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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悲情城市”系列--周崇贤

发布时间: 2015-03-31 11:40:00   作者:   来源: 市文联

  

引子

三姑一门心思把人民币兑换成美元,往外国寄。她想过了,国家都把两万亿钱存在美国,说明钱放在美国才稳当。随他狗日的美国国债再怎么贬值,也不可能把两万亿都贬光。那可是中国人民三十多年攒下的血汗钱,为了攒这笔钱,现在还有很多孩子读不起书,很多人吃不饱穿不暖,三姑不信狗日的美国它真敢把这两万多亿贬个精光!

 

据说,现在三姑最大的爱好,就是关上房门,把一麻袋钱抖出来,撒一地,然后坐在钱堆上,双手抓着钱,一扎一扎地往墙上狠狠地砸,就像扔飞镖一样。一扎钱一万块,砸在墙上,声音沉闷,但听着踏实。

 

1        少年梦

 

父亲弓着腰,举着铁镐,一声不吭地朝王屋山掘进。王屋山高耸入云,山脚的父亲精瘦的父亲,就像一粒山风吹落的煤碴,或者一只迷路的蚂蚁。王屋山真的是太高了,就像是连接着天堂,山巅之上,就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灶,就是二郎神的演兵场,就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园,就是玉皇大帝的金銮宝殿。可是,父亲竟然举着铁镐,一镐一镐地,朝着山的深处挖掘。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又挖了多久?不知道。知道的,只是我梦醒之后,充满内心的恐惧。我觉得,父亲这样没完没了地挖,总有一天会把王屋山挖倒的。那么高的山头,要是被挖空了,成了一个空山,说不定哪天就轰然倒下。而煤碴一样的父亲,蚂蚁一样的父亲,他将逃往何方?他逃得掉吗?他会不会干脆就被倒下的石头和泥沙,给活理了?

这差不多就是我少年时代一成不变的恶梦。自从母亲告诉我,父亲去了很远的地方开矿,我就陷入了这个恶梦之中。成年累月的惊吓,把我折腾得够呛。有时候,帮着母亲做饭的姐姐,毛手毛脚,把锅盖掉地上,发出咣咣的几声响,也仿佛王屋山倾刻倒塌,吓得我疯了似的跑进厨房,一把抱住母亲的腿,浑身发抖。类似的事情多了,姐姐便嘲笑我,说我肯定是老鼠变的,一点小声响就吓成这样!而母亲就会伸出手来摸我的头,她温暖的抚摸,仿佛充满了无穷的力量,很快就能让我从惊吓中平静下来。只是,她从没问过我,到底因为什么吓成这样。她可能也没想过,一个父亲,之于他尚在少年的儿子,会有多么重大的影响。

 

父亲总是背对着我,弓着腰,举着铁镐挖山。事实上,他到底是不是父亲,都很难说。因为,每一次我都看不到他的脸,甚至看不到一个具体的人。我只是有一种感觉,有一个人,在一座高入云天的山脚下,举着铁镐,一镐一镐地挖。而那个人,就是我的背井离乡的父亲。我总是担心王屋山会被他挖空,总有一天会垮下来,把他连人带镐,一块儿埋进去。我的这种预感,从一开始就非常强烈。我不敢跟母亲说我的预感,我宁可把这种预感,理解为儿子对父亲的思念和牵挂。

可是,恶梦还在继续。父亲依然背对着我,一点都没有回过头看一眼的意思。就好像不知道,再高的山也会被他挖垮,就好像不知道他的身后,布满了他儿子惊恐的表情。

因为这个恶梦,我落下了一个胆小鬼的坏名声,稍有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把我吓个半死。母亲不时会叹气说:乖仔,你怎么就一点都不像你爸爸啊!

爸爸当过兵,据说还上过战场,浑身的英雄虎胆,是村里出了名的刘大胆。可能母亲想不通,这个浑身是劲的刘大胆,怎么就生下了我这么个小老鼠。

 

父亲去的那个地方叫黑水沟。他的确是挖山去了,但他挖的肯定不是王屋山。关于王屋山,我也是从一篇名叫《愚公移山》的课文中听来的。在惊恐中茁壮成长的我,很快就把父亲和愚公进行了重叠,以至于自己也搞不清梦到的挖山人,到底是父亲,还是愚公。但我更愿意相信梦中的是父亲。如果是愚公,王屋山倒不倒,或者倒下来会不会把人活埋了,好像并不关我什么事,我该不会吓成这个样子。而父亲,血脉相连的父亲,千万不要被埋进去了。要是埋进去了,我可就没有父亲了,同学们又该嘲笑我了,不但会叫我小老鼠,还会骂我是没爸爸的野孩子。

事实上,即便是父亲还活着,还没被活埋,同学们也在这样辱骂我了。每次开家长会,差不多都是母亲去,有时母亲没空,甚至是姐姐去当我的家长。姐姐才大我两岁,她怎么能当我的家长呢?结果只能引来同学们的议论和好奇,直到后来的嘲笑。他们甚至还无师自通地编了顺口溜,动不动就冲我喊。小老鼠,系野种,有妈咪,老豆。老豆在我们那儿,就是爸爸的意思,老豆,意思就是没有爸爸。

本来,按影视作品中惯用的手法,我应该冲上去和他们拼命,打歪他们的嘴。可是,现实中的我,根本就没想过要冲上去,而是吓得满脸的眼泪和鼻涕,像帝国主义一样,夹着尾巴逃跑了。倒是我妈发了几次威,她搞清情况后,一把拉住我,满脸火气冲到学校去,叉着腰,指着那帮小家伙破口大骂:你有老豆,你们有老豆,你们回去看看你们的老豆,成天窝在家里打牌赌钱,这种老豆有屁用!也不知道羞耻,还好意思说我们家南方没老豆!

老师见母亲发了威,从此就加强了对捣蛋孩子们的友爱教育。后来,因为收效甚微,其中一位老师,还专门在家长会上,公开声明:各人回去管好自己家的细佬仔,今后哪个再惹刘大胆的儿子,搞出事来,先说清楚,学校是不负责任的。

老师放下了狠话。但我不知道这话狠在哪儿。只是后来,真就没有几个人,敢像从前那样冲我乱叫了。直到长大点之后,我才知道,刘大胆这个名堂,在我们那地方,响亮着呢。打仗时咬掉过美帝国主义的耳朵,退伍回来后当了村长,再后来又成了有钱人。村里人谁见着,都得敬他三分,也只有学校的小崽子们不知死活,才敢把他的儿子叫成小老鼠。我想,被同学们追着叫小老鼠的这段经历,可能也是我后来当了老师的重要原因,那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把一群小崽子好好地管教起来,让他们充满友爱和团结精神,成长为对社会,对人民,对祖国有益的人。

 

认真说,因为父亲,我本该多彩绚丽的少年梦,变得非常枯燥和单一,除了梦见父亲总是背对着我,一言不发地往王屋山里挖,我都想不起自己小时候还做过别的什么梦。直到有一天,三姑到我们家探访,我才背着我妈,怯怯地对她说出了心中的恐惧:要是山被挖塌了,爸爸会不会被埋掉?

三姑愣了一下,之后开怀大笑。她伸手摸着我的头,充满感情地说:傻小子,你妈咪没跟你说过么,你老豆又不是工人,他怎么会被埋进去?你老豆是大老板啊,傻小子!

事实上,三姑这话,并没能终结我的恐惧。因为我根本没搞懂她说的是啥意思。我还在重复着那个恐怖之梦。我的父亲刘大胆,好像打算永远躲在我的梦里,生命不息,挖掘不止。

他到底在干什么?他是在寻找吗?他抛妻别子,背井离乡,就是为了跑到王屋山中,寻找一个芝麻开门的魔咒?我说不清楚。我只知道,同一个恶梦,还在继续。

直到很多年之后,当我已经站上讲台,当我不时从报章中,看到天南地北的矿难消息,这个时候,再回味三姑当年的大笑,我才真正明白过来,自己的少年梦是多么的愚蠢。父亲是开矿的老板,哪用得着他老人家亲自动手,去挖王屋山,更不用像愚公那样,把子子孙孙都赔进去。他只需开着车到处谈生意,争取当地官员的庇护与支持,等等。要说出交通事故倒有可能,被穷光蛋们绑架勒索也有可能,但就是不可能被倒塌的王屋山埋进去。

 

 

2        选择题

 

    2009年春节,对刘洋来说有点麻烦。原因是在春节到来之际,他的爷爷刘中国和三姑婆刘拉美,给他出了一道难题。这是一道选择题,本来,这事换了我,选择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刘洋只是一个高一学生,或许,在没完没了的试卷上打勾或打叉,对他来说早已不是问题,可一旦面对现实生活,他举着笔,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定夺。

实际上这道题是我给他出的。我在这年春节前十天,突然把刘洋叫到面前。我说:儿子,今年春节你打算怎么过?有没有什么想法?

刘洋打小就不喜欢读书,因为这个事,他到底被我打骂过多少回,连我自己也记不清了。据说这个小家伙每被我打一次,都会想办法记下来,就像司马迁写历史,他记录的方法非常独特,而且不拘一格,有时记在日历本上,有时记在墙壁上,可能更多的时候,是记在心里。关于小家伙记仇这事,是他妈最先发现的,那会儿他还在上幼儿园,不会写数字,就像阿Q不会签名画押一样,所以,他就只能往日历本上画圈圈。有一年,我刚从学校领回一个崭新的日历本,以当时的生活水平,日历本还是挺稀罕的物件,谁知才挂上墙,就被他画了圈圈。他妈问他为什么要往日历上乱画,小家伙不懂撒谎,很不服气地说刘南方打了他,他要记下来,以便长大之后好报仇。

我就是刘南方,也即是刘洋的父亲。

可能因为我经常打人,太过严厉,所以刘洋一直怀恨在心,平时根本不怎么理我。如果不冤枉他,上小学那几年,一年之中,他不会主动和我说上十句话。那阵子,因为不交作业、逃课等原因,他经常被我骂得狗血喷头,同时也不时会吃上几个巴掌。虽说随着他的长大,我逐渐减少了实施棍棒教育的次数,父子之间也建立起了一定的感情,但我想,像我这样的人民教师,刘洋不可能会打心里喜欢。

而现在,我一脸严肃的样子,更让刘洋不知如何是好。他蒙了一阵,说怎么过,难过!

我没理他的叛逆情绪,我说:请听题:一、跟我去黑水沟看爷爷、奶奶和妹妹。对山歌,逛苗寨,了解煤炭工人。二,跟三姑婆去美国,开奔驰,住别墅,看奥巴马。

刘洋有些不相信地看我:三姑婆说的?刘洋的英语学得一团糟,因为这个事,每次见面,都会被我三姑,也就是他三姑婆狠狠地数落,他可能有点不相信,三姑婆会带他去美国。

我说:没错。熊掌和鱼,你可以任选其一。

刘洋认真地想了一下,说:我去看妹妹。

我有点意外,我以为他会选择去美国。我不大相信地问他:不去美国?

刘洋说:美国老是卖战斗机给台湾,破坏祖国统一。分明是自己搞出来的金融危机,那个保尔森,还怪到我们中国头上。再说奥巴马又不是千里马,有什么好看的,我才不去!

我愣了,这家伙都是从哪儿搬来的理论?我说:你又跑同学家上网了?

刘洋吓了一跳,他怯怯地看我一眼,低下头。他之所以低头,是因为他触犯了我定下的规矩:除了在学校规定时间内,上规定的校园网,不准到别的网上瞎逛。为了这个规矩,我们家至今都没装宽带。我平时要上网,都得跑回学校去。

要是换了平时,我肯定又会劈头盖脑骂他一顿,因为我老是担心他上黄色网站,那些QQ裸聊什么的,一不留神,就会祸害他正在发育的身心。可这次我没发火,一是因为他的表现充分说明,学校对青少年的爱国主义教育卓有成效,二是快过年了,我不想把父子关系搞得太僵。  

正在刘洋不敢正眼看我的时候,我非常宽大地说了一句: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切美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

 

3、违法

 

从法律意义上讲,刘洋应该是我的独生儿子,但实际上,我还有一个女儿,她叫刘欢。那是我们两口子超生的孩子,打一生下来,就没在我们家成长过,而是一直陪在刘中国——也就是我父亲身边。对此,妻子一直很不高兴,曾无数次吵着要把刘欢接回来,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享受家庭的温暧。但是,在这个事情上,一向厚道的父亲寸土必争,决不妥协。有一次,妻子与父亲又为这事发生争执,父亲抱着小刘欢,非常孩子气地冲妻子吹胡子瞪眼:我给了你一个儿子,你怎么就不能给我一个女儿?我用那么大一个儿子,换你这么小一个女儿,按理说我还亏了呢!

妻子气得半死,她很不理智地冲父亲嚷:谁稀罕你儿子!你要的话,还你就是。把女儿还给我!

妻子这话把父亲逗得开怀大笑。他抱着小刘欢,往空中抛了几个来回,还不知事的小家伙觉得好玩,在他怀里咯咯笑。

做人要厚道。你们可别忘了,当初要不是我,这宝贝还不知在哪儿呢!父亲说。父亲这话,旁人肯定是听不懂的,但我们家里人都明白老头子在说啥。本来,我们家就刘洋一个孩子,可是,在刘洋小学快毕业的时候,父亲突然从黑水沟跑回来,给我提了一个荒唐的要求:超生一个孩子。父亲说:我跟你妈成年累月猫在黑水沟,人年纪越大,就越觉得孤独,要是有个小孩子,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父亲为了说服我,还搬出了我母亲,说她在黑水沟那边无聊得要死,看到谁家的孩子都要抢过来抱一阵,不认识的人,还以为她是疯子呢。

父亲这要求让我左右为难。一方面,我作为一位人民教师,一个国家公职人员,带头违法乱纪,肯定是不对的;另一方面,我又实在是心痛母亲,六十多岁的老人家,跟着父亲猫在千里之外的穷山沟里,想孙子想得要命。有时,她半个月就要长途跋涉千多公里,回来看他的乖孙刘洋,等看得舍不得走的时候,心里又开始牵挂她的老情人刘中国,于是又不得不急急匆匆地,长途跋涉往回赶。而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她这样两地奔波,总有走不动的一天。父亲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多次建议我辞了公职,去黑水沟帮他打理生意,可是,我读书差不多就读傻了,天生对生意不感兴趣,当然不会因为孝心,就抛弃大城市往黑水沟奔。妻子在本城土生土长,肯定也是不想去穷山沟里过的,所以她就站在我这边,正义凛然地力挺我,说忠孝不能两全。

父亲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这回的要求虽说不合法,可也在情理之中。但我毕竟是一名共产党员,我怎么能干这种违法乱纪的事呢,所以我还是拒绝了父亲。只是没想到,妻子这回却叛变投敌,站在了父亲那边。

就在我拒绝父亲之后不久,一个晚上,妻子钻到我被窝里,跟我提起了这事:我觉得吧,爸妈这要求也可以理解。

我说你疯了?这是犯法的!

妻子伏在我胸膛上说:不就是罚款嘛,我问过了,城市居民十六万搞定。

我说:说得轻巧,捡根灯草。搞不好就双开。

妻子说工作丢了就丢了。我们干点别的嘛。

我说你别忘了,我是党员。

妻子愣了一下,咯咯笑:就你是党员?全国有七千万党员!

我觉得妻子的政治觉悟有点低,毕竟,她只是一个陶瓷厂的营销主管,而且那个厂还只是一个民营企业,虽说这几年很多民企都赶时髦,挂起了党支部的牌子,可那到底不是主业,不能指望个个工人都有自觉意识。

我不想和妻子扯这个事,拉了被子就想睡觉。谁知妻子不依不饶,说你个没良心的,只顾自己,也不想想你妈!爸要忙煤矿上的事,她一个老人家,天天追着想抱别人家的孩子,多可怜啊!你妈真是白养你了。

我被妻子一枪命中要害,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忠孝不能两全,这可是你说的。

妻子就有点娇嗔,在我腿上拧了一把,咬着我的耳朵说:我也想要一个女儿。你给我做一个吧。

我禁不住哈哈笑:羞羞羞,不要脸!妈妈摸她肚脐眼!一边说一边挠她的痒痒,吓得妻子哇哇大叫着满床滚。

后来,我到底还是没能拗过妻子。妻子找医生朋友取了环,怀上没几天就辞了工,跑到黑水沟去生活,直到生下小刘欢。妻子可能没料到,她这个决定,就像这两年买中国股票一样,完完全全是把自己套进去了。因为,从此她就顶替了母亲,开始没完没了的两地奔波。有了刘欢后,母亲跑回家来看刘洋的次数,也像这两年中国股票的市值,严重缩水,搞得刘洋有时候也很烦躁,说奶奶怎么回事,性别歧视啊?!

去年冬天,妻子想女儿了,跑去黑水沟住了十多天,把全年的假期一次性报销掉,她还用QQ给我发了一张电脑合成的图片,图片上的两只手往上举,就像是要取掉头上的一个铁桶。看得出,铁桶是用电脑技术加在她头上的,斜斜的,刚好套住了她的小额头。照片上写了一行字:靠,套住了!女儿的表情苦苦的,就像真被套住了一样,逗得我哈哈大笑。

为了保住我的公职,妻子没有让女儿在我们这边公开露面,只是母亲会偶尔带回来,让刘洋手足无措地,体味一下当哥哥的不容易。妻子还无数次地交待刘洋,不得在外边乱说。要是有人问,就说是亲戚。

你要是乱说,你爸爸就没工作了,也当不成共产党了。她本来是想把这个当强力胶,封住刘洋的嘴,却没想到,那个小兔崽子,竟活学活用,以此为把柄,在我骂得他睁不开眼的时候,冷不防祭出杀手锏,一脸严肃地威胁我:你再骂我就去举报你,让你当不成共产党!

 

4、斗气

 

    关于黑水沟,我并不怎么熟悉。我只知道,在我才几岁的时候,洗脚上田发了点小财的父亲,就和我三姑,也就是他三妹刘拉美,还有三姑父等一大帮人,呼啦啦奔那边投资去了。听说是包了几个大山头,搞煤矿。等我上了高中,母亲也把我扔在学校,跑去帮父亲去了。据说,那会儿父亲和三姑搞得很僵,母亲不得不跟过去,充当双方的调解员。在母亲的努力下,这两兄妹虽说最后还是免不了分道扬镳,但兄妹情谊并没有遭到太大的破坏。多年之后,母亲回首当年,都会油然而生成就感。她说,要不是她,行伍出身的刘中国,肯定和刘拉美反目成仇。她说,如果是那样,就算赚再多的钱,又有什么意思呢?

事实上,即便是有母亲在中间调停,父亲和三姑的关系,也一直不怎么亲。一对同奶吊大的兄妹,好像很多想法都扯不到一条路上去。

有一天,我从妻子口中,吃惊地听到了这样故事:女儿刘欢的出世,竟得益于三姑那些远在国外的儿女。

那是前年的寒假,我和妻子带着刘洋,去黑水沟与父母、女儿团聚。妻子抱着刘欢舍不得放手。虽说当初我坚决不同意违章超生,可那毕竟是我的骨血,那么可爱的一个小家伙,长得就像一朵花,我想就是老虎看见了,也会温顺地趴地上,让她爬到身上骑马马 所以,我也很想抱一会儿。可是,妻子根本不理我,抱着女儿就是不放,我说了很多好话,都没得逞。急得我差点就想和她翻脸。

你这人怎么这样,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女儿!

妻子一脸家常的幸福,白我一眼说:切,你还好意思说,当初你不是要工作不要女儿吗!

我强硬地说:没有我当年的辛勤劳动,怎么会有你今天的笑脸如花!

妻子本能地看周围有没有人,她脸红了一下,抬腿踢我。滚,滚一边去!要说我们欢欢哪,长大了还得感谢她三姑婆。

三姑?三姑咋了?

妻子说:你傻啊你,爸爸还不是看三姑儿孙满堂,受不了呗!你以为他真闲得没事干,偏要逼你违法乱纪啊?

三姑家一共有三个孩子,三姑发财之后,全都送去国外了。两个表哥在纽约,据说生了一堆孩子,都可以自己开幼儿园了。到底有多少,连我妈也说不准。有一次我问三姑,这老人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说她也搞不清楚。上次去才见八个,说不定下次去,又多了三两个小的。那一堆小崽子的英文名,三姑说她一个都记不住。倒是嫁到新加坡的我表妹,只生了一儿一女,就坚决不接着往下生了。据说新加坡政府出台了鼓励政策,越生得多,政府奖励就越多,不但替你养孩子,还给英雄母亲发奖金呢。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表妹不是英雄。

而我们家,就我和姐姐两个人。按有关政策,我们都只能要一个孩子,再说姐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父亲不可能去逼她干这事。

那么,照妻子的说法,是因为我们家钱不如三姑多,人丁也不如三姑兴旺,所以父亲咽不下这口气?

切,怎么比也比不过人家美帝国主义啊。我说:布什搞烂事,全世界买单呢!

妻子说:也不能说纯粹是跟三姑斗气。这可是咱老刘家的骨血,我也想要多一个呢!

我不知道妻子此说有无依据,更搞不清父亲与三姑之间,到底有什么化解不了的恩怨。我只是有点担心,要是哪天超生孩子的风声走漏出去,我该怎么应对?真的不干教师了?这可是我四年大学,辛辛苦苦读来的,虽说我们不存在没钱吃饭的问题,父亲当了几十年的老板,不可能让他惟一的儿子饿肚皮。可我这心里边,从始自终,还是觉得不应该过多地依赖父亲。

听母亲说,父亲这几十年,其实并没有攒下多少钱,他的钱都投到他的生意里去了。我不大相信母亲的话,谁不知道搞煤矿是最来钱的事业?网上晒的山西煤老板,哪个在国外不是别墅、豪车、庄园?社会主义的中国富豪们,早就以他们的阔绰和奢侈,吓得资本主义的美国鬼子吐舌头了,据说,很多人把舌头吐出来,老半天都收不回去。父亲去黑水沟挖了三十年,就算是新时代的王屋山,怕也被他刨平了。可以说,父亲这三十年,是和改革开放同步的三十年,虽说也风风雨雨,可人家歌都唱了,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他不可能没搞到钱。母亲说这话,可能是以三姑为参照物了,三姑赚钱比父亲多,这是毫无疑问的。她的几个子女,全都在国外享尽奢华,而我和我姐,天天按时上班,一个月忙下来,了不得也就四五千块钱,如果是现在才供房,按我们这儿的楼价,连一个平方都买不起。

从这个情况上讲,父亲的确令我感动,他提着铲子挖了几十年,他用他几十年的艰苦奋斗,为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甚至他的孙子——也就是刘洋、刘欢,编织了一张巨大的安全网。用妻子当年鼓动我违章时的话说,那就是:退一万步说,就算你被双开了,就算你没事可干,也还有我养你啊。再退一万步,就算我也下岗了,我养不起你,咱爸妈挣下的那几个山头,也够我们几代人花销了。

是的,我不怀疑妻子的话。三十年不是三十天,看看网上权威部门公布的数据,这三十年,中国经济总量翻了多少番?听说外汇储备都快两万亿了,没地方花,只能天天买美国国债。就算美元天天贬值又怎样,咱大把弹药顶住。用句家乡方言,真是我顶你个肺!前几年,咱国家的GDP增迅,就跟火箭上天似的,轰的一声就上去了。要不是布什这老小子乱搞一气,整出一金融危机来,我相信这火箭还得往上窜。而父亲,他这三十年紧跟时代节拍,不可能什么都没搞到,不可能白活了这三十年。只是,我这人天生对钱不敏感,也没跟我妈打听过我们家到底有多少钱。再说了,父母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他挣再多钱,最终还不都是我的?顶多和我姐平分,那也花不完。我才懒得过问那么多,免得问出个富可敌国来,吓出心脏病。

 

5、压岁钱

 

真去黑水沟?你不是年年都去吗?要不,还是去看奥巴马吧。我还真觉得儿子该跟三姑去美国,这小子肚子里的那点英格力士,要是有一个环境刺激一下,没准就会有个质的飞跃。我的一个同事,其妹留学美国三年,把他妈接过去开洋荤,老太婆在落伤鸡学英语,不仅不用学费,还有免费的午餐吃,还发免费的校服。生日那天,还为你开生日晚会,师生一起开开心心,打打闹闹,让老人家误以为时光倒流,回到了少女时代。同事说,老人家回国时,中途转机,都知道说China了。人家一听这话,马上就找了个会汉语的人来问他到底去哪儿。

同事一边说一边笑,不断地重复说差那,搞得我心里很不爽,China的意思就是他妈的陶瓷,大中国在洋人眼里,难道就只能是不堪一击的陶瓷?而美国,却被我们称为美利坚,就像前些年的美元一样,势利又坚挺,美得让人眼红。小时候听我爷爷说,他们小青年那时,美国根本不叫美利坚,而叫倒霉里奸,也不叫美国,而是叫霉国。也不知后来怎么就被学富五车的海归们,翻译得这么牛气了。

爷爷年轻时,在香港做过后生(学徒),受过英国人的气。据他说,他在一家文具店做后生,老板是个戴眼镜的老头,经常对店里的伙计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爷爷就是从他那儿得知,从前英国根本不叫英国,而叫阴国。根本不叫英吉利,而叫阴鸡里。法国也不叫法兰西,而叫发烂稀。现在想来,当年法国这名,就像一个半秃子,也真是够晦气的了。哪有一点今日萨科奇的嚣张。爷爷在给我讲这些的时候,往往会一声长叹说:乖孙,别小看国名的译法,反映的可是国民心态。人家管我们叫陶瓷,我们却左一个美利坚,右一个英吉利。唉,可悲啊!爷爷这迂腐的观念,差不多就影响了我的青年时代。

在我的印象里,老人家最容易上当受骗,一般街头骗子都是选老年人下手,所以,同事的母亲是不是被美国鬼子骗了,还真不好说。一餐饭,一件衫,一个蛋糕,就把老人家给搞蒙了。

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何况是学英语,何况是校服,都免费?你在我们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见过这种事吗?这不是他妈的开玩笑吗!当我们三岁小孩啊!

我想,要是我儿子刘洋能去一趟,这记仇的家伙,说不定就一眼看穿了资本主义的鬼把戏。

可是,刘洋这小兔崽子,竟选择了黑水沟。黑水沟是什么地方?满地煤灰的山沟沟,从这名上听,连沟里的水都是黑的。要不是有几个重要的亲人都猫在那儿,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奔那种地儿去。就算我无聊得撞墙,也不可能跑去黑水沟踩一脚的煤灰。

你三姑婆说了,要是你去美国,她给你一万块压岁钱。我想用钱改变刘洋的决定:你不是想要一台手提电脑吗?在你表叔那儿,别说奔4,奔40都有。

你说的是,美元?刘洋好像有点动心了。

我想趁势打铁,促成他的越洋之行,于是鼓动他说:你看啊,你的名字叫刘洋,要是你不去留一下洋,这名不是白起了吗?就像一骗子,根本没出过国,却成天留洋留洋地叫。多不好意思。

刘洋看了我一阵,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叫我去学英语。我普通话都说不好,学英语有什么用啊!

小兔崽子说得没错,他讲的国语,怎么着都有家乡音,更别说学好英语。这会儿,如果他祖爷爷在,没准就会和他统一战线:阴语学来有啥用!

但我还是比较赞成儿子跟三姑去,当然不是贪三姑许诺的一万块压岁钱,我只是希望刘洋去见识一下美国。就像英语培训班广告说的那样:学好英语,走遍天下。三姑在美国有别墅,钱存在瑞士银行。表哥们全都在美国,要是哪天跑回来,那就是外商,最不济的也是海归,可受重视了。我潜意识里,还是希望儿子能像他的表叔们那样,有点国际视野。

据说,这次与三姑一同去的,还有几个煤老板,他们都是去美国寻找商机的,金融危机搞得布什焦头烂额,有媒体报道称,美国别墅也就几千块钱一幢,远比国内楼价低,所以煤老板们磨拳擦掌,都吵着要去抄美国鬼子的底。

可是,刘洋很快就顶住了一万块压岁钱的诱惑,他摸出手机打电话,等挂了电话,他郑重其事地告诉我:爷爷说,他要帮我办一场新年诗会。

我愣了,这傻小子,年年花钱订《诗刊》,是学校文学社的负责人之一,平常就喜欢和一帮同学搞诗歌比赛啥的,却从来没见他在哪儿发表过一首半句。靠,这不是白瞎吗!

回过头来想,我之前还真不该用钱来诱惑他。这小子,虽说才十几岁,却天生是个小人精。他早就知道他爷爷刘中国是大老板,大把钱。他打娘胎一生下来,就注定了会过好生活。所以,他对钱的态度,也和我差不多,多有多花,少有少花,没有不花,反正不怎么在乎。

 

5、刘家大院

 

我通过无线电波,把儿子的决定告诉了三姑。三姑笑了,说早就听说爷孙隔代传,看来这话不假,洋洋这小崽子,怎么就跟你老豆一个性子呢!放着阳关道不走,偏要去挤独木桥。

我不大清楚父亲小时候,是不是刘洋这性格,我也不想介入三姑与父亲的恩怨情仇,所以我也就没听懂三姑说的是啥意思。从语意上理解,三姑所说的阳关道,应该是美国,她早就把孩子们送上了千山万水那边的阳关道。而黑水沟,在她看到,不用说,就是独木桥了。我的父亲刘中国、刘大胆,带着我的母亲,还有我的非法出生的女儿小欢欢,现在正在独木桥上悬着。

我突然想起那个纠缠我很多年的少年梦来,久违的恐怖,就像手中燃烧的香烟:有轻轻的烟雾,正慢慢地,不屈不挠地,爬上心头。这一刻,我的内心,竟有了莫名其妙的欣慰。儿子上高一了,懂事了,所以,他选择了独木桥。毕竟,桥上有他的爷爷、奶奶和妹妹啊!那可是他这辈子最亲的人。当然,儿子的选择,也许只是为了爷爷许诺的新年诗会,但我更愿意相信,这选择,是出于他血浓于水的本能。

黑水沟不通飞机,火车也打百多公里外经过,而且火车票很不好买。本来,要是就我们一家子,可以开我的富康去,全当是自驾游。但刘洋已经约好了他们文学社的多个成员,要一起去参加黑水沟新年诗会。妻子悄悄告诉我,这些成员中,很可能就有我们未来的儿媳妇。她神秘兮兮的样子,让我半信半疑。

不会吧?他才多大,15岁的小崽子,懂个屁。

你以为90后还像我们那年代?妻子点了我一指头:老古董,你早就落伍了。现在的孩子,初中生都知道接吻的N种方式了。

我心想难怪这小子学习不好,原来干这事去了。我对儿子的女朋友,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为了安全起见,我和妻子商量后,专门到城市公交公司,租了一辆中巴车,我还要求他们给配了专职司机。经过两天多的长途跋涉,我们终于进入黑水沟。一路之上,我暗中观察那几个未来的大诗人,特别是其中的几个女生,更是我的重点研究对象,可是,我足足观察和研究了两天,却是啥情况都没看出来。她们对儿子的态度,和对另几个男生的态度一样,儿子对她们的热情,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好像,仅仅是亲密的同学,志趣相投的文友。有时候,他们会为顾城该不该自杀争论不休,争得谁也不让谁。以我过来人的经验,如果谁是刘洋的对象,在争论的过程,刘洋肯定是会让着她的,或者护着她,或者她不与刘洋那么认真地争论,或者她看刘洋的眼神里,会流露出天然的温柔。可是,没有,至少我没看出来。从中巴车上下来,我的第一个判断,就是妻子的消息不准确。

哇,刘洋,这就是你们家的刘家大院啊!一个扎着满头小辫子的女生,她刚从车上跳下来,面对繁华的黑水沟,禁不住发出由衷的赞叹:真像一个城市啊!

什么刘家大院?我奇怪地问。

女生回头看我,说:叔叔你不知道吗,刘洋说,这个城市是刘爷爷一手建起来的。所以叫刘家大院。

我愣了一下,哈哈大笑:什么刘家大院,你电视看多了吧?这是黑水沟。这几年,中央电视台在黄金时段,播了好几部民国时期的电视剧,一大家族人的陈年旧事,都是这大院那大院的,连热爱诗歌的孩子们也受影响了,可见传媒的力量是多么的可怕。

见我发笑,女生有点不爽:叔叔你笑什么?是刘洋说的刘家大院,又不是我说的。

我突然觉得这小女生有点特别,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女生说:我叫田欣。大家都叫我欣欣。叔叔你也叫我欣欣吧。

猩猩?还猴子呢。我又哈哈笑。心想,这就是刘洋那小崽子的甜心吧?

田欣见我又笑,嘴一噘说:叔叔你坏死了,不许笑人家!田欣的表现,让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没错,刘洋肯定喜欢这种类型的女生,你看她头上,挂满了小辫子,足有十多二十根吧?蹦蹦跳跳的时候,那些小辫子,好像精灵一样,在她头顶上飞着舞着,就别提有多惹眼了。只是,这早到的恋情,会有开花结果的那天吗?按历史经验,不大可能。只是,这些90后的孩子,可能早就不在乎开花,或者结果了。他们幸福得就跟私家园子里的花儿一样,有人锄草,有人浇水,有人施肥,他们才不管那么多呢,人生对他们来说,真正是一个过程。也许,在他们眼里,相携一生或半道分手,都是开花结果,都是相当的美好。

刘洋,刘洋你过来。田欣终于有了点女朋友的意思,她在冲我儿子招手,等那小子几步蹦过来,她一脸娇嗔地质问他:你为什么要说这儿都是你们家的?你说这儿是刘家大院,你是一个骗子。

刘洋见我站在一边,知道真相已经大白于天下,他满不在乎地说:本来就是嘛,这些都是我爷爷建的。你看,简直就是一座城市。

田欣说:叔叔说这儿叫黑水沟,根本就不是刘家大院。

我这不是做个比喻吗。刘洋好像有点恼了,他白了我一眼说:奶奶说的,有一次奶奶带我上街,她说这儿全都是爷爷建的,她说的就是刘家大院。

我愣了一下,我本能地想起了父亲,那个老是在梦中背对着我挖王屋山的父亲,那个在黑水沟猫了几十年的父亲。这刘家大院,就是他一生的光荣与梦想么?

 

6、青年刘中国

 

这辈子,父亲刘中国心里边到底在想什么,我至今也没搞清楚。当他还没成为一个父亲的时候,他脑子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就更令我猜测不透。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青年刘中国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受我爷爷影响很深。就像我爷爷告诉我美国不叫美国,而叫霉国。法国不叫法兰西,而叫发烂稀。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为了生计,在香港被人殖了半辈子民的爷爷,教给后辈的,是极其分明的爱憎。我想,他肯定早就把这些东西教给刘中国了。青年刘中国,作为他的儿子之一,不可能不受他影响。而这种影响,在霉国鬼子入侵朝鲜那年,得到了具体的展现。才十多岁的父亲,穿上了人民志愿军军装,在爷爷坚硬的目光中,雄纠纠,气昂昂,跨过了远在天边的鸭绿江。

据说,那一年,远在北京的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头振臂一呼,发出了保家卫国的号召,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一夜之间热血沸腾。浩浩荡荡的志愿军,从大中国的东南西北,朝着一个方向进发。前边有霉国鬼子的机枪、大炮和炸弹,但同时也有正在流血的朝鲜兄弟姐妹,据说他们正在痛苦中抗争和呼喊。一想到这个,千千万万的刘中国就受不了,就本能地加快脚步,飞跑着,奔向战场。他们就像一群灵性的战马,他们奔跑的脚步,把祖国四方八面的土地,踢打得尘土飞扬。

那时候,不仅是父亲这样的娃娃兵,还有更多的胡子兵。那些在枪林弹雨中爬滚出来的老兵,刚刚坐下来,打算沐浴一下新中国催人奋发的晨风,谁知战争又开始了,他们立即开赴前线,投入了这场特殊的抗战。他们可能谁也没有料到,这场战争,会在多年之后生出许多的争议。当然,这是题外话。

多年之后,专家们说,那是一场实力最为悬殊的战争,中国以一国之力,靠着落后的枪炮,打退了二十二个国家组成的侵略联军。那时候的中国,可能还只是一只刚从虎口中逃出来的羊,她本身已经贫病交加,疲惫不堪,可是,一群恶狼扑过来了,扑到了家门口,还咬伤了她的邻居。她不能因为自己的伤痛,就坐视不理,于是,她一声怒吼,冲上战场。专家们说,其时,实力强大的霉国鬼子,可以说雄视天下,它根本就没把一只伤痕累累的羊放在眼里。于是,一场空前绝后的惨烈对决,在鸭绿江对面展开。结果是,一只受伤的羊击败了一群恶狼。

后来,很多外国人在回忆中,都说,那哪里是一只受伤的羊,分明就是一只被激怒了的雄狮,东方雄狮。

这一仗,有据可查的广东籍烈士,有三千一百八十六人。这当中,自然没有我父亲刘中国。如果有他,我肯定就没法在这儿讲故事了。

这一仗,刘中国没牺牲,也没立功,他回到家乡,娶妻生子,与村民们一起,拾掇被日本鬼子三光得千疮百孔的家园。父亲的归来,让爷爷扬眉吐气,就仿佛压抑多年的怨气,终于得以像唾沫一样,猛力呸一口,全吐了出去。虽说父亲没立功,但在当地政府心中,在人民心中,他仍然是有功之臣。特别是,之后的某一年,当一个战友千里迢迢跑到我们家来,感谢父亲的救命之恩,父亲在战场上的英雄形象,就像卫星上天一样,轰的一声,拔地而起,需仰视才可以看见。

父亲的战友,来自一个名叫黑水沟的地方。他在我们家住了两天,他不惜跑上几千里路,就是为了来看看父亲。那是一个老头子,据说他得了一种怪病,因为没钱上医院,他也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怪病。他只是估摸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在临死之前,他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到我们家来看看刘中国。后来,他通过当地民政部门,费了老大劲,才查到我们家的方位,他一刻也不敢耽搁,空着双手就跑过来了。当民政干部把他带到我们家,他扑上来一把抱住父亲,恶狠狠地喊:刘大胆,你狗日躲在这儿搞那样!你狗日害得我好找!要是找不到你,老子们死都闭不上眼睛啊!

父亲刘大胆的外号,就是那个老头子到我们家后,散布出来的。据他说,要不是父亲扑过去咬掉敌人的一个耳朵,给了他还手的机会,他可能早就死在战场上了。他抓着父亲的肩头猛烈地摇晃了一阵,松开之后又抹了一把老泪,笑哈哈地捶了父亲一老拳:你个狗日的刘大胆,害得老子烈士都没当成!

老头子的又哭又骂,让我们一家子像过年一样开心。我们隐隐感到,我们家刘中国在战场上的表现,一点都不比电影上的战斗英雄逊色。爷爷内心的自豪感,差不多就是我们一家子内心的自豪感,我们一家子,都因为一个远道而来的老头子,充满了自豪感。

但是,我至今也没从父亲口中,听过任何关于刘大胆的传奇。为什么会在战场获得一个刘大胆的外号?这里边都有多少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我和姐姐都很想知道,可是,父亲从来不说,就像根本就没有那回事。

那个老头子后来死了没有,又是什么时候死的,我不知道。只是,父亲刘中国,后来竟去了黑水沟,而且在那边一猫就是几十年。

对父亲选择黑水沟,爷爷已经无法像当年支持他当兵一样表态了,因为他已经去世了。父亲上过战场,干过鬼子的过往,让爷爷死得非常安祥和满足。在香港当后生的经历,在他的心里,曾经投下过长长的阴影,而他的儿子刘大胆,在战场咬掉过敌人的耳朵,救过生死与共的战友,这些热血汉子的英雄壮举,足以将他内心的阴霾一扫而光。

只是,在我心里,父亲前往黑水沟这事,却是一个解不开的谜。仅仅是为了发财吗?或者,是为了与老头子的战友情?我觉得都不至于。经过多年的琢磨,我依稀记起,母亲曾说,那个老头子,一共在我们家住了两个晚上,这两个晚上,父亲一直陪着他,两个人躲在房间里叽哩咕噜,就像是电影里的地下党,也不知哪有那么多的话说。

我想,也许,所有的秘密都藏在那两个晚上了,而那两个晚上,已经过去了几十年。

 

7、黑水场

 

    我们入住的黑水沟宾馆,就在黑水场上,知道我们来了一车人,父亲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其实,不用他安排,我也知道是住这儿,自从黑水沟宾馆开张以后,每次我们过来,都住这儿,反正吃住都不用我们花钱。我甚至都没问过母亲,这宾馆是不是父亲开的。父亲在黑水沟这么多年,他到底有多少产业在这儿,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他的大半生都扔这儿了。

    放下行李,吃了一餐很有地方特色的午饭,还没来得及休整两天的疲累,小诗人们就兴致勃勃地,要到黑水场上去玩。母亲拉着刘洋,看了一餐饭还没看够。而妻子,早就抱着我们的小宝贝欢儿,不知跑哪儿野去了。

    刘洋说奶奶,我想出去玩。刘洋的意思很明白,他不能老是让一个老太婆盯着看,一边看还一边絮絮叨叨。我正想喝斥他几句,母亲已笑着冲我摆摆手,满脸慈爱地说去吧去吧。

    刘洋起身掉头就往门外跑,我赶紧大叫一声:不要跑远了,呆会找不到路回来!

刘洋满不在乎地回我一句:黑水沟能有多复杂,八卦阵我都丢不了。

听着我们父子对话,母亲一直都笑眯眯的,仿佛这也是她无穷的乐趣。我说这小崽子,越大越不听话了。母亲笑说:黑水沟多大个地方啊。不用管他,就算真迷了路,见个人说是刘中国家的,保准马上给你送回来。

我望着母亲,母亲该有七十岁了吧?头发都白了一半,对黑水沟,她和父亲一样具有绝对的发言权,他们都是看着黑水沟发展的。经过几十年的演变,黑水沟从一个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变成了而今车水马龙的繁华街市。黑水沟也改了名,叫黑水场了。完全是一个小镇的规模和样子了。

    而这一切,与父亲刘中国,到底又有多大的关系呢?

老妈,刘洋管黑水沟叫刘家大院,他说是你讲的,莫非这地方,真是我们家的?我试探着问,母亲笑了,说这傻小子。然后就起身往外走:走吧,到真正的刘家大院去转转。

母亲说的刘家大院,实际上就是她和父亲,还有刘欢住的地方。一座二层小洋楼,在黑水沟高高低低的建筑群里,不但没什么特色,甚至还显得有些陈旧。前边有个大院子,院子里种了些花花草草。惟一的与众不同之处,就是大院的选址布局,一改中国建筑的坐北向南,大门和院门都朝着东方,形成了有别于传统的坐西朝东格局。我曾经为这个事请教过父亲,其时父亲正在院中弯腰踢腿,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顺口背了一首我小时候就会的方位诗:早晨起来,面向太阳,前面是东,后面是西,左面是南,右面是北,东南西北,认清方向。父亲的王顾左右而言他,让我越发觉得,这个老是在我梦中挖王屋山的老头,身上有很多说不出来的神秘。

那是父亲建了十多二十年的房子,据说,那时的黑水沟,还没形成而今的场镇,父亲为了让即将前来的母亲住得舒服一点,专门从百里之外的城里,请来建筑施工队,第一个在黑水沟边,建起了小洋楼。谁都知道那是刘大老板家的楼,很多人都在想,要是有一天,自己家也能住上那么漂亮的楼,该有多好。

依山造屋,傍水结村,从来都是人类对聚居之所的要求。父亲的刘家大院,首先就是背山面水。父亲突发奇想建造的黑水场,当然也是这样的布局。后来,有环境专家到黑水场考察之后称,这种模式不单利于调节风向、风力,还能调节温度、湿度,给人们带来一个理想的小气候。

但那时候,黑水沟边一个人都没有,一户家都没有。几条小溪沟,从山那边,曲里拐弯地流过来,又曲里拐弯地往远方流去。父亲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地方,他决定在这儿建起自己的房子,他对母亲说,十年八年之后,他要把黑水沟变成一个像花园一样的城市。

 父亲从去世的爷爷那儿,接触过不少中国文化,对中国古老的环境学说,略懂一二。黑水沟靠山面水的形势,典型的藏风聚气格局,是居家起屋的好所在。有一天,颇具环境意识的父亲,开车经过黑水沟时,突然觉得尿意汹涌,他从车上下来,爬上一个小山坡,对着一坡松林,十分痛快地撒了一泡热尿,待转过身来,不禁愣住了。放眼远望,他吃惊地看到,一个繁华的街市,在人声涌动中,正从未来的岁月里,朝他飞奔而来。

那一刻,寒冬的山风吹得正紧,山头上的针叶松,涌动铺展着细密的涛声,就像有无数的人声和无数的脚步,正在黑水沟两岸聚集。父亲站在山坡上,突然萌生了一个伟大的念头:在黑水沟,造一座未来的城市。

后来的一天,当我们父子漫步水边,父亲指着黑水场对我说,人生就像是大海上的一次航行,要是在无边无际的海上,突遇狂风大作,这个时候,哪里是最好的栖身之所?不用多说,最好的地方就是港湾。因为港湾可以为船只挡避风浪,保证安全。狂暴的风浪到了这儿,会变得收敛而温顺,港湾里的生气,也不会被狂风吹散。这就是生活中的藏风。同理,从古至今,人们选择居所环境时,遵守的,也是这个原则。你看看黑水场,多像一个藏风聚气的港湾。

只是,在父亲突发奇想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就是他这个突然的念头,拉开了他与三姑分道扬镳的序幕。

 

8、三姑与父亲

 

之前我已经说过了,三姑与父亲,在我们老家那阵,已经借改革开放的春风,发了点小财,他们后来一起进军黑水沟,我想主要还是因为受了我父亲的怂恿。本来,他们在黑水沟的事业发展得不错,黑得发亮的煤炭,一车接着一车往山外运,鸟都不拉屎的山旯旮,那满山遍野的针叶松,因为父亲他们的到来,仿佛一夜之前,全都变成了摇钱树。

虽然说,在这个过程中,少不了诸多的坎坷与磨难,但是,父亲刘大胆从战场上带回来的生猛,一次又一次地,把阻止黑水沟奔向未来的障碍打通。有关部门的批文,从省城请来的探测专家,给父亲他们指出了一条洒满光明的道路。山肚子里黑得闪光的宝藏,也为穷困交加的山民,带来了从未有过的希望。

可是后来,三姑与父亲,发生了巨大的争执。据母亲说,三姑坚决反对父亲在黑水沟建造城市的妄想。她觉得哥哥刘中国就算没疯,也是痴人说梦。

而父亲,这个刘大胆,就像他当年奔往黑水沟一样,他的决定,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这场争执的结果,就是三姑与父亲分家。父亲继续留在黑水沟,为他的痴人说梦努力,三姑则提着分得的一大袋子钱,与姑父一起,跑去百里之外,另立山头。

那是你爸爸最艰难的日子。母亲说:穷得连工人的工资都发不出。好在,最后还是挺过来了。

父亲是怎么挺过难关的,母亲没细说,我也没多问。妻子已经拉着女儿欢欢跑过来了,欢欢看看我又看看奶奶,最后一头扑到我怀里大叫一声:爸爸!然后拉着我的手,脸朝着奶奶说:奶奶出去玩,出去玩嘛!我们去买炮仗。咦,哥呢,哥哥跑去哪儿了?我们去找哥哥。

这个小东西,她根本就不知道,她竟然会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也就是我和她妈妈违法的产物。她不知道这些。她在黑水沟快乐地成长着,就像山坡上的花朵、松林和灌木,呼吸山区清新的空气,接受阳光的哺育和照耀,自由自在地生长。我敢说,她比哥哥刘洋要快乐很多,至少她不用像城市里的刘洋那样,一年到头都有做不完的作业,背不完的英语,考不完的试。

从陈旧的刘家大院走出来,门口不远处,就是蜿蜒流淌的黑水沟。水自山中来,清亮亮的,可以看得见沟底的石头。妻子觉得奇怪,说为什么叫黑水沟呢?以前我以为河水真的像城市里的那样,又黑又臭。

妻子的疑问,其实也是我的疑问。只有母亲微微笑着,说现在真是黑水沟了,我刚来那阵,河两边空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那时候的黑水沟,里边的水干净得都可以喝。现在不行了,家家户户的污水都往里边倒,脏得不成样子了。

我们沿着黑水沟往前走。实际上,河水并不是母亲说的那么脏,对于生活在城市污水中的我来说,黑水沟清澈得就像私家游泳池。如果不是冬天,如果是夏天,没准我就会带着刘洋,跳到里边去洗澡呢。

老妈,问你一个不该问的问题。我突然很想知道父亲的家底,见妻子和刘欢跑到前边去了,小声说:爸爸和三姑到底怎么回事,我老觉得三姑心里,对爸爸有怨气。

母亲宽容地笑:有怨气也正常,两兄妹一起出来打拼,最后却搞成这个样子。

我说三姑挣的钱,真的比爸爸多吗?

母亲说傻小子,当然是你三姑钱多。你爸爸的钱,全都投在黑水沟了。你看,母亲指着两岸高低错落的房子,说:全都投到这上面了。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陪着母亲,在黑水场上转悠。父亲还在忙他的事情,只是打电话说回来吃晚饭。等妻子、女儿玩得累了,吵着要回家时,我突然发现,这儿真的像城市一样阔大,黑水场就像一本大书,我们转了半天,也只不过是浏览了几页而已。街上车来人往,开店的,摆摊的,路过的,到场上来买年货的,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打着中国移动、中国联通招牌的手机店里,一拨又一拨的妹子和后生,进进出出,竟比城里还要热闹。不时会碰到熟人,全都满脸笑容,远远的就高声叫刘婆婆刘婆婆。走近了,一副恍然的样子,大声说:这是你家公子吧,好像以前见过的哟!然后就热情地过来,问这问那,叽叽喳喳老半天。有些店家,还会端了椅子出来放在门口,大声招呼我们过去坐。

还有几天才过年,可黑水场上的很多人家,都早早地挂起了灯笼。孩子们更是东三西五地,围在河街岸上,一惊一乍地叫着,放炮仗。与禁止燃放鞭炮的城市相比,这黑水沟浓浓的年味,更像一个喜庆欢乐的新年。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三姑。她到美国了吗?被金融危机搞得狼狈不堪的霉国,他们的新年,会不会像黑水沟这样喜气洋洋呢?据新闻报道说,这个倒霉的国家,已经发生多起因承受不住失业压力,男主人挥刀杀死全家的惨案了。但我想,至少三姑一家应当是喜气洋洋的。按母亲的说法,三姑的钱比父亲多得多。对有钱人来说,金融危机带来的影响,无非是数字的变化,并不会影响他们的日常生活。特别是中国有钱人,他们在霉国的奢华生活,从来都是让霉里奸人民目瞪口呆,叹为观止的。

 

9、外乡人

 

黑水沟一共有三条溪流。它们自西南面来,在北边汇合,像扇形一样曲折回环,流向远方。形成了天然的南来北汇形态。据说,当年,有一个穿长衫子的外乡人,打这儿经过,他就像父亲站在山坡上一样,面对曲里拐弯的黑水沟,发出了由衷的赞叹,为了多看几眼黑水沟,他甚至不惜停下云游的脚步,到处寻找人家借宿。可是,那时候的黑水沟,除了矿山卡车要往外运煤,远远地修过一条机耕道,偶尔会有运煤车经过外,这地儿方园十里,差不多就荒无人烟。外乡人山上山下找了很久,直到天都黑了,仍然没能找到一户人家。最后,他一屁股坐在机耕道边,放声大哭。

正是春寒料峭的正月,冷风从头顶呼呼刮过,针叶松林就像大海一样,涌动着此起彼伏的涛声。终于,一辆进山的马车,停在了他的面前,一个衣衫褴褛的山民,向他伸出了友好的援手。那一夜,外乡人在山民四面漏风的木板房里,围着一堆柴火,就着煮熟的洋芋,一碗接一碗地,往嘴里倒苞谷酒。喝得烂醉的他,拉着热情的山民,说起了黑水沟。他半疯半癫的形态非常夸张,他流着眼泪说,那是多么不易求得的聚水格啊,可是,竟然没有人去修房子!他把山民从木板房里拉出来,冷风吹得他们浑身发抖。他指着黑漆漆、冷冰冰的世界说:老哥,你怎么能在这种地方住,再壮的身子骨,也给风吹倒了,再多的钱财,也给风刮跑了,再好的运气,也让对面的高山挡住了。老哥啊,你放着黑水沟不住,为啥要跑到这儿来捱饿受穷!

山民老哥听不懂,这个坐在路边号哭的外乡人,他到底在说什么?外乡人喝醉了,他怕他从门口的土坡上摔下去,滚到山脚下,到时候打着火把都找不到人。他拖着他往屋里走,他说兄弟,外边风大,不要冷感冒了。

外乡人到底是不是真醉,山民老哥没有认真推敲。他只是看见他在冷风中,步履摇晃着说:是啊,风这么大,冷球死人了。你咋个把房子修在这风口上啊,老哥,听我的,赶紧搬走,搬走!

那个晚上,外乡人在火堆边瘫成了一堆烂泥。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他才眯着眼睛,从地上爬起来。山民老哥听到灶房声响,推门进来,很愧疚地说:兄弟你醒了,你看,你那么远来,却让你睡灶房,我的良心真是让山狗给吃了!

外乡人从容起身。他掸掸长衫子上的草灰,从山民老哥身边穿过。他没出声,走出门去,站在木板房前,望着对面怪石嶙峋的山头。山头有点高,于是,他望它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但他没有说话。

山民老哥想起外乡人昨晚的醉话,便望望对面的山头,又望望外乡人。他觉得外乡人的样子有点吓人。怎么啦兄弟?你昨晚上,怎么就一个人,坐在路边哭?

外乡人终于回过头来,他一脸严肃地看山民老哥。大哥,我多谢你昨晚上的苞谷酒。我想问一句,你家喂的猪,是不是爱得病?你家养的牛,是不是不下崽?

山民老哥愣了,想想,好像有这么回事。那些猪,真是猪啊,怎么养都不肥!牛呢,不要说男牛,就是女牛,也极少有机会生下小牛。上一年倒是怀上了,可有一天,放它去坡上吃草,一脚踩滑,跌进沟里,连大牛都死掉了。

山民老哥愣愣的,望着外乡人。外乡人说老哥,不瞒你说,我是一个风水师。我的职业,就是一年四季到处走;我的梦想,就是相遍天下的风水宝地。昨天我打山那边过,对了,那儿叫黑水沟,我吓住了,真是人间天堂啊!可是,那儿一个人都没有,一户家都没有。我很伤心,这么好的地方,为什么就没人住呢!我越想越伤心,最后我就忍不住放声大哭。

外乡人拉着山民老哥,指着对面的山头:你看老哥,那些石头,哪里是石头,那是老虎,那是豺狼,那是野猫,它们成天盯着你家,你的猪,你的牛,你的鸡,吓都吓死了,哪里还能长肉。你又看,这高高的山头,压得人喘不过气,你家大门却对着它,所有的财路都给它挡住了,你辛辛苦苦累死累活,却连肚子都填不饱,娃的学费也交不起,只能让他们在家撵鸡放牛。

山民老哥半信半疑,这饥寒交迫的日子,只是因为自己家房子建错了地方?难道说,搬到黑水沟就可以不受穷?

老哥,你们真是生在福中,却不知福。外乡人挥着手,充满感情,侃侃而谈。他的表情生动极了,就仿佛山民老哥已经错过了太多,决不可以一错再错。

你看,在黑水沟的西北面,环形的山脉,刚好挡住了西北风。而北边站着几个大山头,层层拱护,使北风无法入侵;你再看,南边连绵的山脉,好像是为黑水沟设了一个生气的入口,使南来之气源源不绝。老哥啊,我的老哥,如此山环水抱之局,藏风得水而气融,你上哪儿去找啊!这么跟你说吧,黑水沟就像是一个天然的大气场,所聚生气,经久不散,不仅是有吃有穿,六畜兴旺,你的子子孙孙,还喜欢读书作画,上大学,当公务员。光宗耀祖啊!

听说过人杰地灵吗?他突然把头凑近山民老哥,把听得云里雾里的山民老哥吓得退了一步。黑水沟就是人杰地灵!

外乡人好像舍不得走了,他一天到晚疯疯癫癫、满山遍野地转。天黑下来了,总会有山民或煤炭工人,听到他苍茫的哭声。善良的山民,实在不忍心把他一个人丢在野地里冷死,纷纷走出家门,举着火把,寻着哭声的方向,把他从黑暗中请回家来,给他端出半簸箕煮洋芋,倒上满满一碗苞谷酒。只是,外乡人不再像第一次借宿那样醉话连篇,他不再说话,一句话都不说。山民们奇怪极了,甚至是煤窑上的矿工,也奇怪极了。而一个外乡人哭山的传说,就像风一样,哗啦啦地吹遍了十里八弯。

山民老哥是这个传说的倾听者,更是传播者,他把外乡人对他说过的话,对十个人说,对一百个人说,对一千个人说。他下窑拖煤时对工友说,他拖煤出山时对场上的人说;他对熟悉的人说,对陌生的人说。他都不知道自己反反复复,把这个奇事说了多少遍。而差不多每一个听过传奇的人,也和他一样,差点就把嘴巴都说起了泡。而另外那些收留过外乡人的人,他们都不明白,为什么外乡人对山民老哥说了那么多,在自己家却一个字也不说。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天机不可泄漏。他们对黑水场,产生了隐隐的向往。

 

10、造城

 

父亲听说过外乡人哭山的传说吗?黑水沟山清水秀,自然环境极佳,按现代城市人的兴趣,这种地方实在是理想的人居之所。父亲也许就是看中了这个吧?但是,要让父亲在一瞬之间下决心在黑水沟造一个城市,光有翠绿的山头、清新的空气、明丽的阳光和清亮的流水,应当说还远远不够,真正适于人居的环境,除了以上这些要素,还要能让人放下担心,避开恐惧,满足渴求,看到希望。这些属于情感范畴的内容,更是父亲需要通盘考虑的。

自然的因素已经具备,与三姑分手之后的父亲,接连跑了几趟省城,请来了各级部门的官员、环境规划设计专家。他站在当初下车撒尿的山坡上,把他建造城廓的梦想,和盘托出。他挥着手,一会儿指东一会儿指西,他挥出的手臂,充满了力量和激情。其时,走了一天的太阳正在降落,西天的晚霞红彤彤的,奇形怪状的云朵,正在随着天色千变万化。偶尔有一束阳光打到父亲身上,把他的脸庞照得金光闪闪。父亲就像正在指挥一场阳光的交响,一场晚霞的舞蹈,随着他的手臂指向远眺,有一个专家,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你们看!

随着这突然的惊呼,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天际,然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红色渐褪的天际,变幻的云层,像极了繁华的街市,有人在走,有车在跑,有牛在昂头,有马在甩尾。远处大片的灰色,分明就是万里山脉奔腾而来,近处高高低低的红或白,分明就是刚刚装修完工的楼宇……父亲也惊呆了,他努力摇了摇头,他以为是他一个人眼花了,然而不是,傍晚的天际,仍然在变幻莫测之中。一条苍蓝的飘带,曲里拐弯地,紧跟着灰色的山脉。那不就是跟前这条黑水沟么?

据说,那天傍晚的景象,差不多就把山坡上的所有人震住了,仿佛就是天意。实际上,那天傍晚有没有这么神奇,我一直抱怀疑态度,西天的云彩,从来都是绚丽而多变的,张三看像万马奔腾,说不定让李四看来,那就像一群满地乱跑的猪。总之,天上的事说不清楚,仿佛无人能知的奥秘。那西天变幻的云彩,你说它像什么都可以。就像有一千个读者,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对那天傍晚的自然景象,专家和官员们有没有产生怀疑,我不知道。但父亲没有怀疑。那个时候的父亲,心里边想的,全都是如何让自然与人合二为一,又如何把黑水沟变成风水宝地。为了这个梦想,他花了掉一生的精力。

兴建黑水场的批文下达之后,那个神秘的传说,还在四乡八里像风一样传播。而父亲的刘家大院,就是在这个传说中,炸响了第一声开工的鞭炮。紧接着,他又在黑水沟边建起了一溜平房,分给窑上那些煤汉子,安置他们远道而来的家属。从此,煤汉子们不再住石板盖顶的工棚了,他们每天下班,欢欢喜喜地说笑着,吆喝着,往家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赶。家里有老婆孩子,有嘘寒问暧,有热茶热饭……快点回家啊!这每一个日子,从此有了更近的牵挂和盼头。仿佛一睁眼就能看见,一伸手就能摸着。

起初,自家有房住的山民,是没有资格分房子的,父亲建的小平房,全都提供给从外省、外地来的工人,让他们有一个窝。可是,外地来的家属们,大约从来就没享过清福,也可能天生就没有享清福的命,她们闲得发慌,她们开始在门口支一个小摊,做几双布鞋,或纳几双鞋垫子,把花花朵朵,期盼与祝福,一针一线地,纳在上面。红布作底,白线纳字,左脚的字是喜庆,右脚的字是丰年,还有长命百岁,还有肥肥白白的胖娃娃,还有代表爱情的鸳鸯戏水鱼水情深。热热闹闹,文图并茂。

更有过门不久的小媳妇,甚或还没领证的大姑娘,远天远地的跑来黑水沟,坐在门口,往身边摆些针头线脑,女儿技艺当街秀。她们左手拿鞋底,右手拿针线,一针扎下去,随即鞋底便翻过来,针头按在顶针(一个小指宽、布满小窝的扁平铁圈,一般都戴于中指)上,姆指按住鞋底一用力,针便穿过厚厚的鞋底,顶过去了一半。随即头稍埋下,小红嘴儿轻轻一张,就咬住了这边的针尖,一咬牙,一使劲,嚓的一声轻响,针就全部穿过来了。这时,右手再往右侧身后用力一拉,那条长长的麻线,就哗的一声,拉了过来。无论是鞋底还是鞋垫,都是这些煤汉子们的家属,一针一针地纳成的,成双成对地放在簸箕里,摆在门口。有喜欢的人,有需要的人,若是看中了,五毛或一块,或几块,就可以欢欢喜喜地拿走。还有五彩缤纷的围巾,全都是她们手中那几根两头尖尖细细的小棍子,这么左一穿右一钩的,就织成了。往脖子上绕两圈,嘿,别提那有多神气!

山民们从没见过外来的女人,男的女的都好奇着,便背了自家的山货,洋芋或干笋子,或木耳、蘑菇,到黑水沟来,与她们换。更有年轻的山里妹子,还缠着要学这做鞋垫,织围巾的手艺。

人来人往的,后来就有川菜馆开张了。油条大饼摊子,也支起来了。黑水沟仿佛一夜之间,热闹起来。连几十里外的苗家寨子也惊动了,姑娘小伙相约而来,在黑水沟唱起了火热的情歌。

山民们惊奇地看着黑水沟的变化,他们经常想起那个自称风水师的外乡人,他们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们中有人不干了,同样是在矿上工作,为什么他们就只能住漏风的木板房?要是盖在房顶上的石块被太阳晒裂了,被雨水淋烂了,还得他们自己想办法修整和加固。他们对老板刘中国的做法很有意见。他们的意见越来越大,他们要求与外地工友一样,住砖混结构的平房。

于是,父亲又往山外跑,跑各级政府,宴请各级官员。忙活了无限漫长的一段日子。最后,他陪着当地官员,将矿上干活的工人召集起来,宣布了一个决定:凡是本地山民,愿意从四面八方迁到黑水沟居住的,政府免费批地,还给予适当补贴。外地工人要是愿意迁入黑水沟,户口免费,宅基地费免半。

真的假的?狗日的,哄人不得好死呢!

老子忙活半天,刚够糊嘴,哪有钱修房子!

对大伙的担心,父亲胸有成竹,他站在山坡上,大手一挥,当众宣布,没钱起屋的,只要和矿上签一个劳动合作,房子先由矿上投资,统一建设,以后再慢慢从工资里扣除。万一不想要房子的,可以租用。住人或做生意,随便。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傻子才会拒绝。

这就样,父亲当年的梦想,轰的一声,就变成了今天的现实。而父亲为之付出的代价,就是他与亲妹妹刘拉美,也就是我的三姑,从此分道扬镳,各奔前程。多年之后,父亲把黑水沟变成了一个繁华的街市,而三姑把一家老小和大把的钱,送到了霉国。

 

11、世外桃源

 

关于父亲的刘家大院,我认真揣摸过它为什么会坐西向东,这种反传统的建造,会不会另有深意?父亲是生意人,他不可能胡乱地造出这么一个房子,他一定有他的理由。

我不由得想到了那个满山哭的外乡人,不知道父亲有没有见过他,要是见过他,没准,这个向东的大门,就是他的主意。风水学中的东方,是属木的方位,而木是上升之气,有兴旺发达的意思。父亲内心,一定很希望黑水沟能旺起来,并世世代代地旺下去。

可是,和三姑比起来,父亲好像并没有发达。母亲说,三姑的钱比他多得多,而他的造城之梦虽说实现了,但黑水沟毕竟不是他的。那些在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也未必就知道,这个热闹的街市,竟源于他刘中国当年一个突发的奇想。

吃晚饭的时候,父亲的越野车开进了刘家大院,头发都白完了的他,经常这样忙来忙去,给他开车的是一个小伙子,他刚进屋,就被刘欢扑上去打了一巴掌,然后跑过一边咯咯笑。小伙子抬起双手,两个食指伸进嘴去,把两个嘴角拉着大大的,吐出红舌头,冲刘欢做了个鬼脸。然后他就发现屋里多了几个生人,他一下子就拘束起来,站在那儿,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好。

父亲拉着刘洋,使劲地摸他的脑袋。向山娃介绍我:山娃你过来,这是我儿子刘南方,你南方叔。小伙子叫了一声南方叔。

父亲说,山娃当初考大学,只差了几分。他的爷爷,就是到过我们家的那个老头子,他救过的那个老战友。山娃站了一会儿,就在我父亲的催促声中回家去了。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清点这一年的收成,谋划着来年的发展。黑水沟的新年,比城里边更像模像样,全世界都在闹腾的金融危机,好像一点都没影响到他们的生活,这儿根本不像外界那么慌慌张张。没有人搞什么经济论坛,也没有人聊四万亿的经济刺激计划,更没有人关心经济学家们没完没了的分析。昨天怎么过,今天还怎么过,许多的人,还会往好里过。就好像这儿是一个独立的王国,一个现代版的世外桃源。

吃过晚饭,我主动提议,一家人去黑水场上散散步。我对孩子们说,你们可以尽情地烧烟花,放炮仗,把城市里不准放炮仗的遗憾狠狠地补回来。我对妻子说,我要跟着父亲,好好地看看他一手打造的刘家大院。

父亲说什么?什么刘家大院?

我笑了,没有回答父亲。

入夜的山区,寒冷刺骨,母亲拿了大衣出来给父亲披上;妻子则追着刘洋他们,叫他们回来多穿衣服。孩子们才不理她,哄的一声,像一群鸟儿一样飞走了。妻子喊了几声,回头来挽着母亲,慢慢地往场上走去。

到处都是红彤彤的灯笼,过年的喜庆,挂满了黑水沟两岸。

三姑去美国了。我说:她本来叫刘洋去的,刘洋这小子,一定要来看爷爷奶奶。

父亲很高兴,呵呵笑。我说:三姑还约了一帮煤老板,说是去美国抄底。

抄底?父亲问了句。

我说是啊,听说那边的别墅,几千块钱就能买一幢。哪像我们这儿啊,几千块钱只能买一个平方。广州的房子,地段好点的,一方要一两万块。

哼,哈哈,抄底!父亲笑了一下。

我说:这次金融危机,闹得可凶了,可我看黑水沟好像没什么反应。

父亲突然叹了口气:怎么会没反应,要是我把工资给他们降下来,你看看有没有反应。

我吃惊地偏头看父亲:你,降他们的工资?黑水场真是刘家大院啊?

父亲愣了一下,大笑:我是说,那些煤炭工人。场上大部分人家里,都有煤炭工人。挖了几十年,山都快挖空了。还好,就算哪天没煤可挖了,就靠着这条街,开铺坐店做点小生意,也能挣碗饭吃。这就是报纸上说的,可持续发展。

挖煤应该是很赚钱的吧,我看煤炭股票涨时升得快,跌时很抗跌。

不可再生资源,总有挖光的一天,从理论上讲,是挺赚钱的。父亲突然停下脚步,看我:你在炒股票?不要搞那个东西。你搞那个东西,还不如给希望小学捐款。

我没炒过股票。我不明白父亲这话的意思。

中国的资本市场,你搞不懂的。父亲说:这么跟你说吧,中国的股票,就等于你捐款给你三姑,她本身已经很有钱了,可她还是要拿你的钱,拿去换成美金,存在瑞士银行。或者飞到美国去买私人别墅。

我老实地说我听不懂。父亲说你也不用懂,反正不买就是了。

我犹豫了一下,说:爸,有个事我一直不明白,想问又怕你生气。您和三姑,为什么搞得那么僵?

我就知道你早晚都会问。其实也不是僵不僵,人各有志吧。父亲说。

老妈说,三姑的钱比您多得多,但您亲手造了一个城市。我指着灯火闪亮的黑水场: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你妈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父亲叹了一口气。其二是什么?他没说。我也没问。我想,要是他想说,肯定会说给我听的。他没有接着讲给我听,就意味着他不想说。或者现在不想说。

一时间,我们都沉默了。虽说天很冷,可街市之上,却是一片暖融融的景象,除了喜庆的原因,我发现,黑水沟的夜风并不大,抬眼四望,原来,西北面有一环黑黢黢的山脉,北边还站着几个大山头,把北风都给挡住了。按现代的环境方位学标准,这黑水沟,还真像传说中外乡人讲的那样,是一个宜商宜居的风水宝地。老实说,这一刻,我觉得父亲很伟大。真的很难想象,这个跟我一样精瘦的南方人,他身上怎么就蕴藏着这么大的能量。大到能平地造出一个黑水场。

 

12、秘密与真相

 

人民英雄纪念碑坐落在北山脚下,碑身高耸,地势开阔,四周花草簇拥,松柏长青。每次来黑水场,父亲必然带我到这儿来鞠几个躬。起初我还有点惊奇,以为这山沟沟里曾经打过仗,死过人,烈士用鲜血谱写过壮歌,后来才知道,长眠于此让人纪念的英雄,只有两个,一个是曾到过我们家的那个老头子,另一个我没见过,两个都是父亲抗美援朝时的战友。本来,每年清明,我都会带着学生,到广州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的纪念碑前献花,可以说,对这样的建筑,一点都不陌生。但只有两个人民英雄的纪念碑,我还真的是头一次见。而且,这两位老英雄,是退伍回乡之后多年去世的,要不是在黑水场,要是放在别的地方,他们能不能算是英雄,能不能立这样的碑,还是一个问题。只是这个疑问,我一直没敢说出口。因为我每次都发现,站在碑前的父亲,和纪念碑一样庄严肃穆。有几次我甚至恍惚起来,感觉父亲已经变成了一尊石雕,变成了一块碑。

纪念碑旁边就是黑水中学,校舍看起来比街市建得漂亮。可能因为我是教师,看到学校的招牌,我就本能地停下了脚步。父亲说:走,跟我去校长家坐坐,他爸爸救过我命呢。

我愣了,我只知道父亲救过战友,从没听说他也让别人救过。我有点好奇,跟在父亲身边,说啥时候的事,怎么没听您说过?

父亲没回答我。他突然沉默了。他的表现让我有点压抑。莫非,这就是他之前所说的其二

    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幢两层小楼前,父亲还没进屋,就被人认出来了。屋里的人,就像看到亲人一样,热情地高声叫着,迎了出来。哎呀刘叔啊,今天吹啥风啊,有事打电话叫我一声,我过去就是嘛!

父亲和我被让进屋,一股浓烈的煤气味,呛得我咳嗽起来。原来,这一家人正围着炉子烤火,虽说有烟管从墙上通往外面,这屋里的煤气,还是冲得我鼻子发痒。

把窗子打开,快点,打开打开。有谁在叫,随即就有人把窗打开了。

三(注:三儿的连读,轻声、儿音),这是我儿子,刘南方,和你一样,都是人民教师。父亲拍我的肩,指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对我说:这是杨清明,黑水中学的校长,在家排行老三,是我老战友的儿子。我一直叫他三。

老头热情地伸出一双大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欢迎欢迎啊,你来黑水沟很多次了吧?可每次都没见着啊!大兄弟,这次终于见到你了!

我有点迷糊,听老头口气,好像他这些年来一直很想见我似的,我又不是明星,也不会给他们学校捐钱,他这么热情干什么?父亲在煤炉边坐下来,一边烤火,一边说:三啊,你要是能说服南方调到黑水中学来教书,我感激你一辈子。

我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我从来就没想过要离开生我养我的家乡,跑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别说是教书,就是父亲退下来,让我当董事长,接手他的全部家当,我都不会干!

杨清明却没有惊讶,他诚实地笑着,说坐坐坐,我们好好聊聊,好好聊聊。

有人给我们倒了热气腾腾的茶,正要喝呢,刘欢突然从外边跑进来,扑在父亲背上,兴奋地大叫:爷爷爷爷,我们出去放炮仗,快点,我们出去放炮仗!

我十分惊讶她怎么能找到我们,刚问出口,杨清明接腔说:这个小欢欢,黑水场的大名人呢,哪个不认得啊,她要找的人,躲都没地方躲,全场人都会帮她找呢!

刘欢的出现,使我对父亲的其二,有了打听的机会。父亲被刘欢拉走后,我与杨清明围着煤炉子,聊了一些学校的事情,又聊了一些社会上的事情,我正想把话题转到父亲身上,杨清明突然说:大兄弟,你要是真调过来,你就来当校长,我给你打下手。

我愣了一下,哈哈笑。这怎么可能?我说:我干了这么多年,到现在还只是一个普通教师,哪有能力当校长。

杨清明真诚地说:要不是刘叔,别说校长,我们一家能不能活下来,都说不准。

我满眼疑问地看他。我有点兴奋,因为我隐约感到,我正在向父亲的其二进发,我正在接近父亲几十年的秘密,即将揭开谜底,知晓真相。

杨清明端起茶缸,咕咚咕咚喝了半缸茶。我爸爸和你爸爸,也就是刘叔,是战友,上过朝鲜战场。只是,我爸爸在一次战斗中受了重伤,被敌人捉住了。战争结束后,我爸爸被放了回来。你知道那段历史吗?

我愣了,我发觉心在快速地往下沉。我当然知道那段历史,有关资料说,当时好像有两万志愿军被俘,美国鬼子认输后,让他们在台湾和大陆间选择,有一万四千多人选择去台湾,有六千四百多人回了大陆。杨清明的父亲,也就是我父亲的战友,他顶着俘虏的耻辱,回到家乡。俘虏在那个年代,意味着什么……我不敢往下想。

要不是刘叔,我们一家,早晚会扛不住的,怕早就寻了死路了。杨清明抹了一把溢出眼眶的泪花。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眼前这个老头子,从他老相的面容上看,可以想象他经历过的沧海桑田,雪雨风霜。我本能地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故意很轻松地说:杨大哥,都过去了。你看我们不都活得好好的吗!你看,连金融海啸都没能把黑水场怎么样!

是啊!杨清明有点不好意思,几把抹干了脸上的泪水,说:我爸生前经常说,刘叔有个外号叫刘大胆,真的是大胆啊,你看,黑水场,多热闹的黑水场,要是没有刘叔,肯定还只是一条荒无人烟的河沟。杨清明左右看看,见家人都没注意我们,凑到我跟前压低声说:你听过一个风水先生的传说吗?我觉得这个传说的导演,就是刘叔。

我愣了。我真没这么想过,连怀疑都没有,连猜测都没有。

我突然想起少年时代的那个恶梦。梦中的父亲,弓着腰,举着铁镐,一镐一镐地,朝着山的深处挖掘。我担心得要死,那么高的山头,要是被挖空了,成了一个空山,总有一天会倒塌的。而煤碴一样的父亲,蚂蚁一样的父亲,就会被倒下的山头活活地埋葬。

……山区的夜晚歇得早,当玩累了的孩子们都各自回房睡去。我躺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回想。杨清明的父亲和我的父亲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仅仅是因为救命之恩,就让父亲一辈子猫在这儿,建造他梦想中的城市?我觉得不大可能,感恩的方式有很多,犯得着这么一条道走到黑?我觉得,父亲造城壮举的背后,还隐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妻子翻了个身说:怎么还不睡?

我应了一声,掐灭烟头,关了床头灯,缩进被窝。我睁着双眼,走向黑夜的深处,我听到了黑水场充满活力的呼吸。

 

13、三姑父

 

黑水沟新年诗会,定在大年初一上午举行,地点在黑水场电影院。具体工作,杨清明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海报已经贴在了文化站、电影院门口,以及场上各段的宣传栏,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大人和孩子。

新年诗会是搞哪样的?

这都不知道,就是中央电视台刚搞过的那种啊,歌颂改革开放三十年,歌唱新生活。

哦,哦哦……

中央电视台搞的东西,黑水场也能搞,这本身就挺让人兴奋。据杨清明说,市、县新闻媒体都会来采访。搞得刘洋那帮小诗人既兴奋又紧张,差不多天天都在讨论台风、表情等等技术问题,认真得让人想笑。

谁也没料到,年三十下午,父亲会接到一个吓人的电话。电话是三姑父打来的,他差不多就是在冲父亲喊:中国,出事了!快点帮我搞五十万来,要快!

三姑父被人绑架了。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在年三十这天,竟然被绑了票。听起来就像胡编乱造的警匪小说。可是,事实已经摆在眼前!父亲挂了电话,对我说:开车陪我走一趟。

母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父亲说要去三姑那边,她有些担心地说南方路不熟悉,还是叫上山娃吧?父亲说,都过年了,别闹得人家年饭都不能在家吃。想了一下,还是给山娃打了一个电话。山娃飞似的赶过来,也没问什么,麻利地把那辆猎豹越野车,从院里开出来。

对临时出差这事,父亲有点不安,说了一些愧疚话,山娃满不在乎说看您说的,我是专业人士啊,又冲我一笑,说:这车有毛病,别看你有驾照,还不一定能收拾它。我看看车,是有点残破了。我不明白,父亲能平空造出一座城来,为什么就不能搞一台好点的车?不说奔驰、宝马,至少可以换台小日本的三菱嘛。但我不敢在这个时候讲题外话。父亲心情明显不好,他黑着脸,提了一个编织袋扔在车上。他低头上车的动作明显有些迟缓。父亲真的老了。我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辛酸,那感觉,竟有点悲凉。

父亲扔上车的袋子,鼓鼓囊囊的,里边应该是红通通的现钞吧?要是在我们那边,这么多钱随手扔车里,等于往车上装了一个炸弹,很快就会被抢了去,连人也一并杀了。而父亲,这个挖了几十年山头的煤老板,他早就习惯了把金钱当垃圾的生活,再多的钱,往往都是往麻袋里一装,往车上一扔了事。我有点担心,试探着问了一句。要不,报警吧?

父亲本来是黑着脸的,因为我的担心,他竟笑了一下:报什么警,又不是头一回。

我愣了,父亲这是啥意思?莫非,这种要命的事,就像玩笑一样,天天都可以开的么?莫非,三姑父经常被人绑票?我发现自己对这煤老板的事,真的是太不了解了。

几个小时的飞奔。路有时平坦,有时坑洼,离三姑父越近,就越多坎坷,颠得我头昏脑胀,心都像要被甩出来了。这山区的路,跟城市比,真的是一个天堂,一个地狱。山娃可能早就习惯了路况,把方向盘有时双手,有时单手,好像他天生就是开车跑烂路的材料。这么烂的路,怎么就没人修一修。我嘟咙了一句。山娃接腔说:修?你出钱啊?煤老板个个都他妈的黑心包,恨不得连路都不用,就把煤炭运出去了。

我禁不住笑出声。父亲偏头看我。我说:山娃骂您呢。说您黑心。

刘董才不是煤老板,人家是董事长。黑水场经济开发总公司,刘董事长!山娃好像很自豪:你也不看看我们黑水场那马路,全是水泥铺的,哪像这儿!狗日的,只知道赚钱!

天都差不多黑了,我们才赶到目的地。除了一条烂路,沿途根本看不到像样的村落,偶尔见到几间木板房,东三西五地愣在山坡上、田野间,全都像民工住的工棚。顶上瓦片都没有,还是那种极不规则的石板,沉沉地压在上边,让人随时都担心着,要是那玩意突然掉下来,该怎么逃命。父亲说,这是山区的建筑特色,穷人家都这样,如果用来忆苦思甜,供游人参观后富而思源,富而思进,倒是一个不错的创意。

这鬼地方,我都跑过不知多少回了,回回来都一个样。一国两制学得真好,五十年不变。山娃说,随即嘎的一声刹住车。我偏头从车窗望出去,就看见不远处,突然冒出一大堆煤,高高的,黑压压的,就像随时都可能从高处滚下来。上不上去?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问题。因为那边除了一大堆煤炭,还有一大堆人,正围着什么,正嚷嚷。仔细看,竟然还有警车在现场。父亲跟三姑父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对山娃说:开过去。

真的有警察在现场。不会是三姑父被绑匪干掉了吧?看父亲沉着的样子,似乎又不像。直到我们从车上下来,走过去,才发现一群人围着一辆车,人是煤窑上的工人,车是豪华大奔,人和车都黑乎乎的,就像脏得一辈子都洗不干净。不用说,躲在车里的应该是三姑父。几个警察好像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收拾这帮发怒的工人,因此,他们只能站在一边,静观事态的发展。

父亲的到来,引起了不少人的回头,竟有人认得他,高声叫刘老板来了刘老板来了。然后又有人朝这边跑。几个无所事事的警察赶过去,想拦住他们。事实上,没等警察吆喝,他们就停住了脚步。人群已经让开了一条道,就像是在列队欢迎我们的到来。

刘老板,空起手来索?带钱来没得哟!

刘老板,说跟你打工你又不要,你看哈子嘛,在这儿卖命,狗日一年下来,只剩得到几千块钱,还要扣一个月的工资,害得老子们过年都没钱寄回家,太过份了!

    刘老板,年过了你纳点要不要招人嘛?帮哈我们嘛,就当做善事嘛。在这儿干,硬是没得啥子搞头得!

     父亲没说话,他从工人们让出的通道中,走向黑色大奔。直到他走到车跟前了,我还没看到车里边的人开门出来。猫在车里边的人,真的是三姑父吗?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惊吓,该不会是吓瘫了吧?他有没有心脏病,会不会吓出什么意外来?

事实上,父亲刚停下脚步,大奔的车门就打开了,有人从车里钻出来,一看,正是三姑父。三姑父比父亲小不了几岁,可看上去,他们就像两代人。父亲满头白发,一脸清瘦。三姑父梳着背头,头发不只是黑的,还抹了猫屎,看上去油光水滑,就像煤灰落在上边也粘不稳。也许,他的头发经过了人工染色,才会那么黑,但他满面红光,肥头大耳的外形,任谁看了,都知道他保养得很好。这种人在城市里特别多,他们头上如果没有戴着企业家的帽子,一定是这长那长的,主持着大小机关。这种人我倒是见得多了,本不以为奇怪,可一想到他是我的三姑父,年近古稀的三姑父,我的内心,真的禁不住有点惊叹。他与父亲站在一起,不用说什么,一眼就能看出他比父亲混得好,过得爽。

又扣工人钱了?父亲问,态度不大友好。

三姑父亲往地上呸的一声吐了口痰,急火火地说:等一下等一下,我屙泡尿先!

三姑父埋着头,急急地从通道中穿过,像是生怕被人半路打劫似的。他一边小跑一边喊:稍等大家稍等,马上发钱马上发钱。他的样子让我想起了过街老鼠。真是罪过,我本不应该这样想的,我才是老鼠,因为少年时代的恶梦,我被人叫了很多年的小老鼠。可现在,我的这个三姑父,比我更像被吓破了胆的老鼠。

三姑父跑到煤场上去,背对着人群,拼命地撒尿。我想,要是我们晚来一步,说不定他就被尿憋死了,或者把尿拉在大奔上,甚至拉在裤裆里。我没有跟过去见证三姑父拉尿这一刻,但根据医学原理,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他这个年纪的老人,很多都患有前列腺炎,屙尿也远不如年轻时痛快,而大年三十的冷风,又在吹过来吹过去,极有可能就把他有一滴没一滴的尿,吹到他的裤脚上,皮鞋上……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心理阴暗,有点恶毒,我怎么就这样想三姑父呢?因为他拖欠工人工资,害得我和父亲年饭都没吃成?往深处想,其实,这种潜意识里的厌恶,是因为多年之前我就听说,三姑父为老不尊,行为不检,连矿工的老婆、妹子,甚至女儿,全都不放过。那些年轻的女子,花一样的女子,有的是自愿,有的是半自愿,有的根本就是不自愿,只要被他看上了,就总也免了不一番纠缠,免不了一番恩怨情仇。

开始,三姑还会和他吵闹,时间长了,可能嗓子也吵哑了,就麻木了,懒得吵了,一门心思把人民币(哈哈,不是我炒股捐的)兑换成美元,往外国寄。她想过了,国家都把两万亿钱存在美国,说明钱放在美国才稳当。随他狗日的美国国债再怎么贬值,也不可能把两万亿都贬光。那可是中国人民三十多年攒下的血汗钱,为了攒这笔钱,现在还很多孩子读起书,很多人吃不饱穿不暖,三姑不信狗日的美国它真敢把这两万多亿贬个精光!

据说,三姑最大的爱好,就是关上房门,把一麻袋钱抖出来,撒一地,然后坐在钱堆上,双手抓着钱,一扎一扎地往墙上狠狠地砸,就像扔飞镖一样。一扎钱一万块,砸在墙上,声音沉闷,但踏实。三姑长年沉浸在这无比踏实的沉闷中,其乐无穷。我想,国家体育总局一定不知道,民间还有三姑这样的奇才,要是那年奥运会,有一个扔钱的项目,三姑肯定能帮中国搞多一块金牌,让央视主持再一次代表十三亿中国人民,好好地自豪一把。

 

三姑父这泡尿屙了很久,好像屙了几十年,屙了几个世纪,好像改革开放一样漫长。当他终于抱着双臂,卷缩着身子,埋着头从通道中快速穿过,那冷得簌簌发抖的样子,让我再一次想到今天是大年三十,是离春天不远的,最寒冷的冬天。

带钱来没有?三姑父拉开车门就想往里钻。父亲一把抓住他说:钱在车上,你自己去拿。

三姑父的样子冷得要死,先前的满脸神采,在一泡尿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全都随尿屙掉了,或者是被冷风吹跑了。他不得不停下往车里钻的动作,转过头来上牙磕着下牙,一脸的灰白。这时候,我无意间看到,车里边还有一个女性,再看,是一个青春美女,说不清是少女还是少妇,总之脸蛋白里透红,眼晴也水汪汪的,人长得特别俊俏。

这就是传说中三姑父的二奶?第几任二奶?她真的是矿工的老婆、妹子,甚至女儿吗?这年轻的女子,这花一样的女子,她是不自愿,半自愿,抑或根本就是自愿的呢?正当我忍不住想看多一眼时,三姑父砰的一声把车门关上了。我没开过大奔,但从这沉实的关门声中,完全可以听得出它的质感与华贵。真是一辆好车啊!

三姑父跟着父亲往猎豹那边走,一边走一边埋怨:都是那个死八婆,一定要来接他老豆去城里吃年饭,说是要团圆。一来就被这帮穷鬼包围了。团圆,团圆,这下好了,一团就团出去几十万,团他妈的圆!

我差不多就要笑出声来,我甚至恶作剧地想,背着大捆钱前往美国抄底的三姑,猜不猜得到,有一个如花似玉的矿工的女儿,在中国大陆抄了她的底?如果她得知三姑父被一帮挖煤工团团围住,差点把尿拉在裤裆里,她是幸灾乐祸呢,还是兔死狐悲?这一刻,我真想摸出手机,打一个越洋长途给三姑拜个洋年,顺便咨询一下,如果有人从她的麻袋里,搞走了五十扎万元大钞,她会不会悲伤得比我爷爷死了还甚?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以来,对三姑一家,是多么的抵触,多么的不友爱。直至心理都不知觉地阴暗起来。

 

14、空山

 

整个事件,因为钱的到来,已经变得有条不紊。作为事件的目击者,我有几个问题搞不明白。首先,我不明白,三姑父背着三姑干出如此伤心败俗之事,为什么刘中国这个大舅哥的脸上,竟看不出多少愤怒?其次,三姑父被工人关门打狗,为什么不打电话给他的生意伙伴,却要父亲提着现金来解围?第三,父亲与三姑他们早已各奔前程,凭什么要来管他这些破事?

这些疑问,不能问父亲,只能问山娃。山娃犹豫了一下,说刘董欠过他的人情。见我不大明白,又说:就是借过他的钱。

父亲刘中国不是很多钱吗,怎么会借他的钱?

山娃说:这是你有所不知,刘董的煤窑,工价一直都很高,同一个人,一年干下来,比在别的地方能多两万块钱呢。你想想,我们那边那么穷,哪有钱在黑水场修房子?还不是因为矿上收入高。黑水场刚建设那几年,刘董比拉煤工人还穷。自己的钱都投进去了,还得借。可哪个愿借给你?还不得靠亲戚!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三姑因为反对父亲的造城梦想,跟他闹翻了。三姑不用造城,也没想过要提高工价,给工人多发钱,所以她有的是钱,而父亲,为了让矿工有信心从木板房、工棚里搬出来,住进更好的楼房,他把完全可以自己占有的利益,分给了工人。他从地方政府手里,拿到了建设黑水场的批文,但那只是一张盖着红章的纸。那玩意要是放在北京,放在上海,放在广州或深圳,放在黑水沟以外的任何城市,都是白花花的钞票。可是,黑水沟,鸟都不拉屎的黑水沟,那个批文就像一个窟窿,一个黑森森的无底洞,谁要是往里边投钱,不是傻子,也一定是个疯子。
      
这个傻子或疯子,就是刘中国,也即是我的父亲。

之前我一直以为,父亲与三姑关系紧张,原因只在于二人在投资策略上的分歧。比如父亲要造城,三姑反对;比如父亲给工人提高工资,三姑反对;比如父亲建好楼房租给工人,三姑反对。大约也就是这么点事。但我没想到,从部队的纪律严明中走来的父亲,在面对三姑父的道德问题时,也会犯原则性错误。而这个错误,让三姑与他彻底翻脸。

起因得从三姑父包二奶说起。据说,三姑父不守规矩,拈花惹草的业余爱好,是从他有了几个钱之后才开始的,完全像老话说的那样,男人有钱就变坏。具体情况是怎样的,山娃也讲不清楚。总之,三姑父屡教不改地包二奶,终于令三姑拍案而起。但是,三姑和绝大多数中国女性一样,面对自家男人,基本上无可奈何,她根本就管不住三姑父老猫偷腥。这个时候,她想到了娘家大哥刘中国。刘中国号称刘大胆,上过战场,干过鬼子,连敌人的耳朵都能咬掉的人,还怕搞不定一只偷腥老猫?只需他双眼一瞪,飞起一脚,就能把那个老色鬼踢到天上去。但三姑万万没料到,父亲根本就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勇猛,他低着头,闷声不响了老半天,最后才憋出一句话: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是你们家的内政,你说我怎么管?

三姑气疯了,呼呼地喘着气,伤心地尖叫:你是不是刘中国?你是不是刘大胆?你是不是我哥?你妹子被人欺负了,指望你帮出口气,没想到你竟然说这种屁话!亏你说得出口!

父亲烦躁起来,抬起头说你要我怎么样,打他一顿?我又不是布什,再说他也不是伊拉克!

三姑没料到父亲不但不帮他打三姑父,还把家务事扯成了国际问题,她气得浑身发抖,怒急而笑:好好好,刘中国,算我没说。算我看错你了,我瞎了眼!

三姑哭着跑掉了。父亲气得要命,开车追进城,闯进三姑父藏身的宾馆,一把将他从床上提起来,又扔下去,提起来,又扔下去,如是反复了几次,才怒气冲冲地住手。三姑父在席梦思上弹来跳去,费了老大劲才爬起来,一脸的委屈。中国,你别跟我讲三从四德的大道理,我懂。我只想问你,你说我辛辛苦苦搞这么多钱干什么?都寄到美国去,让我儿子甩了这个中国婆娘,又娶那个美国婆娘,今天这个,明天那个,换了一个又一个?我喜欢一下靓女,到底有多大个错?人一辈子总得有点追求对不,要是大嫂不准你在黑水场盖楼建房子,你天天守着一堆钱,是不是也会很无聊?你说,我都四五十岁的人了,难道就不能有点爱好,就不能有点自己的追求?!

三姑父满怀悲愤的质问,差不多就把父亲搞蒙了。本来,他跑来只是想教训一下这个老亲戚,没想到却被三姑父机关枪似的一通扫射,打得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该从何说起。原以为这位老亲戚会死口不承认道德有问题,谁知人家不但满口承认喜欢靓女,而且还和他谈起了人的追求。这可是一个很严肃的话题。人是得有点追求。总不能只准自己造一个城市,却不准人家泡几个小妞,对吧?父亲真的有点蒙了,他的发蒙,更因为三姑父主动提到了他刚刚启动的黑水场工程。他的钱全都投进去了,而矿山不能抵押,银行不给贷款,只有眼前这个老亲戚,手里抱着一大捆钱,却不知如何是好。

再说了,这也是我们家的家务事。你虽说是大哥,可张家门李家户,总有区别对不对?三姑父趁父亲发蒙的这会儿,祭出了杀手锏:我知道你自己烦心事都一大堆,哪有精力来管我这点破事。上次你借的两百万又花完了吧?明儿我再划三百万给你。你还是快点把你的黑水场搞起来,才是正道!

局势在明显地发生变化,三姑父已经有点语重心长了,而呆站在一边的父亲,竟像是做错了什么事,特地送上门来听他训话的。

那天,父亲刘中国好像真的被三姑父说服了,他本来是黑着脸来的,可走的时候,却一脸的若有所思。他在想什么?山娃说,他可能在回味人要有追求这个观点。

包二奶就是他的追求,他肯定不甘心成年累月地守着一堆钱,像葛朗台一样死掉。山娃说,刘拉美两口子,也即是我的三姑和三姑父,他们开矿挖煤,除了打点有关人士出手阔绰,真正用于发工资的,只是利润的一小点,每个工人一年下来万把块钱。这样,刘拉美两口子每年到手的钱,就变得十分可观。

本来,这些钱完全可以用来再投资,他们也可以平空造一个城市出来,开饭店,建宾馆,搞房地产,可是,这个想法无疑很不现实。山娃感同身受地说,不是说他们不想搞点别的,不是说他们不想投资,问题是,除了挖煤,刘拉美两口子实在是找不到能赚钱的项目。开饭店、建宾馆、搞旅游、搞房地产?都想过,可是,行不通啊,那些挖煤工,他们从来都是省吃俭用惯了的,一年到头就知道挤在工棚里,一有钱就往家里寄。他们好像从来就没想过要下馆子,住宾馆,更别说租个好点的房子,更别说买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不是说拉煤工手里没钱,一年下来,他们手里明明还是有些钱的,三毛五毛,十块八块也是钱啊!山娃大笑,一脸的恶搞:可他们就是要死死地捏着那几张票子,打死都不花,就像那玩意就是他们的命,就像捏着不花就能下崽。每回收了工资,不是往家里寄,就是往银行存。偏偏就不花,就不消费。

看山娃一脸的气愤,我差点就想像他一样大笑了。是啊,要是在眼下这种动荡的金融局势下,指望他们拉动内需,真的是能把国家总理急死。

那么,怎么办呢?山娃说,作为老板,刘拉美两口子当然不能像工人那样,住在狗窝一样的工棚里,那就圈下一大片地,盖别墅,尽可能地往豪华里盖。再请几个保镖,养几头狼狗,日夜守护。但是,钱还有很多,没办法,只能把钱藏起来。可藏哪儿好呢?要是发生了矿难,死了人;或者一不小心,得罪了某个官员。这些钱可能就会被冻结,被查封,直到变成别人的钱。也就是说,把钱放在国内不安全。而最保险的地方,当然是瑞士银行。

那些煤窑工,真是令人生气啊。他们怎么就不出去花钱呢!除了拼命干活,他们总是窝在工棚里,就像那是总统套房。一伙人死守在一起,最多喝点烧酒,或者打纸牌赌点小钱,有时还会争执,还会打架。真是一点上进心都没有,一点追求都没有。我觉得山娃真该去春晚说相声,这个没考上大学的山区高中生,他的表演太逼真了,让我恍惚间,就像是看见三姑刘拉美,正在对煤窑工们表达她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山娃说,有时候,工人的老婆、妹子或女儿到矿上来作客,一不小心让刘拉美家那个偷腥老猫看上了,那么,她就可能回不去了,在钱的感召下,就成了二奶或三奶,或四五六七八奶。几十年时光一晃而过,四乡八里,除了刘拉美家的豪华别墅,就是矿工的窝棚,和山民们风雨飘摇的木板房。

我曾经应三姑之邀,去过她家。那真是山娃所说的豪华别墅,连房子带花园,该有两三千平米吧?不过,与山娃所说有出入的是,不只是三姑才有豪华别墅,那一片全都是煤老板们的豪华别墅。据三姑透露,其中部分别墅属于有关人士,他们公开的身份是人民公仆,私下里也是煤老板,在矿上有股份。那是一个山清水秀的风景区,我在周围没有看到山娃所说的窝棚和木板房。因此,我觉得山娃语气里隐含的愤愤不平,明显带着个人情绪,就像专家们说的仇富。也难怪,他只是一司机,就算我父亲和他爷爷是生死与共的战友,也不可能给他开出老板的工资。

我不知道,在那个时候,一心造城的父亲,想不想得到十年八年之后,中国会出现一个热得烫手的术语,那就是房地产。可能他已经想到了,也可能打死他都想不到。但是,房地产再怎么烫手,也不可能烫到荒无人烟的黑水沟来,不信可以去问万科,问中粮,问碧桂园,问问这些圈地大鳄,我敢打赌,就算是在富足的今天,要想叫他们到山区去投钱建房子,而目标客户就是周边穷得叮当响的山民,你看看他们干不干,敢不敢。因此,我觉得父亲当时拿到的批文,更像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一旦粘上手,甩都甩不脱,直到耗光他的钱财,害得他连帮妹妹出气的勇气都没有了。并在这个冷风乱吹的大年三十,跑这么远的路,跑到三姑父的煤窑上,观看被工人团团围住的他,上演了一场过街老鼠的轻喜剧。

据山娃透露,被工人围追堵截这种事,在三姑这边就像隔夜菜,早就不新鲜了。随着日子的逝去,一个接一个的山头被挖空了,满山遍野的煤炭都卖出去了,按理说,大伙的日子该是好过了吧,可是,附近的山民,还有那些外省民工,好像比以前更难过了,一个个穷得,就像回到了他妈的解放前。真的是很让人想不通!

山娃的这个比喻,让我禁不住笑出声来,虽然我也知道,在这个时候,在这种地方,当着这些干了活却收不到钱的矿工们笑,是不合适的,是不人道的,是要遭谴责的。可我真的忍不住想笑。

三姑,那真是个人精呢,开矿挖山几十年,山挖空了,钱赚海了,而今,她抱着钱跑掉了,留下满山遍野的穷人,和一个个虚脱了的空山头,将她们家的这个花心老萝卜团团围住。

一想到三姑父的狼狈,我就禁不住想放声大笑。

 

15、朝着明天飞奔

 

对三姑父的演出,我失去了继续旁观的兴趣,于是信步走向一个杂草丛生的洞口。我一边走,一边用手扒开沿路的杂草。那是一个废弃的煤窑,洞口只有半人高,我想看看里边是怎么回事,都得弯下腰来。洞口这么矮,工人还不得跟牛一样,跟马一样,趴着挖进去,再趴着把煤从里边拖出来?

我弯着腰,探着头,努力往洞的深处看去。我恍惚看到,父亲正背对着我,趴在里边,一镐一镐地往里挖。而煤炭再多,总也有挖完的一天,矿山再大,总也有挖空的一天。这些父亲都知道吗?要是哪天高高的山头空了,倒塌了,他还会一如既往地,往岁月的深处,一镐一镐地挖吗?

那时候,他会不会也像三姑那样,留下一个空山,和一群连煤都没得挖的穷鬼,扛着钱袋子飞往美国,用煤老板挥金如土的豪气,吓得洋鬼子们直吐舌头?

……

钱发完了,问题解决了,天也黑了。父亲希望能赶回去吃团年饭。我主动换下山娃,开着车,朝黑水场方向飞驰。从后视镜里,我看见父亲微微地闭着眼,像睡着了,又像是在静静地养神。我知道,他心里还一直牵挂着明天的新年诗会。是啊,明天就是正月初一了,崭新的一年又来了。

我下意识地往下踩油门。猎豹越野车真的就像是一头勇猛的豹子,瞪着精光暴射的眼睛,一阵风似的往前窜。它浑身是劲,充满力量。它带着山娃和我,还有我的父亲刘中国,朝着黑水场方向,朝着明天、朝着新年,飞奔而去。

 

 

 

(周崇贤,七十年代生,四川泸州人。15岁浪迹天涯,挖过煤,当过搬运,做过建筑,学过木匠,进过工厂。18岁发表小说处女作,24岁获广东省新人新作奖。迄今发表作品800多万字,出版著作20部。作品曾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多种选刊。代表作有中篇小说《杀狗》(刊于《当代》),长篇小说《我流浪,因为我悲伤》(花城出版社)等。现为佛山市艺术创作院专业作家,广东省青工作家协会主席、佛山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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