,没过多久就死掉了。这时隔守社做手术回来不到半年。

维序是队里德高望重的老队长,队里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村里挨家挨户都去放鞭炮,送花圈,很多上年纪的人想起老队长几十年的辛劳和威望,都哭得厉害,几个通宵的守护亡灵。

可是,到了丧事的第三天,却仍不见秤砣来放炮。做丧事总管的三林以为这么大事秤砣竟还不晓得,就特意打了秤砣的手机。

    不料秤砣在那头说:“哦,老队长死了……这个事——我已知道了。不过,我生意忙,看看吧!”……

    后来据村里几个后生说,在那次送老队长上山安葬的出殡队伍中,却意外看到了秤砣儿子平顺的身影。平顺只有十几岁,在城里读高中,看上去象个蛮懂事的后生。

 

(段园晖笔名格湘,湖南省冷水江市人,现居佛山。1987年开始发表小说。曾出版小说集《天子地》(作家出版社)。作品10多次获各级奖项。200912月被佛山市作协会授予“佛山文学60年优秀作家”荣誉称号。

现为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佛山市作家协会理事,佛山市禅城区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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