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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 蟹--盛慧

发布时间: 2015-03-31 11:41:00   作者:   来源: 市文联

 

大大回来得比平时还要晚,矿工帽上全是黄泥巴,背心很破,挂在背上,像一张蜘蛛网。

太阳刚一咽气,我像往常一样在水泥场上浇了水,搬了一张方凳、两张蟹巴椅,烧好了泡饭和洗澡水等他回来。自从姆妈走后,我就生活在漫长的等待之中。等待让我觉得恐慌,我害怕大大哪天也不再回来。

在我们镇上,矿难是最寻常的,几乎每个月都有一起,大家最津津乐道的话题是死者的赔偿款。石头不长眼睛,没有人知道谁是下一个。有一回,矿长躲在防空洞里抽烟,一块石头砸下来,正好砸到他头顶,脑袋裂开,脑浆四溅。

大大摘下帽子,抱起长台上的一壶凉茶。我讨厌他喝水的样子,像是一辈子没沾过水一样,喉咙像轱辘一样滑动,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一直喝到打嗝,才会停下。

他舀了一碗酒,在蟹巴椅上坐下来。刚坐下,椅子哗啦一声,散架了。他站起来,拍了拍灰尘,叫我去拿铅丝和老虎钳。看着散落在地的一堆竹子,我摇了摇头说,这个老古董,早就应该进博物馆了。大大三下两下就把椅子修好了。他先把半个屁股搁在上面,确定不会垮,便把整个屁股搁在上面。他说,现在不是跟新的一样了吗?可话音还没落地,蟹巴椅又散架了。竹片散了一地,就像毛蟹被吃完后留下的骨渣。他的身子往后一仰,倒在地上,像一只翻不过身的甲壳虫。他起身,拍了拍灰尘,又准备修。

我说,算了,还是明天再修吧。

大大笑了笑,慢慢吞吞地说,明天有明天的事情嘛。

......能有什么事?

大大拍了拍衬衣的口袋,白色的口袋里像是放了一块粉红色的手帕,鼓鼓的。他有些得意地说,我终于借到钱了。

这时,一只蚊子,嗡嗡地靠近了我,我一把抓住了,在手里搓成碎末,然后说,万一......他们不愿意帮这个忙呢?

大大没料到我会这么问,愣了一下,露出老玉米一般的黄牙,笑了。他说,我这一辈子,就求他们这一件事,肯定会答应的。或许是觉得自己的话讲得太满,顿了顿,接着说,这事对他们来说太简单了,比放个屁还容易咧。

第二天一早,我被大大的脚步声吵醒了,他走路的声音很响,似乎每走一步都要引爆一个地雷。我的右眼睁开一条缝,看到窗外光线灰暗,像灰喜雀的羽毛,气嘟嘟地说,这么早,起来做贼啊?大大对吵醒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早饭我烧好了,你吃多点,午饭可能会很晚。我觉得眼皮像一个夹子,怎么睁都睁不开了,于是,换了个姿势,接着睡。我听到了堂前的脚步声,听到父亲的咳嗽声......这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我又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起来吧,再晚就赶不上车了。

我有些不耐烦,咂着嘴说,再睡五分钟,就五分钟。

大大没有多说什么,坐在我旁边,抽了一支烟。抽完烟,他说,起来吧,等一下上了车再睡。

我起了床,像梦游一样,闭着眼睛,洗了脸,吃了早饭。街道上安静之极,除了开水店和烧饼店亮着灯,其他的房子都在沉睡。河面上,传来悠长的拨橹声,有一对老夫妻,正在收昨晚下的丝网,偶尔有几尾银色的小鱼落进船舱。空气像薄荷一样清凉。

飘到汽车站的时候,天还没亮,我打着呵欠说,这么早来干嘛,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大大说,你懂什么,车不会等人,只能人等车。我懒得理他,在墙根蹲下来,捧着自己的脸,像捧着一块温热的烧饼,打起盹来。我很快就睡着了,中间还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穿着毕挺的西装,夹着公文包去上班,在路上,我碰到了一个初中同学,他问我在哪里上班,我说,在供电局,他满是羡慕,接着,我带他们到县城最高档的饭店宜园餐厅吃饭,吃饭时,又去洗桑拿。正在这时,我感觉有人把我提了起来。睁眼一一看,车来了。

上了车,我还在想着刚才的梦。梦是现实的折射,就在几天前,我在街上碰到一个初中同学,上学的时候,我们玩得很好,上学一起走,放学一起回。初二没读完,他就去了县城做生意,后来,靠卖假烟发了财,脖子上挂着一条很粗的金项链。我本想上前跟他聊几句,可是看到他的鼻孔烟囱一样高高竖起,我突然觉得自卑极了,灰溜溜地钻进了旁边的一家小杂货店。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想着我的人生很快就会发生改变。

在车上晃了一个小时之后,终于到了县城的水产市场。湿漉漉的水产市场,像是刚刚抽干水的池塘,到处弥漫着淤泥的腥味。我感到一阵恶心,捂着鼻子往前走,突然,一条草鱼从水池里跳出来,拚了命的拍打着尾巴,溅起了地上的污水,溅到了我身上。

正是毛蟹上市的季节,每家店门口都放着几只大塑料盆,毛蟹们根据大小,放在了不同的盆里,它们被草绳扎得紧紧的,吐着泡泡,像是正在刷牙。

大大在一家卖毛蟹的档口前停下来,蹲在旁边看了许久问,多少钱一斤?

肥头大耳的老板叼着一支烟说,一百五。

大大一听,愣住了,像突然被人掴了一个耳光,过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他说,怎么这么贵!我听别人说,才,一......一百块一斤的嘛。

老板说,你说有是去年的价格吧。

大大摇了摇头,往前走。

到了另一家档口,大大拿起一只毛蟹看了看,那只毛蟹好象很生气,瞪大眼睛看着他,拚命了挥舞着大脚钳。老板一脸微笑走过来,大大装出很懂行的样子说,这是阳澄湖的吗?

老板好象受了羞辱说,如果不是阳澄湖的,我是你孙子。

那多少钱一斤?

一百五。

能不能......少点?

这已经是全市最优惠的价格了,如果你能找到更便宜的,我送十斤给你。

人家才卖一百二。

老板冷笑着说:一百二?你卖给我好不好,有多少,我要多少。

我站在大大身边,感觉到老板的语气里充满了嘲弄,脸一下红像鸡冠了。

真的不能少吗?

老板把他晾在一旁,开始招呼其他的客人了。

我对大大说,我们再看看吧。

我听到老板在身后小声嘀咕,乡巴佬,买不起,可以不吃嘛。他的声音虽轻,却像电钻一样钻到了我的心。我觉得大大很窝囊,故意走得很慢,跟他拉开一段距离。

我们来到另一家档口。老板很是客气,连眉毛都在笑。他给大大发了一支烟。大大想夹在耳根,不小心掉了地上,赶忙又捡。烟已经湿了半截,大大还是毫不犹豫捡起来,在裤子上擦了擦,点上了。

你这个毛蟹怎么卖?

一百四。

这么贵?不能再少点?

老板笑眯眯地说,兄弟,这已经是最低价了,你总不能让我亏本吧。

一百三十五,行不?

老板想了想说,我看你蛮有诚意,这样吧,一口价,一百三十八。

还是一百三十五吧。

你不知道,最近很多人找工作,毛蟹供不应求的。

我们也是送人的,自己吃,谁吃这么贵的东西,简直是吃命嘛。

你要多少?

十只。

算了,一百三十五卖给你,不过,你不能随便挑。

你挑吧,反正我也不懂。

正好五斤,共六百七十五块。

大大凑上去看称。

老板的手轻轻一抖说,你放心,少一罚十。

六百七十块行不行?

老板叹了口气说,算了,算了,你们乡下人挣点钱也不容易,不跟你计较了。

大大扶着柱子,弯下干海马一样的身子,从右脚的鞋垫里拿了三百,又从左脚的鞋垫里拿了四百,数了两遍,递过去。老板在灯光下,一张张地照着辨别真伪。

我觉得大大的一举一动都那么猥琐,那么愚蠢,让我很没面子,我转过身去,脸上火辣辣的,心中突然涌起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如果我是我姆妈,也会跟别人跑掉。”

大大对自己的砍价能力很满意,一路上都在哼着小曲。坐上开往H市的长途汽车后,他把装毛蟹的纸箱子放在座位下方,用两只脚夹住,手里还牵了一根绳子。他很快就睡着了,刺耳的鼾声,像山峦一样起起伏伏。我看到后排一个长得尖酸刻博的女人,她那两只愤怒的眼睛凑得很近,就像是准备决斗的两只蟋蟀。

天气灼热,田野闪闪发光,远处的房屋晃动,如同水中的倒影。中午时分,汽车在路边的东风饭店门口停了下来,一个穿着超短裙、趿着夹指拖鞋的年轻女子马上迎上来,司机戴上墨镜下了车,在她大屁股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女子像母鸡一样咯咯地笑着。

大大睁开眼,看了看窗外问,怎么停了?司机见大家没动静,便吼道,都给我下车吃饭。大家都下了车,只剩下我和大大。我饿得像是一张薄薄的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大大说,饿吗?我点了点头。大大说,你去吃吧。我说,你不去吗?大大说,我早上吃得多,不饿。说完,掏了十块钱给我。我说,要不,我给你带点饼干上来?大大说,不用,我不饿。

饭店里的东西很贵,十块钱只够吃一个蛋炒饭。我吃得很快,几乎是把饭倒进肚子的。吃完饭,我就回到车上,大大见到我上车,赶忙把手上的小半块烧饼塞进嘴里,脸颊里鼓鼓的,像两面风帆。我说,要不要给你买瓶水?大大说,不用,你来看着毛蟹,我下去解个手。说完,把手里那根神圣的绳子交给了我。大大下车后,站在公路边,背过身,开始撒尿,他的屁股往后一撅,样子很是难看。他撒完尿,在东风饭店门口的自来水管前洗手,就在这时,从田里跑来一个瘦猴似的老头,大大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他一把抓住了衣领。老头说,你刚才把尿撒到了我家的祖坟上,坏了我家的风水,一定要赔钱。这时,人越聚越多,叽叽喳喳,指指点点,大大自知理亏,沉默着,一言不发,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司机剔着牙出来了,两片嘴唇闪闪发光。最后,由他做中间人,大大赔了一百块钱才算了事。

车开了没多久,突然熄火了,发动了几次,都无济于事。车里响起了一阵阵的咒骂声。司机说,都别吵了,我也不想这样,大家下去推一把,说不定能开得走。大家虽然不情愿,但又没其他办法,只好下去推。可是,仍无济于事。司机没办法,在头上搭了一条湿毛巾,下去修车了。灼热的阳光里,车像一节烤肠,我的脑袋晕乎乎的,仿佛里面装满了浆糊。

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车才修好,清新的山风吹在脸上,让我有一些飘飘然。记得毕业前夕,同学们都很羡慕我,因为我的二姑父是H市市市长,只要他一个电话,我就能找到一份好工作。只要有了好工作,可我中专毕业三个月了,还没有找到事做……

突然,司机来了一个急刹车,所有的人都往前一冲,车厢里又响起了密集的咒骂声。马路中央有一个光着屁股的小男孩,小孩好象吓傻了,愣在那儿。我起身,去看热闹。这时,从马路旁边的副食店里冲出一个头上扎着毛巾的胖女人,一把抱走了小孩,小孩缓过神,哇哇地大哭起来。回到座位上,我才发现大大的异样,血正从他的嘴角在冒出来。我说,大大,你怎么了?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不一会儿,从嘴里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接着,又吐了一颗。

到达H市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我的喉咙像是刚刚燃烧过的爆竹一般,干的发痛,嘴唇裂开了。我想买一瓶矿泉水,但不想跟大大开口。大大舍不得坐车,他提着毛蟹,在巷子里七拐八拐,我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天气很热,我的凉鞋已经烤软了,像柔软的麦牙糖,额头上头大的汗珠滚下来,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过了一会,我闻到一股糊味,仿佛头发和睫毛都烧起来了。

我说,还要走多远?

快了。

我埋怨道,你一直说快了快了,可走了半个小时了,都没到。

再坚持一下,你姑妈家有空调,凉快得不得了。

走着走着,一阵风吹来,我闻到一股强烈的腥臭味,跟上午在水产市场的气味一模一样。

怎么这么臭!

大大停下来,打开装毛蟹的箱子。箱子打开之后,气味更加浓了。他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像石灰一样白。他把毛蟹一只只拿出来,毛蟹都像稀泥一样,软软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大大自言自语道,死了,死了,全死了。他的声音,显得悲伤而苍老。就像死掉的,不是毛蟹,而是他的儿子一样。

我的心往下一沉,低声说,现在怎么办?

大大不说话,抽起了烟,一连抽了三支烟。

几分钟后,我们终于来到了一家鹅黄色的小洋房前。围墙砌的是红砖,上面布满了青藤。从黑铁门的缝隙里,可以看到院子里长满了葡萄藤,上面挂着一串串的水晶葡萄,在阳光的照射下,葡萄更加诱人,我使劲咽了咽口水。树阴下,两只猫四脚朝天,抱在一起,睡得正香。

我说,这就是姑妈家?

大大没有理我,他来到了门铃前,他伸出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像怕触电一般,又收了回去。他又抽了一支烟,抽到一半,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像是要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他又伸出手,一根手指碰到了门铃,但并没有按下去。

大大用一种苍老而沙哑的声音说,我们,回去吧?

我的心瞬间结成了冰,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回去,我们坐了半天的车,好不容易才到这里,怎么就回去了呢?回去了,我的工作怎么办?

大大没有理我。他转过身去,提着一袋子死毛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故意走得很慢。大大的头发掉得差不多了,他把仅有的几根的头发留长,绕了一个圈,整个脑袋就像一个简陋的鸟窝,光秃、油腻的脑袋中间,有一瘤子,像半个鸟蛋,闪闪发光。他走路时,身子左右摇晃,像一只可笑的鸭子。

回到小镇,已是晚上七点,从车上下来的人,很快就融化到黏稠的黑暗里。整条街上,只有小福杂货店还亮着灯,小店门口,有几个人在打桌球,他们光着上身,露出手臂上的斧头纹身。大桥背上坐满了乘凉的人,凉风里夹杂着河水的腥味。

哟!福春伢,你手里拎的是什么?理发的歪肩膀首先见到大大。

毛蟹。

歪肩膀有些吃惊,毛蟹!从哪里捡来的?

就在县城汽车站,你明天也去捡吧。

回到家,大大开始收拾毛蟹,用刷子刷干净后,全部倒进了锅里。屋子里开始弥漫起一股强烈的腥臭味,他把所有的门窗都打开了,仍无济于事,腥味像幽灵一般,经历不散。

大大说,小海,快过来吃。

我没理他。

吃吧,这么好吃的东西,不吃多可惜!

我愤怒地吼道,吃死了,我可没钱葬你。

大大什么也没说,回到堂前。满满一大碗毛蟹,色泽金黄,修长的腿,耷拉在碗沿,显得娇弱无力。他吃得很慢,不像在吃蟹,倒像是在修眼镜。他先掰下蟹脚,轻轻咬碎,抽出一片雪白的肉,醮一点酱油,放进嘴里,然而,在碗边轻轻咂上一口烧酒,闭起眼睛,一脸陶醉。从晚上九点一直吃到十二点,他才把毛蟹全部消灭。看着面前的一堆壳,他舔了舔手指,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那天晚上,房间里全是死毛蟹的腥臭味,我觉得枕头底下,藏了一只死老鼠。在黑暗中,我用手捂住自己的脸,眼泪悄然滑落。我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大大的错。如果他不贪图便宜,怎么会买这些半死不活的毛蟹,如果毛蟹不死,我的工作问题就解决了。他的愚蠢,毁掉了我的前程。

接下来的日子,大大总是很晚回来,我以为他又去借钱了,准备再去一次姑妈家,但大大一次又一次地让我失望,每次回到家,他就喝酒,以前只喝一碗,现在要喝三四碗,喝得迷迷糊糊,走路的时候,歪歪倒倒,像被风吹动的一枚松果。关于工作的事,他再也没有提起。

大大就像是卡在我喉咙里的一根鱼刺。我对他的厌恶,渐渐变成了仇恨。我不再跟他说话,每次吃完饭,就躲回房间。我把内心的仇恨都写到了日记里,我写道:大大是个窝囊透顶,失败透顶的人。不然,姆妈也不会离他而去。他只知道喝酒,只知道麻痹自己。我为我有这样一个大大感到羞耻,我真希望不是他的儿子。所有的人都说,我的工作绝对不是问题,我的前途一片光明,我有什么前途?这一切,都是因为大大,我失败的大大,竟然连敲门的勇气都没有。他活着有什么用?还不如死了,也许他死了,姑妈就会同情我,给我找一份好工作了。

七月二十四日的下午像往日一样,空洞而冗长。我躲在房间里抽烟,一支接着一支,一支烟快要熄灭的时候,我将烟头烫在了自己的手心。奇怪,我闻到糊味,但感觉不到疼痛。我看不到一丁点希望,感觉得自己的心,变成了一片枯黄的树叶。

我坐在房间,一动不动,天色渐晚,漆黑像一只猫,跳入我的怀里。抽完最后一支烟,我终于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离开,离开大大,就像当年姆妈离开他一样,永远不再回来。

我轻轻推开大大的房门,扑面而来的是一屋子里清凉的黑暗,我没有拉灯。感觉自己的心变成了一个弹力球,一张口,它就会跳出来。在床边,有几只麻袋,里面装着稻谷,我知道,大大的钱就藏在里面,但我不知道具体是哪一个。我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布袋子,一捏,我都心都凉了,打开来,里面竟然只有二百六十块钱。我拿了二百五十块,迅速将剩下的十块钱,放回原位。回到自己的房间,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开始写信。

我写道:

 

大大: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永远地走了,你不要来找我,即使找到了,我也不会回来。谢谢你这多么年来的养育之恩,你就当没有生过我这个儿子吧。

 

                                         小海

 

再次来到大大的房间,我更加紧张了,手心直冒汗,感觉房间里所有的事物,灯泡、胶鞋、雨伞,米桶,都瞪大着眼睛看着我,一阵风吹上门,我像是被人捅了一刀。我把信搁在大大的枕头底下,动作像木头人一样僵硬。从房间里出来的那一刻,我又有些不忍心,从兜里拿了五十块,放了回去。

正在我收拾衣服的时候,我听到了门外的响动声。

大大回来了。

大大是被李叔叔扶着回来的。

大大满脸都是血。

我一愣,吃惊地说,怎,怎么了?

李叔叔说,你大大让车给撞了。

我的脸很烫,像一团火焰,脸上的肌肉不停抽搐,像风把火焰吹得东倒西歪。

我和李叔叔一起把大大扶到床上,打了一盆水,给大大擦脸上的血。

李叔叔说,我说要送他去医院,他就是不肯。

我不敢看大大的眼睛,低着头说,我送你去医院吧。

大大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李叔叔跟我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李叔叔说,我和你爸爸一起下班,他请我去小吃店喝酒。他今天跟平时有些不同,平时的时候,他很少说话,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来,可是今天,他的话多得不得了,他还说,你的工作问题就快要解决了。可是,喝完酒出来,见到一辆车,他自己就撞了上去,幸好,司机及时刹车,否则……

李叔叔这么一说,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李叔叔走后,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我喂大大吃了泡饭,然后坐在大大的房间,像犯人一样低着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大轻声地说:我没事,你去睡觉吧。

月亮很圆,冰凉的月光撒在我的床上,像盐一般。我久久无法入睡,翻来覆去,像锅里的炒栗子一般。我害怕大大会看到那封信,但又没有任何办法。我像兔子一样竖起耳朵,听着隔壁房间里的动静,等待着。往日里,大大总要起来解手。我想,今天应该也不会例外。我不敢确认大大是否已经睡着,因为,我没有听到鼾声。我要尽快想办法,从他的枕头底下拿出那封信来。

云朵缓缓移动,遮住了月亮。我听到隔壁房间有了响动,大大咳嗽起来,咳嗽的声音越来越近,接着,我听到,房门推开了,我赶紧闭上眼睛。大大的脚步很轻,他在我床前。我感觉到眼皮一阵发痒。大大站了一会,他试图用手摸一下我的脸,又怕把我吵醒,又缩了回去,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大大并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出了大门。我睁开眼睛。我以为大大出去解手了,这可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像蚂蚱一样从床上跳起来,飞快地跑到大大的房间,从枕头下面拿出信。我的手颤抖得厉害,害怕大大会突然出现。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我的心仍然狂跳不止。我听到村子里响起一声狗吠,接着,狗吠连成了一片。过了不知道多久,大大还没有回来。我突然有了一个不好的预兆。这么晚上,大大会去哪里呢,我不敢往下想了。

我再次从床上跳起来,朝村子后面的公路狂奔起来。屋外的世界一片清凉,我像是风中一片树叶。穿过树丛时,无数的蚊子同时飞出来。我越跑越快,眼里噙满泪水。在公路旁,我看到一个黑影。他坐在地上,烟头明明灭灭,像是在抽泣。

我站住了。月亮仍然躲在云朵的背后,夜空清冷,散落着几枚古老的星辰。萤火虫在树丛里飞来飞去,蛙鸣声一阵接着一阵,像是发报机一般。风吹在身上,竟然有一丝寒意。

我听到卡车的响动,几秒钟后,刺目的灯光直射过来,像一头发怒的猛兽。

大大扔掉了猛吸了一口,扔掉烟,站起来。

    我跑上前,一把拉住他说,大大,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简历:盛慧。男。1978年生于江苏宜兴,著有长篇小说《白茫》、散文集《风像一件往事》、诗集《铺九层棉被的小镇》等,曾获第五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提名、《人民文学》“新世纪散文奖”,首届广东省青年文学奖。现为佛山市艺术创作院专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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