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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月小说五题--圣月

发布时间: 2015-03-31 11:36:00   作者:   来源: 市文联

 

                                解梦

 

 

这是一个在酒席间听来的故事。 

晚九点多,志宏回家异常的早。妻子有点愕然,知道他有心事,脸容也就一改往日的漠然。在沙发躺下,头脑嗡嗡的有些发胀发晕,闭了会眼睛,妻就泡来一杯雪菊,凑上来:“怎么样呢?......还顺利吗?......

“人气是有了,群众的票,我算高。......但天有不测之风云,听天由命吧!”志宏是一身的酒气,但二十多年的官场生涯,酒精考验,烂醉也有三分醒,大事不糊涂。

今晚饭,都是拜把兄弟,信得过的部属。大家都为他预祝,为他的高升干杯了。他嘴里嚷着,我是陪太子读书。明知是兄弟们的奉承,擦鞋,但心里有一种快感,这也是一种民意。......酒过几巡,今酒上头特别快,他开始喘气晕眩了。这几天局里搞竞争上岗,确实折磨人,伤神啊!......志宏喝酒,有四种境界:第一阶段黑着的不拘言笑的严肃的脸松驰下来,变得亲切可爱,有讲不完的新闻,他博闻强记,思维严密,令人敬佩。第二阶段开始强调,反复强调一个主题,一句话。第三个阶段就吟诗了,最后也集中到藏克家的那两句:“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最后阶段,说英文了,这英文不是大家都能弄懂的。后来就消失掉,有不辞而别,有被人搀扶着送走的。今晚,志宏强调的是他不奉承,不会擦鞋,无心往上爬,他参加竞争上岗是给老板面子,支持老板的工作。到了吟诗阶段,他大声喊道:“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像在狠狠的诅咒谁。

这顿饭,到了这个时节,也就打住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还未到一醉方休的时候。妻子今天格外的殷勤,表现了少有的属于心心相印的默契和配合,一个重要的标志,就是志宏连洗澡也没有,就躺上床了,别的时候,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志宏看似醉得很,但头脑却非常清醒——局里竞争争一个副局长,已经到了白日化的阶段,划定了条件,自愿报名,笔试,演讲,群众评议几个环节下来,现在是按一比三的比例,进入组织考的阶段。志宏要在这三个候选对像中胜出,领导是关键,一把手是关键。在这个时候,志宏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彷徨。人有个讨憎的弱点,总觉得自己成!他想到自己凭实力从股长、科长、处长一步步的上来,是偶然的吗,还不足以显示自己的能量吗?他一遍遍疏理自己竞争的优势,思绪像脱缰的野马。但是竞争的两个对手形象,又不断从脑眼门里弹出:一个是早些年糊里糊涂当了省劳模,一个是认的干爹成了省领导,他们是频频活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志宏不停地碾转着身,心里越来越不好受,像有一团火在煎炙着,咂咂嘴巴,口腔里像塞了一把盐,口苦舌燥,于是一咕碌翻身起来,“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杯雪菊。这雪菊泡的茶,早就冰凉了。

志宏重又躺下,妻子睡得正浓,他警告自己要好好睡一觉,便把眼睛闭起来,做了几次深呼吸。这种状态,没有维持到一刻钟,关键是领导,关键是一把手的胡思乱想又像潮水般淹来。局长亲切慈祥的笑脸一幕一幕在他的眼前浮现,希望和前境应该是比较光明的,但是临门一脚他持什么态度?越是关键时刻越能表现出大领导的城府,这段时间,更是变幻莫测啊!......局长的态度应该可以从副局长那儿看出个究竟,这段日子,志宏也分别接触了几个副职的领导,他们毫无例外地称哥们,毫无例外地表态支持,也毫无例外地强调关健是一把手。......这些王八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其他两个候选人也会毫无例外地请吃饭喝酒,讲的也是毫无例外的一样的话。然而,他最担心的是,有人例外......

“叮、叮、叮”客厅那个古老的挂钟敲响了三下,是凌晨三点,要下决心好好睡一觉,人逢大事有静气呢。志宏爬起身,到洗手间撒了一把尿,大概有放下包袱的意思,然后到抽屉去翻小药箱,他记得家里面还有几粒安定片。这一次他加大了剂量,一口灌进了三片。

也许是药效吧,这一次,志宏脑海里现出了一片浅浅的雾霭,一切都变得迷茫起来。......开始他还突然想,古之成大事者,总有仙人指点,如张良见到姜尚,宋江见到九天玄女等,我怎么就没有呢,他苦笑了一下,隐隐约约眼前依然迷茫,他在雾里穿行了,那隐隐约约的是森林吧,他定了定神弄个清楚,他肯定自己不是在腾云驾雾,是实实在在走在一条路上,一条蜿蜒的小路,记得明白这小路通往一座古寺庙。夕阳晚照时,天气爽朗了很多,远远就传来晚钟的敲响,似乎有点扫兴,以往怎么就没有注意过这样的一段残墙断壁?好些年代了吧,墙头长了芦苇,在秋风中摇呀摇......一会就有一穿桔黄色僧袍打一把伞的老僧过来打招呼。志宏思忖,这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的大好天,怎么还撑着伞呢?寒暄过后,老僧领着往前走,说些国泰民安,香火旺盛之类。志宏已经注意到了,游人如鲫,善男信女鱼贯而入。前面就有一个亮丽的女子的倩影,有点熟悉,只是老是背对着,志宏要看个明白,紧走几步,不料前面有个墙角大转弯,拐过弯,迎面却扑过来一团云雾,女子不见了。他判定,女子就在附近,他闻到了一阵兰香。转过一个拱门,进了一个幽静的院落,鸟语花香,有小溪淙淙流过,过独木小桥有小轩,门虚掩,志宏推门就进去了。绕过画屏,眼前的情形令志宏不寒而栗,不知所措——原来,女子已宽衣解带,玉体横陈面里侧卧在雕花床上,室内满室生香。志宏像被抽了魂般,嘴里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见女子缓缓的转过身来——志宏大吃一惊——怕是看走眼了——这女子,竟然是的己的小姨!——志宏急出了一身冷汗,猛然惊醒过来,心还在“突突突”地跳,触触身边的妻子,妻子睡得正香。努力分辨了一下刚才的情形,怀疑是梦,摸摸全身,几已汗湿了。……怎么就想到了小姨子了呢,他觉得有几分的羞愧和内疚,悔恨和自责,但很快,另一个疑问马上就袭上心头——这怪梦,什么意思呢?在这决定前程命运的关键时刻,这岂非偶然?他开始回忆,追寻梦的细节,但越想越糊涂,零零碎碎的不能贯穿,反复想来就只是几个关键的意像:一是残墙断壁上的摇头草;二是大晴天里打伞的老僧;三是裸露横陈的小姨。是凶是吉呢?

到天明,志宏再也没有合上过眼睛......

第二天早晨,志宏还未到平日预定的时刻就起来了,妻子昨晚已经准备好今早的早点,他胡乱吃了碗稀饭,就匆匆驾车去一个地方。

是凶是吉,解梦,这对过去的志宏来说是多么的荒唐,但今天想来是那么的必要。他已经承受不了心里上的几重煎熬,就算是作为心里辅导,也有其意义的所在。在市区西去三十公里的地方,有座三几百米的小山,此地乃冲积平原,这山兀突少见,因而也就成了名山,山中有寺,隐约里就像志宏梦里的境地。在这寺里的大雄宝殿旁,就有一个问卜测字解梦的老和尚,只是平常志宏不习此道,没有过问过。

来的尚早,游人不多,志宏却像个小偷行窃,生怕见到了熟人。他径直就走向大雄宝殿,殿侧,那老和尚已经在那儿端坐,看去竟有点像昨夜梦里的老僧,这到底也是一种缘份啊!

“早安。”志宏在老僧前面坐落,点了点头。

“早安。”老僧欠欠身,说:“施主可是官场中人?

“混两顿,打份工。”

“君从官场中来,应问宫场中事?......

“是......也不是,昨晚做了个梦,怪得很,想请大师指教一二。”

“你只管说来。”

志宏尽量详细地把昨天的梦叙述了一遍,最后还概括了三个意像来。老僧听了,说了一通似懂非懂的话……志宏按捺不住了,又向老僧说了竞争上岗的事,最后说:“就这么个关键时刻,大师你看看?是凶是吉?

老僧沉默了一会,说:“我不管好丑,有碗说碗有碟说碟,讲错了莫见怪,当我没说,你只管听......

“大师请说,大师请说。”

“我说是‘空’多吉少。”老僧说,顿一顿接着又解释:“这‘空’不等于就是‘凶’呢,是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空。这官大官小没完没了呢。”

志宏心一沉,一股冷气从背脊里升了起来,声音有点颤料:“这话怎说?......

“你想想,这墙上芦苇,两边摇晃,靠谱吗?撒把尿风一转,射湿的是自己的鞋。......你说有人气,领导也支持,得了很多的票,风一转也就变了。靠不住呀!......

“那和尚打伞呢?

“大晴天里打伞——多余的呢。——这三个候选对多中,你是多余的。”

志宏己经说不出话来。只是这小姨子的事,实在令人费解,又不好开口。不想老僧一针见血:“至于小姨玉体横陈,你有妻室,于你何干呢?

老僧担心志宏抱有幻想,还说了句很粗俗的话:“关你鸟事呀!”

志宏彻底失望了,他勉强装出一副顿悟后的洒脱模样,爽快地掏出百元,谢过老僧回家,关上了房门,一直不肯出来。要不是下午接了个电话,他是决意闭门谢客,不想见人了。

这是昨天预约定的一个饭局,请的是一位姓张的已经退休的组织部副部长。用意比够明确:竞争的副局长岗位,得由组织部操作,报市里通过决定的。张老部长长期从事这方面工作,经验丰富,人面广,后辈又给面子,消息灵通,他的指点、他的信息、他的疏通是很给力的。昨天,志宏还是雄心勃勃的,他觉得这个饭局很重要,很必要,很及时。不过今天有点灰心意冷了,但却不能失信。

饭局设在一个很僻静的私人会所,只请了两个好朋友作陪。张老部长来得很准时,他是个老机关,又搞的是神秘兮兮的人事工作,每事讲规矩,却又喜欢弄点玄虚。身体保养得很好,现在每天还保持游泳一千五百米,饮食很讲究,早两天他才听说,苹果,糖份也偏高,不应该吃。

志宏在翻着菜牌点菜,指导原则是少而精,价钱贵而吃不饱。搞了大半天,总算敲定了,然后给老部长斟茶说话。今天的主题大家心知肚明,只是这份上总觉得有些拘谨。志宏不好正说自己的事,还得来个迂回,这迂回还得拿梦来说事。于是,半开玩笑的把昨夜的梦又说了一遍。

当志宏讲到裸露的小姨时,张老部长突然打断:“上,上定了!......

志宏有点愕然,顿了一下问:“张部长,你说是何解呢?

张部长哈哈大笑:“我这人没啥本事,但正如百乐相马,相人、测字、解梦一类,也还精通。......你上,上定了!”志宏有点疑惑:“先生指点一二,指点一二。”

“你看,那墙上芦苇,左晃右荡,叫做左右逢源,管他吹什么风呢,都不怕!”

张老部长呷了口茶,继续说:“那老和尚大晴天撑伞呢,是保险,是的,是保险,叫有备无患万无一失。......那小姨子脱光了,玉体横陈......”老部长瞟了一眼年轻美貌的女服务员,把声音压低些:”小姨子肯定比老婆年轻漂亮,还迟疑什么,上,就是上!”

志宏有点心花努放:“哈哈,老先生真那么肯定?......

“肯定,上!”

“哈哈哈哈......干杯!

和张老部长握别时,志宏又喝多了,心头又多装进了一头乱撞的鹿......

 

 

 

 

就是不一样

 

 

医院的邓院长也来看望何平,亲热的寒暄一番方才离开。现在,何平半躺在这样一张巨大的,可以调整靠背角度的洁白的沙发上,静静的打量起这间装饰尊贵、圣洁、静谧的贵宾厅——墙和地板奶黃色,但这里的一切摆设都雪白得发亮,清洁、新净,一尘不染,像是个白色的宫殿。落地窗挂的是白色的窗纱,徐徐的有些许的动静,因而就有影影绰绰的影子,南国初春的阳光,和煦的透过窗纱射进来,调和了白的单调和苍凉,暖暖的多了许温馨。……现在阳光又慢慢的退出去了,退到了墙上—— 这样子,也差不多十一点多了吧。                 

“咳咳……咳……”何平又来了一轮猛烈的咳嗽。远远站着的靓女护士走过来询问:“何书记,有什么不适告诉我。……”

声音从口罩里传出来,软软的,柔和得很。何平不经心地摇摇头说:“没啥没啥。”

他又一次看见了靓女护士那一双眨着长长眼睫毛的漆黑的深邃的眼睛。何平想跟靓女护士搭讪两句什么,但没想来话题,靓女已经退回到原来的地方去了,最终什么也没有。……这里很静,静得使人感到无聊和寂寞。……但是,这尊贵,尊贵能不寂寞吗?这是事物的一分为二。……他想起今早晨他来到医院门前、大厅的嚣嚣嚷嚷的场面,排队挂号、排队候诊、排队检查、排队结帐、排队注射、排队拿药……小孩子的哭声,救护车的呜鸣,推着急救病人平推车的么喝,叫喊拿药付款号码的喇叭声杂乱地交织在一起——没病也折腾个半死,这就是芸芸众生啊!

“就是不一样。”

何平这样想着,侧身喝了口泡给他的碧螺春。这一个多月来在他潜意识里的星点感受今天在这里得到强化,终于差点脱口说了出来。

一个月前,何平高升了。他正团级转业到市里当副调研员不久,调到市区去当区委副书记,被重用了,让人大跌眼镜。他心里明白,是老首长继续关怀的结果——老首长在省里任要职了。

走马上任伊始,正值春节将临,何平一下子就忙乎起来了。各种节日前的慰问,单位的总结会,座谈会,相关单位的相互宴请,都邀请这位书记重视亲临,对此,何平一般都接受了,新官上任,有亮一亮相的需要,为今后的工作打好基础。另一放面,还有一种以“贺喜”名义的宴请,你不能拒绝这种亲朋至交性质的祝贺。参加宴请的第一要务,你必须得喝酒。何平行伍出身,有半斤八两的酒量,也是性情中人,为了拉近距离,打通人脉,他来者不拒,直腰挺胸,常言:“宁伤身体莫伤感情。”“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脖子一仰,酒到喉里去了,树立了爽直、干练、豪气的形象。后来,时间真的安排不过来,连午休的时间也安排了,又后来,晚间开始跑场。这跑场是同时答应了几家的宴请,晚宴期间依次到场露面,酒是要喝的,话也得讲,就只是位子坐不暖,肚子填不饱,只表现了领导的重视。这可是个苦差事,你提前离去得多喝两杯表示谦意,你迟到了得喝多两杯表示自罚检讨,这样跑过几场,喝得翻江倒海,眼冒金星,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嚷着:“老婆,泡个速食面来。”

这样一个战役下来,何平重伤了——初三初四这两天,他感到不适,口干舌燥,全身骨痛,鼻塞喉发痒,后来又咳嗽发烧,轰然倒下了。节后上班的第一天清晨,司机把他送到了市第一人民医院。

一医是这个市的一流的医院,它的规模,设备和技术、诊治病人的流量在全国同级医院也是屈指可数的了——门外像个大集市,这是管理的无奈——人实在太多太多,就像一大团蚂蚁黑乎乎团聚一块晶莹的肥肉——有人说,这是城市化的效率效应;有人说,这是市场的品牌效应;也有人说,这是政府投入的失衡,那些社区医院,怎么就门可罗雀呢?也有人说,中国人有尊重生命和健康的意识和条件了——但不管怎么说,老百姓说:看病难!看一次病无疑是时间、精神、肉体的一次煎熬和大消耗,这已除却了不能不考虑的昂贵的费用因素。

这大概是节日病造成的高峰,听说,除夕被烟花炮竹炸伤的市民就不少,市区开不开禁烟花炮竹的燃放,还在争议呢……另外是饮食的失衡,暴饮暴食所至……何平这样想着,给内科吴主任打了个电话,就径直到了四楼吴主任的诊室。

城里人只要有条件,就会交上或希望交上医院里的医务人员作朋友,当然这也是医务人员所乐意的,遇事找个熟人,不管在事实上和心理上,总是有好处的。何平和吴主任是老乡,有点小毛病,吴主任就一手处理了。今天是节后上班第一天,见面还得说些吉利的述话。吴主任说:“新年好!祝贺你的步步高升!”

“哪里哪里……也是谋个差事来干干。……这次,打败仗了。……”

平时,吴主任把脉问病,亲自就处方开药了,但今天不一样,一番摸闻问切最后说:“就是感冒么!……还得认真检查检查,大书记,国家人民的宝贵财富,出了差错担当不起啊……哈哈……跟我来。”

吴主任把何平带到了急诊大厅,说了声:“稍候,我找找李主任。”推门进了主任诊室,一会,两位主任迎了出来。

“这是区何副书记,我们都是他的臣民。”

“常在电视里头见……熟悉不过了。”

何平被引进诊室,李主任开出了一大堆检测的清单。何平一看就皱眉头,但李主任并未交给何平,而拔了个电话。一会,体态轻盈的一位靓女护士走进来,很美,像是一尊白玉雕成的雕塑,这样形容是因为她的身材体态,那些优美的曲线,像白玉是因为她的一身白,就连鼻子嘴巴都被口罩蒙上了,留下一双眨着长长睫毛的漆黑深邃的眼睛……李主任吩咐说:“你按方案指引,负责何书记的检测引领。……我会全程跟进。……待会我报告陈副院长。……”

“这,这……别客气,别太麻烦了……这怎好意思……”何平打着呵呵,跟在靓女护士的后面,一如跟随着一阵春风,这个感觉就是不一样……他感觉到由此引来了无数羡慕的目光……原来书记还有这样的待遇。……何平的病,似乎也轻松了许多,就连咳嗽也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就在这以后的两个多小时内,他绕过一道一道长长的排队,经过了一个一个神秘的门槛;跨过了一个个坎坎,转过一个个弯弯,按受了多少项检查,何平说不上,只知道一路绿灯,全由靓女护士负责了。……还有的就是,吴主任、李主任、呼吸科的伍主任、检查科的胡主任、陈副院长,在检查的某个环节,过来见过面,过问打招呼,以示重视。……这么个小感冒,把一大把主任院长给惊动了——看来,当个副书记,就是不一样。

检查大概完毕,何平就被引进这尊贵的圣洁的白色的贵宾厅里来等侯。

这个时候,医院的一把手邓院长也来看望何平了,这使他更加激动不已。邓院长是呼吸系统专家,是市里的政协副主席,级别副厅级,是个保养得很好的白白净净的美男子,性情随和,衣着随便,平时在市里开会常打照面,不料在医院里相见,却是白大褂帽子口罩捂个严实,一丝不拘,以至于来到面前竟不能相辨认。邓院长笑哈哈对何平说:“可能耽误了书记的一点时间了。……不过也好,能尝尝我们专设的贵宾午餐……让我亲自来给你安排……”

到医院来看病,还有贵宾午餐,何平是闻所未闻,书记还有这样的待遇,就是不一样啊!

院长把靓女护士叫出去一会,靓女护士又折回来了,在那静静的站着,真是一尊完美的白玉雕像。何平也静静的斜躺着,远远地在欣赏,工作的辛勤,疾病的苦楚,都慢慢的在释放……不过这样打发着时光,便有几分无聊和寂寞,但他刚才已经想到了,尊贵能不寂寞吗?天堂不也很寂寞吗?这和蚁附在门口走廊排队的候诊病人对比能同日而语吗?他这时候实然想起老首长开会时常常说到的“人”。老首长说:“‘人’是一撇一捺构成的,一划高一划低,因此人是不平等的,平等就不再是人了;但人是需要支撑的,人不支撑,缺少一划也就不是人了。”看来,中国的人与人之间,是一定要拉开点距离才能体现其价值的。何平应该是非常知足的,甚至有一些得意。他是感恩的,感恩于天地,让他出人头地,成了高出的一撇;他感恩于父母,给他粗壮的身躯,灵敏的脑袋。他从他感受到的不一样感觉到自己的不一样,他是能吃苦的,他常说的格言是:“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困难么?”他参加过自卫反击战,左右两边的战友被炸死了,他却活着,想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他又想到人们盛赞他的人缘,对上对下又是那样的毕躬毕敬……

何平想着想着,激动极了,抬头望望靓女护士,靓女护士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推了一台小餐车来,她来到面前,开始张罗饭菜了。何平不好意思继续沉默,无话找话:

“小妹妹,妹妹什么地方人?......

“湖北。……哦,武汉。”

“那我们是老乡了。……我神农架呢。我也想,只有我们老乡才会这样的漂亮呢。”

“漂亮吗?

“漂亮。”再说下去女孩子会窘迫脸红的,何平突然转换了话题:“这里经常有人午餐吗?

“不。偶尔......

何平好不得意,继续问:“这贵宾厅什么时候就有的呢?挺高档、新净的......

“去年,去年出现非典之后。”

“怎么是非典?这跟非典有关系吗?......

“有,出现非典后,院里专门制订了疑似非典病员诊治预案,这是非典疑似病员隔离厅......

“什么?”何平两眼一瞪,黑眼珠子不见了,呆若木鸡瘫成一堆。这情形也吓坏了靓女护士,差一点没把滚热的清汤滑落下来,她急呼:“何书记,不舒服吗?

“我是患非典了?”何平嘴里嗫嚅着,一股寒冷从背脊里漫向全身,禁不住就打了个寒噤,他明白自己又开始发烧了,这发烧就会觉得冷,这是非典的症状吗?这一想喉又发痒了,肺部积满了痰,他开始咳嗽了:“咳咳咳......咳,咳......

何平的突然变化,真的也把靓女护士吓了一跳,变得不知所措,她也许是说漏了嘴,只好把一条热毛巾捧上去:“镇静一下,镇静一下......

何平怎么能镇静?他认定自己得了非典。刚才心目中的这处尊贵的圣洁的洁白的殿堂,一下子变成惨白,白得像是举丧,白得让人恐怖,这是一个预兆......他想起了很多异常,很多不一样串起来,就是不一样,却原来是这么个不一样。他发冷打颤,脑海一片空白——那效果他不敢设想——一切都完了——他拥有的一切都化为乌有......他也强行叫自己镇静,自己曾经死过多少回呢?怎么就怕死了呢?......此情此景——就是不一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邓院长和吴主任走了进来,看到了发呆的何平和几旁一动不动的饭菜,像是意识到什么......

邓院长上前说:“呵呵,何书记,刚才有个情况——现在,报个喜——今天发现你有疑似非典症状,现在——排除了!......

 

 

 

相生相克

 

                        

志宏在副局长的竞争上岗中,虽然颇费周折,怪梦不断,但最终还是应了老副部长的话:“上,肯定上!”——如愿地当选了副局长。照例,他得先到信访局任二个月的信访专员。报到的第一天,他接过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信访局设在市政府大院西南角的一条比较僻静的小巷里。说它僻静,是因为这小巷走动迎宾馆的几台小车,却避开了街道的车水马龙。信访局不远,隔开一片小林木就是迎宾馆,习惯上,人称一招,即第一招待所,政府拿来招待客人的地方,它的宜居和幽静是可以想见的。这信访局和它的接访大厅,原是招待所的一座显赫的小楼,显赫是因为用它来接待高级的首长和特殊的客人。现在市里的一些老领导,珍藏的一些和特殊人物的合照,大多是在这座小楼的接待厅拍摄下来的。把这座小楼改为群众接访大厅,完全是信访维稳形势的需要,当然也是思想解放的产物。开放改革,至今已进入了深水区,各种社会矛盾明显表现,群众的利益诉求似乎多了起来,上访信访量大增,上级明令建不少于两千平方米的群众接访大厅。政府思前想后拿不出来好位置,折迁和新建都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远离政府则上访人不认帐,因为他找的是政府。于是就打了招待所这座小楼的主意。它的有利条件一是大小适合改建容易;二是处所位置偏安一隅,相对僻静,比原来聚访在大院的南门既影响交通又影响门面有碍观瞻好多了;三是把拿来招待首长贵宾的的场所来接待来访群众,本来就是思想观念上的一个根本性转变,认识上的重大飞跃。但是,一个地方少了个像样的客厅,就像人体缺少了哪一个方面的器官和功能......这也是无奈之举!因此,在整个小楼的功能改造和装饰过程中,也还不时有叫嚷着可惜可惜的埋怨。

志宏是上班后不久就驾车到信访局来报到。上午九点多钟的光景,太阳开始耀眼了,看来又是个大热天,他钻出轿车,用手挡了挡炫目的阳光,迅速走上台阶步入大厅——玻璃门自动打开,一团清凉迎接出来拥抱了他。大堂的铺石洁白如雪,反映着天花板的灯光,那些深绿色桔红色咖啡色的工整的石拼花纹,很容易使人感叹它昔日的豪华。志宏踏上去,脚板有一丝酸溜溜的感觉。他的目光,在那不一般的石砌地板上迅速滑过......在右手的一角,他的目光停滞下来,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丝毫不是错觉,这是一个极不和谐的情景——像是一位男子,卷曲侧卧在地板上,吓弓着腰,面对墙根,呼呼的睡得正香。他的身旁,看来还有几样家档,身子压着一团皱巴巴的说不出颜色的被单,一个纤维织袋和几碗即食面的纸制碗具......和志宏一样,进来的陌生人全会惊讶的盯上几眼,然后才忙乎自己的事情去,而这里的工作人员似乎已经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

志宏顿了顿脚,继而又加快了脚步,经接待前台后面的梯间,到二楼小会议室报到去了。

报到的同时有四个新提拔的到副处级干部,在椭圆会议桌前,信访局长老潘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为他们泡了茶,开了个小小的欢迎会。......老潘是个长期从事信访工作的老同志,当了局长不称局长仍称老潘的为数不多,原因是信访局一直是政府办公室下属的一个局,跟其它部门局不是一个档次,你称他这个局长他调侃局个鬼么局。谁料近年信访上访大增,信访局升级老潘升官犹嫌不较重视,还套个政府副秘书长来兼,还派新上任的官员来帮忙,但老潘依然被叫老潘。老潘接近退居二线的年龄了,以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有头发做到白头发,白头发做到没头发;有牙做到松了牙,松了牙做到没了牙。其实,这两句话,是他长期打交道的一位老上访户送给他的,这老上访户对他说:“老潘,你就别忽悠人了,我是刚有月经上访到没了月经,你是有头发忽悠到没了头发,有牙忽悠到没了牙!......”老潘是个大名鼎鼎的潘铁嘴。听说,有一大群农民来上访,老潘为他们做了六个钟头的解释工作,说着说着,眼睛合上了,睡着了,嘴巴还在说话......志宏这一次零距离领略了老潘的风采——老潘说:“有你们的加入,我们的队伍就有新的血液,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是八九点钟升起的太阳,你们是百中挑一的干部,有知识有文化,不像我,就来死做!......”说了一番好话以后,照例就转到了我市信访形势严峻:“到了六月份,我市到省上访人次已排全省的第三位,一个不小心,就排头了,排头意味什么啊?给我市抹了黑,拖后腿,这就要打屁股,带黑帽,领导不得提拔使用,还得倒追查追究责任,不得评先评奖,所以现在是一级抓一级一级压一级。层层抓,抓层层;领导包案,领导抓,抓领导。群众讲利益,干部讲认识。你们要充分的认识,说你们信访专员的责任重大就在这里!......我们信访的一个重要的制度是包案制度,包事要解决,包息诉罢访,不然要实行倒追查......我们既要充满信心,也不能忽视困难,信访难是天下第一难,像睡在接访大厅的毛有利,已经睡了廿多天,你拿他没办法!......我快要举手投降了,也快退休了,看你们年轻人的吧!......”老潘唱了一轮高调,接着发了个玩笑式的牢骚。把该讲的话讲了,又把气氛调和了下,把距离拉近......

最后是具体的工作安排。要包案,志宏包了睡在接访大厅的毛有利。......

此时,地下大厅传来了吵闹声,老潘带着志宏去看情况。毛有利睡醒过来,又要生生事了——他指着物业公司负责清洁卫生的阿姨骂,说他的一碗即食面连同用过的纸制碗具被清走了,这是一起侵权的行为,用你们的话是盗窃,光天化日,盗窃了还不是明抢?明抢了我看着你们怎么办?怎么个公平公正?......前台的工作人员谁也不哼声,几个上访者围上来看热闹,脸有幸灾乐祸的神色,两名保安迅速靠拢过来但又不知所措,有两名来访的正在做来访记录,被吵得极不耐烦,不时投过几束愤然的目光——这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矮小还虾弓着腰,着一件原来是灰色的发黄了的皱巴巴的的确凉衬衫,青瘦的脸,尖下巴,下巴颤动着几根稀疏的胡子,两眼炯炯有神,一个机灵的猴子的形像。想必原来是剃了个光头,但已长出了寸长,只是左边一侧有半个巴掌大的地方不长毛发,形成个大坑,皮肤像镶上去的一面光滑的镜子(后来知道因车剐,里面缺了一块颅骨)。......他在用土话夹着普通话高声骂,骂的要让全世界的人来听。......阿姨先是跟她顶撞了几句,然后“睬你才傻呢!”,提把地拖溜开了......

“对了,睬他才傻呢。”老潘拽了一下志宏,稍稍的又退回二楼的会议厅,说:“毛有利每天都有新动作,生些事,闹访的人最怕寂寞,不然怎么吸引眼球,引起注意呢?......真是太过份了!”

“这种方式,到接访大厅来安落扎寨,算不算扰乱国家机关工作秩序呢?”刚才那场景,志宏见所未见,但眼见为实。

“你说是不是?!开初报了110,来了两个巡警,见这模样,闪了闪身,不见了!......这案子,还是他们公安惹出来的呢。齐抓共管,管个鸟!......我们信访局,手无缚之力......我无能,我举手投降啦......”老潘发起了无名火。“不过,倒好,睡市接访厅比上省好,上了省就得上考核数,就得挨板子。......我早就去函市公安局,这算不算扰乱机关工作秩序,应不应该依法处理?能不能给抓起来?......”老潘发泄了一轮,转而认真吩咐志宏:“毛有利这案子,关键在公安局,你的工作,重要的是去协调他们。......我们去的那个函,他们什么意思了?我就不相信他们撒手不管。......谁家的孩子谁抱呢!......

志宏点着头,知道是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觉得责任重大,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

 

 

市公安局的副局长陈庄到市大礼室开会,会前见到了很多的熟人,在忙乎着跟人打招呼、握手。......这时候他感觉裤兜里有些颤动,原来是手机铃响了,接通——

“喂,喂——”

“陈局吗?我是你邻居乡里,三山市公安局的邱副局长。......

“喂喂,我这里很嘈......

“我三山市邱局长......记得吧!”

“你说,你说,现在好些,你再说一遍。”

“我是邱副局长,记得吧,我退休了,不会忘记我吧......有空来走走......

“哦............”陈庄在迅速地搜索他的记忆。

“我有个事——我的小舅子驾车在你市被扣驾使证,请帮个忙。......

“我听不太清楚。开会了,会后吧,要不给我发个信息。......

陈庄放下电话,他实在想不起来什么邱副局长,他在拖延时间来搜集他的记忆,邻市同行不能慢待,更不能得罪,同行间见过面,握过手,帮过忙,吃过饭,喝过酒的肯定不少,山水有相逢呢。......会场已经静了下来......

不料,电话又响了起来,在会场中招来了许多的目光,对方在重复他刚才的话,无奈,陈庄答应了:“我叫交警的王大队长联系你。”

屁大点事急成这模样......陈庄心里有点不快,烦烦的,悻悻的。......还得兴师动众,有失局长风度。......他的思路在这里转了几圈。突然,他意识了什么,于是,给市区交警大队的王队长发了两条信息。......

约一个钟的工夫,市区交警大队王大队长的办公室有人来敲门。

“进来——”

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个二十多岁的的小伙子,看来是个司机,小心翼翼鞠个躬,操一口河南话:“王大队长。”

“你是邱副局长叫来的吧?

“正是,正是。......

王大队长拔了个内线电话:“你们过来。”

随后门又开了,机动中队长汪英俊和警员小伍走进来。马上,办公室的气氛就冷峻了,王大队长一下黑了脸面,问:“你认识邱副大队长?

“是。......”来人左右盼顾了一下,就被后面两双有力的手抓住了胳膊按低了头。

“不认识,不认识......”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我真是蠢过个蛋呀!......

王队长示意松开了手,说:“那你说清楚,谁叫你来?

“我自己来......

“老实点,不然有你好看!”

“我说,我是拿暂扣证来接受处罚的。在下面,正在排队,有人过来,低声说:‘五百元搞定,不扣分,干不干?’我想这当然好,跟他走开了,他说他跟交警的人熟,搭档混两顿......之后打了几个电话,叫我到六楼找王大队长,说是邱副局长叫来的...... 他说:‘我在这等你。......你要押个行驶证......不成不要钱。’......这我就上来了。......

“那‘邱副局长’就在下面?

“他不像是邱副局长,他教我说说而已。”

“你能保证带我们找到他?

“保证,保证......找到。”

汪队长和小伍把来人带下楼去了。王大队长随手给陈庄发了一条信息:“‘邱副局长’即将落网!”

陈庄回了“祝成功”三个字,心里暗自得意,这世道,骗子骗到公安局长的头上来了,有句话,狐狸再狡滑,也斗不过好猎手,他对自己的敏感性、警惕性和部署非常满意。

大会还在进行当中,台上作报告的人还没有收场的意思……

 

市交警大队有自己的办公大楼,地下是个围起的院落,正面是高高的多级石阶梯,侧面是对外办公的地方,违章处理的窗口就设在这里,这大概可以形容为一个小集市,嚣喧在各色的人堆群里打转儿不晓得散发出去,来办事的人一般心情燥动,很焦虑、很无奈,围着这里穿行觅食的各种人物,蛇有蛇路,鼠有鼠路,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自称“邱副局长”给陈庄打电话的就是其中一个,此刻他蹲在一棵大榕树下张望,他前面走过来几名警察,在这里是正常的事,当他看见这中间,还有一个是他今天的顾主时,心就慌了,拔腿想跑,却被什么拌了一跤,跌了个狗吃屎......

“站住!”

他不可能站住了,他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但只一刹那,突然,他拼了命扭滚挣扎,用吃奶的劲大声嚷叫——

“警察打人!警察打人!......唉哟......警察打人!......

街头倒泻了一筐大闸蟹,自然会有人去抢去夺,倒泻了一桶屎尿,围观的人也不会少数。

“警察打人!”

“警察打人......

现场围成了个铁桶,七嘴八舌嘴里嚷着手里还拿手机来拍照。.......汪队长想把这家伙拉将起来,他死活不肯,瘫在地上就像一堆烂泥。......汪队长也觉得,这家伙的左臂,真有那么一点不对劲,左摇右晃不像长在肩膀上......断了?......脱臼了?......他预感周围的情势肯定是越来越不妙,急中生智,大声下达命令:“警车来——送医院去!”

警车就在不远的地方停放,几条大汉把这家伙抬将起来,围观的人群开了个缺口,在“唉哟——唉哟——”的凄厉的叫声中,这位“邱副局长”被抬上了警车......

大会堂那个冗长的报告终于在掌声中结束。陈庄惦记着邱副局长,给王大队长拔了电话。谁料,王大队长那边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对不起了老板——给他溜了——医生说他左臂脱臼了,给他复了位,还要给他上些药,岂料他在治疗室像老虎一样生猛,猴子一样灵活,跳出窗户——跑掉了......

相对无语。

志宏按照老潘的要求,以信访专员的身份,约了市公安局分管信访工作的陈庄副局长。两个星期后,他们在陈庄的办公室进行了沟通——

“这毛有利,我还是当事人呢!——”陈庄打开了话匣子,把根由说个淋漓而且明白。说到“邱副局长”跑掉了,陈庄静默了一会,然后接着说——

“这家伙比泥鳅还滑。真是抓不到狐狸反惹一身臊。那天在大礼堂听完报告后回到办公室,台面就来了信息快递,微信网上讲交警大队交警打人,打至重伤送医院了,还附上了照片......莫大老板已经作了批示了......

“怎么个批法?”

“高度重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莫大老板是市警队里面对他们局长的称谓,这局长由市常委政法委书记来兼,在政法线上是个一言九鼎的人物。志宏时刻也没有忘记他的任务,他迫切的想知道莫书记对毛有利案件的意思,问:“像毛有利,到信访大厅安营扎寨,正常的秩序被破坏了,工作也无法开展,也教老百姓笑话......听潘副秘书长(这里特意把老潘最大的官衔抬了出来)说,已经向你局去函报告,可否依法采取措施,作出处理?你局的意见如何呢?”

“莫老板批示了!”

“怎么批?”

“很明确。”

“我记录。”

“请政法委研究。”

志宏沉默了好几分钟,他似乎想不明白,这不就是公安机关的职能吗,况且,莫局长不也就是政法委书记吗?这僵局还能这样僵下去吗?这个他感到非常的无奈。于是他又想起了第二个问题,信访工作的核心是要解决问题,叫做“抓‘事要解决’。”他便以商量的口吻和陈庄商讨:“毛有利的诉求是公安局要赔偿他五十万医疗和精神补偿,你局对此有何看法呢?......

“我赔他个鸟!......”一说这个,陈庄就生气,就激动。“公安局是床板夹了大腿中间那一个,痛苦还出不了声!对此,我们已经负出了重大的代价,现在,警察也是有苦无处诉,也要上访呢,我还要做工作维稳呢!——汪英俊真个是姓‘枉’,你这个信访专员,不妨听听他的申诉......

志宏和陈副局长的谈话,到这里是结束的时候了。

 

 

汪队长最近被撤去了中队长的职务,赌气连手机都关了,志宏找他找了十几日,见面时,人如其名,是个三十几岁的英俊而又风风火火的干练的人。他对志宏说,你是信访专员,我可要申诉了——这样打开话闸——

不是冤家不聚头,“邱副局长”逃跑了不过一个星期,汪队长就又见到了他,他的名字称毛有利。

晚上七点多,枉队长下班回到了家里,妻子说,女儿发高烧,还不断的咳嗽,饭菜也末来得及张罗......他说,先到医院去。到了医院,大夫诊断的是急性肺炎,开了药,还得留下打吊针,输液一瓶少说也得两个多小时,他便到街上来买面包。

这时,他接到了值班警员小伍的电话报告——

“汪队,我又见到了‘邱副局长’了,刚才接了110的指令,处理一宗交通肇事——在建设二马路,‘邱副局长’躺在路面上呻吟,他叫毛有利,说是被旁边的宝马轿车撞倒了。......看来有伤,也像是左臂脱了臼。......他要三千元医药费私了,车主死活不肯,说他根本就没碰到过他......

“现场拍照了吗?”

“拍了。”

“有伤还得送医院。......我正好在医院等着。......其它按规矩办。另外,现在最要紧的是,调集附近的视频录像来观看。......

这样,汪队长算是见识了毛有利。毛有利现在不是什么“邱副局长”,这个“邱副局长”把汪队长搞得很没面了,还让人群起而攻之,现在,他是一个交通肇事的当事人、受害者,显得很通苦,很无助,可怜巴巴的。……见到汪队长,他有点慌张,不时借机偷偷瞟上一眼,狡诈当中还让人觉得有一些哀怜。

这一次他似乎不可能逃跑,说白了是没了逃跑的机会。医生给他复位,这复位手术真正说得上是举手之劳,没花多少劲儿,就像是久不相见的朋友见面后热情地握手拉搭了一下,他像杀猪一样嚎叫着,这杀猪一样的嚎多少有些夸张,夸张得有些虚伪。大夫完了手术离开手术室时,在后面,志宏紧跟上去。

汪英俊干的行当是交警,还是机动中队的,平日间送伤员到医院的就不少,和骨科的医生打得火热。这一次,他在手术大夫那学到了一个新名堂——习惯性脱臼。有那么一回事!他现在才算是真正认识这个毛有利。他给兄弟们打了电话,他们在中队看调回的录像,说,从几个方向录得的情况看,宝马车根本没有接触毛有利。……

“他妈的又在行骗!……我看你能逃出老子的掌心!”汪队长想起了让“邱副局长”逃跑了,挨了一顿克,惹了一身臊,还让人当笑话,他曾经发誓再碰上他,准毁了他。他吩咐小伍把毛有利带回中队,立个“街头诈骗”案,新帐旧帐一块儿算!并说:“先拘留他!”

小伍和两个兄弟押毛有利上车时,汪队长有点不放心,也就驾车跟了上来,回到中队办公室。期间给妻子也打了个电话,说单位有点事,转头就回来……他未料到的是,在呈批拘留毛有利的过程中,他碰到了阻滞——负责审批审核的法制科长说:“刑法规定诈骗他人财物数额较大才构成犯罪,但是,毛有利在这中间就被识破了,财物没有到手,也就没有数额较大……”

“难道让他得逞,逃之夭夭才去抓他不成!……”汪队长急了,打断对方的话。“难怪每日有那么多抢啊偷啊骗啊的……”

“你别死牛一样的颈鼻……”

“我怀疑他是惯犯,有多次作案嫌疑。……我相信他,骗过多少人啊!都骗到公安局长的头上去了……先拘起来,然后串并案件侦查。”

汪队长真有那么一股牛一样的倔劲,那么执着而又富有激情,这使他做成很多事情,办了很多案件,处理了很多事件,但也给他带来没完没了的麻烦。这一次,他叫上小伍等两个警员,亲自把毛有利押上车,到公安局找法制科长和值班局长论理。最后,两位领导都支持了他的意见。现在就只有三名警员,不能不送佛送到西,把毛有利送进拘留所。汪队长绝对没有想到,更大的麻烦还在送所的环节——

市区拘留所在离市中心西北近二十公里的一个山岗里,晚间驾车半个小时也就到了。呈送了相关的入所手续,接着就是例行的入所检查。这检查有两项内容,一是身上是否有违禁品,二是身体的状况。

 

就在责令举起双手的一刹那间,毛有利把手抬了抬,速蹲了下去,继而侧卧,在地上打滚,:“唉哟哟……唉哟哟……”

他又一次故伎重演——左臂又脱臼了!

毛有利表演得很生动很迫真,淋淋漓尽致;汪队长很憎恶,很激愤,想上前去踢他的屁股;参与检查的拘留所医生很冷静很坚决:这个人,我们不能收。总不能收一个手臂脱了臼的人吧!他们管不了惯性不惯性。

任汪队长作怎么的力争解释和申辩,他就不明白当警察的怎么就这样不讲道理,不讲实际,不近人情,怎么就这样鸡同鸭讲?......他找了值班所长无效,又一次打电找值班的局长。

值班局长刚才支持了他的意见,现在也表示理解,不过,他说:“监管那条线就因了‘躲狗狗‘的事件大整顿,一人感冒,大家在食药呢。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嘛!现在还在风声鹤唳纠枉过正的阶段,上头放的风比狗屁还臭。我这一次很难表态了,你找主管监管的许副局长去!……”

汪队长把电话打到许副局长的家里,许局长说:“小汪啊,我现在是,家里死了个老父亲,比监所里死个案犯好过啊!……请你理解吧!”

“那毛有利怎么办?

“你看着吧!”

汪队长再不言语,他叫小伍将毛有利押回车上,亲的驾车往回跑——车出了拘留所的大门,就开始狂奔,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让人心头发怵发麻,像失重,像虚脱了一般……突然是,一个急刹,车打了半个转,车里人仰马翻。未定,“呼——”的一声,车又狂奔了起来。——这样子,真会出事!……但谁也不哼声,车里沉默得叫人害怕,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将要发生,将要暴发……车外,风在“呼猎——呼猎”地响,像在乘风破浪,,又像在腾云驾雾中行进……

警车在离市区四五公理的地方,突然右拐,车里人向左倒向一边,眼前的道路昏暗下来,未及反应,车子已经行驶在一条两旁树林茂密的窄道上,密密层层的树枝覆盖了道路,像在穿越一个阴森森的神秘而又恐怖的隧道;稀稀疏疏有几盏暗淡的夜灯,罩宠着浓重的雾霭,不时在车窗外闪过,忽明忽灭让人感到寒冷,禁不住打个寒噤。……车“呼呼”往前冲,是上坡,转弯……不久,终于停将下来,几乎是同时,大家跳出车外。——眼前耸立了个大牌坊,左边挂了个长方牌子,赫然写了:“四海市宾仪馆”几个大字。

毛有利也被拉下车来,待他弄清楚方位,车子“呼”的一声开走了。……毛有利紧追了几步,恶恨恨骂娘——

“操你妈,我跟你没完!——”

 

                          

 

三天后的下午,快要落班的时份,信访局的老潘麻利地收拾案大的卷宗,准备回家去处理那只野生的鸭子......

今天上午,老潘到镇里去,镇里的同志结他送了两只野生的鸭子。午休时他拿回家,给老伴发了个信息:“杀了、去毛、洗净、晾干,我回家处理。”这事被常常自嘲的老潘说了出来,后来不知怎么成了条三级段子——说老潘吩咐老伴洗个干净晾干,让他回来处理。

正在这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是省信访局信访处的邓处长,说你们四海市有个毛有利的到省来上访了,赖着不走,请你们派员接回去......老潘心里在骂娘,但又无可奈何,得亲看出马。上级为减少上访数量,规定单人上访的信访局长亲自接,超过三人要主管市领导亲自接。他这亲自很重要,说明态度好。还有,赶到省城天也很晚了,饭也还没着落,跟省里的同志说,不如一块儿下馆子去,待喝上两杯,这一宗上访数是不是可以抹掉了吧!......老潘在去省城途中,又给老伴发个信息:“你洗净晾干,自己爱咋整就咋整。”

毛有利接回来后,就赖在市信级大厅不走了。省里说,那里的问题,还得回到那里去解决,你市信访局长接我回来,你信访局长给我解决。他的诉求有二:一是严厉处理汪英俊这个王八蛋,二是要公安局赔偿他人身、精神上的损害五十万,少一分一厘他都不会离开。结果是,汪队长被撤了职。至于赔偿,公安的态度很坚决:不可能,绝不可能!事情就这样僵持下去。这可苦了老潘,信访大厅长期住着这样一位尊贵的客人,他如坐针毡,如骨梗喉——信访局的安全受到了严重的威胁,秩序给破坏了,尊严扫了地——他对公安局有了很大的意见,甚至变得非常之恼火——他的孩子得他来抱,不抱也罢了,这严重的扰乱机关秩序,不把他绳之以法,是严重的不作为。对此他不得不多管齐下采取三项措施:一是持之以恒苦口婆心对毛有利做规劝、宣传教育二作;二是向政府申请增加了三名保安编制加强日夜保安值班;三是做公安局的工作并要求公安机关依法采取措施,保障机关工作秩序。

志宏当了信访专员接手毛有利案件后,给毛有利做规劝思想工作的效果几乎为零,毛有利这个江湖老千知道这里话事的是老潘,根本就看不起这个年轻人。志宏对牛弹琴自讨没趣,只好在几个相关当事人之间穿插协调。这天,他来到了政法委。

政法委的日常工作,由李副书记主持。李副书记也到了快要退休的年龄了,他原是市里一个大区的检察长,到机关来是退出一线过渡一下退休,对这几年形势变化大增了的工作量估计不足,也有一肚子的气,他敢讲话,讲话有时也是火爆火爆的。

“李书记,毛有利信访案——缠在信访厅两个多月了,信访局给公安去函报告了情况,莫局长批示请政法委研究.......

“他不就是政法委书记吗?还不是他说了算!”李副书记悻悻地打断了志宏的问话,他在莫书记背后,常说些硬话,看得出,他对莫局长把球踢到政法委来,也颇为不满。“但话还得说回来,我已组织相关单位,至少开了两次会议。......

“大家的意见呢?

“毛有利这搞法,还成个世界了么?!扰乱机关工作秩序,公安机关就得采取措施,依法处理!”李副书记说话爽朗得很,干脆果断,斩钉截铁。“但是......

志宏最怕的就是这个“但是......”李副书记拿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水,继续说:“有一个因素,不能不考虑——”

“唔......

“这信访案件,公安局是当事人,你出手抓人,不是有打击报服的嫌疑吗?

志宏没有想到过,他一时糊涂了起来:“那就没个人去管啦?

“理应,当事人得回避呢!”

“这到底不可能叫省、叫部派人来处理吧。”

“还有个问题得慎重......”李副书记似乎没有打算跟志宏把这个问题讨论下去。他继续说:“一个伤残的人也要慎重对待......  

“那咋办?

“这些我都得讲清讲楚!

“那最后的意见是?

“我最后的意见是——”李副书记顿了顿,然后说:“请莫书记批示。”

志宏知道这趟来了也是白来,这段时间的等待也是白等待,他起身告辞。李副书记把他送到电梯的门口说:“等等看莫书记的批示吧。”   

“等等!......”志宏心里懊恼起来,在电梯里他感到烦闷和窒息。他自从当上信访专员这一天起他就一直在等,结果还是等.....

走出电梯,他又开始盘算起日子来了。......志宏到了信访局后,一直在计算着两个日子:一是毛有利进住信访局的日子,毛有利进住共计是七十一日,现在看来还是遥遥无期;二是计算自己进住信访局的日子,如今也有五十日了,按规定当信访专员也就两个月时间,组织上已经通知几位信访专员写总结了。......毛有利的情况和信访专员的总结联系起来一想,他觉得很扫兴。可以说,他到信访局来,工作是积极的,很想做好工作,做出成绩,他非常感激组织对自己的信任和期望,并以此来证明自己,报答组织。他在信访局工作的收获是重大的,特别是在见识、视野、历炼等方面。但是,一讲成绩,现在讲绩效,一想到毛有利这个包案,他就觉得无法交待。

这是星期一的上午,志宏呆在家里写这样一篇不少于五千字的信访专员总结,他正在为此犯难。正是咬笔头的时候,信访局秘书小陈通知他回信访局看一份领导批示,说清楚了是关于毛有利上访案件的批示,而且是莫书记的批示。志宏放下手中的活,马不停蹄赶回信访局。

这是政法委关于对毛有利上访缠访事件处理意见的呈批件首页的传真件,只有题目,题目下有“本页无正文”字样,李副书记在上上面歪歪扭扭潦潦草草写了“请莫书记批示。”几个字。

寻遍了莫书记也没有什么文字上的批示。只见李副书记那潦草的批示上面,“莫书记”几个字的中间,被斜斜的向右上方划出了一条延线,延线的尽头打了个圆圆的圈,这圆圈的圆满处,有意无意地拖了一条拉直了些儿的“S”型的曲线,把圆圈一分为二。志宏是充满希望的来看这一批示的,现在心嗖地凉了下来,这个圈儿都是大领导们的习惯,叫“圈阅”,也就是“我看过”的意思,并末表明什么态度。......只是,也许是最后那一随意的拖笔的原故,这个圆圈画得有点异样,审视再三,他对这个圈儿竟有了兴趣——怎么就像那个太极图呢?对了,就是那个太极图!......志宏苦苦地笑了起来,心想,领导的批示,充满玄机。

志宏在文件上签了“已阅”,便继续留在办公室写他的总结。这一回,那个太极图像一个个喷吐出来的烟圈儿,围着他的四遭潦绕升腾......他似乎由此有了感触,有了灵感,千头万绪涌上了心头,他觉得自己的思想也在升华,浮想联翩至太虚至宇宙,只是来得太汹涌了吧,太澎湃了吧,就是不能见至于他的总结,不能见至于他的笔端。这也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吧!......最后他顿悟了——这宇宙乾坤,天文地理,社会政府的运行,行政法律的运作,总有那阴阳两极,说不上道高魔高,却总是此消彼长,相生相克......

 

总结看来无法完成,快午饭的时候,老潘和接访大厅主任敲了敲门进来,主任说:“毛有利在前天星期六的上午就不见面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看主任的说话的神情,像是不见了个毛有利,这大厅反倒不正常了。

“怕是到省里去了。......

“打探一下。”

“打过电话了,我邀请省接待处的邓处长下来指导工作,顺便问了,他说没有。”

“那就怪了。......

“怪了。”

“我算了,一共是九九八十一天呢。”其实三个人都清楚得很。

“还是莫书记画的这个太极图有神灵?......”志宏扬了扬桌面上的那份文件。

“领导就是高!”

“高!”

“你这个专员任职也到期了,也圆满了。......

“是的,到期了,圆满了!”

“走,喝两杯去吧!............

 

 

 

今夜俩无眠

 

 

秀霞在南风宾馆一二0三房踯躅,团团转如热锅里的蚂蚁,已经过了几个小时。到了零时一点,她下决心躺下来睡觉。......事情就这么个偶然,多好的心情,一个不慎,糟糕透了。刚才还风和日丽,转眼就狂风暴雨了。命运就这样捉弄人。

晚上九点多,从市长家里出来,秀霞感到秋凉了。毕竟是在市长家,有点紧张,出了一身细汗,现在,刚赶来的属意秋的微风轻轻一吹,肌肤有一种不经意的细碎的微微的发痒,像小蚁的爬行,这是香汗凉干过程的感觉,这感觉很惬意。她舒了一口大气,沉重的身躯一下子轻松了起来——她完成了任务——一个不大不小不重不轻,非她莫属的任务——

中秋将至,县长在机关饭堂见到了秀霞,说:“中秋了,你去搞点土特产,到市里走动下,拜访一下市长。市长对我们县也真够关心的了。......你是秘书长,分管办公室,这任务非你莫属。......上一次你的汇报很精彩,给市长的印像很深,他很欣赏你......

三山县是市里最边远的一个县,用他们自己的话是市里的经济欠发达地区,但这几年的发展势头很好,令人注目,这和市里的指导扶持分不开。听说市长当年下乡当知青,就落户到这个县,对这个县有着深厚的感情。

三山县属山区县,这地区生产的一种棍条山药,细直、肉白,皮金黄、纤维嫩,营养丰富,选近闻名。今时今日,城里人是大鱼大肉吃腻了,地沟油、添加剂吓唬人,开始讲究回归自然,要吃五谷杂粮。市长引来个产供销一条龙的大企业,成了本市的一个大品牌。县长对秀霞说:“你直接到地里去,弄些鲜新的。让市长尝尝鲜。......顺便,收几个土鸡蛋......

秀霞领了任务,移步离开,却又被县长叫住了。他看这个秘书长像自己的闺女,交代事情总千叮万嘱:“另外,另外呢——我们这地方,我们的这些土特产那是真正的老土。另外呢——现在城市里大商场喜欢流行一种购物卡。你去那间沃尔玛买个,兜里放着,和市长谈得来,气氛好,送他一个爱买啥买啥,他也不会见外的。”

“唔。”秀霞是个聪明人,县长一说,就领悟了。

现在,这个任务是按预期完成了。出得门来,司机没有把车开过来,司机请了假,提前离开。她拦截了一辆的士。

“到南风宾馆。”她弯腰钻进的士。

秀霞迅速溶进了川流不息的车的潮流中......前面的车窗被打开,凉风嗖嗖的灌了进来,撩乱了她的头发,带点燃烧的汽油味;面前晃动的,是点点片片零乱的车灯,街道两旁的透射出来的五光十色和霓虹灯闪耀着、飞舞着,不断的变幻着模样;有劲歌劲曲突然就闯了进来,又慢慢的低沉了下去,代替的是老掉牙的公共汽车刹车时金属“咔咔——”的摩擦声,猛然就使人起一层鸡皮疙瘩,有一种低沉颤动的声浪,催促着街头的人们无声的急急忙忙往前走。人毕竟是江海一粟,随波逐流......就在此刻,秀霞感到了自己的无比的真实,完完全全地还给自己的一个真实的自我。在三山县,她完完全全是一个摆上了舞台的角色——这个年轻漂亮的政府女秘书长——她是天之娇子,上帝把女人的优点一一给予了她。她天生白皙、苗条,一张好看的脸,优雅的体态,使她成了县城的明星。大学毕业后,她当年就投考了本县的公务员,她的出众、她的勤奋、她的随和、她的机灵、她的聪慧都是进步的阶梯,三十出头她成了政府的“大内总管”。在聚光灯下,使她自信,踌躇满志,她的仕途上了个高平台;另一方面,她也倍感工作人际的重重压力,一个活在舞台的角色,一定要表演得淋漓尽致,因为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总有眼睛紧盯着你、注视着你......只有现在,漂泊在这远离县城的车流人海里,她才回到芸芸众生的原始状态。在这里没有优越感,没有让她彷徨不安的优越感,也就没有许多射向她的目光,就包括身边的这位“的哥”,近在咫尺却是匆匆过客,谁也不关心谁,这也是她乐意让司机走开的原因。......道路拥挤得很,车子走走停停。......由它去吧,她干脆微闭眼睛,去享受片刻的安宁,管她像海面上的稻草,随遇而安吧......然而,鬼哭狼嚎一般的喇叭声,往往来得带几分恐怖,使人心惊肉跳,一样的使人不得安静,多少人就这样蚁附在这条水泄不通的道路上,多少使人感到无奈和无助,在放下许多优越感之后,又往往马上使人感到自卑,这喇叭声无疑是争先恐后的竞争重压下的呻吟和恶语相向。

车停下来了,道路旁边涌来了一阵嚣喧的热浪,是商场在户外搞大型的中秋玉月促销,搭了舞台、插了彩旗、升了气球,只是音响有些尖锐的嘈音,舞台上有一本正经的主持人,有小丑,还有扮猪狗牛羊的,在蹦蹦跳跳......他们的活动引起围观,交通变得无秩,堵车了!车见缝插针一个劲儿往前钻,司机咧嘴开骂了,秀霞也开始埋怨......突然,音乐停了下来,原来是介绍一位歌手登场。歌手看不到模样,但几分苍凉几分沙哑的歌声传了过来——

多少脸孔

茫随波逐流

他们在追寻什么

为了生活

人们四处奔波

却在命运中交错

听着听着,秀霞心里升起一股怜悯之情,是怜悯自己,也怜悯他人,那些舞台上的小丑、猪狗牛羊,在嘣呀跳呀的,都在推销,都在推销自己,一句话,为了生活,在命运中交错......司机不知怎的把车开上了人行道,避了堵塞又冲了一次红灯,秀霞的心摄住了,正待发作,车已走上了快车道。

到了南风宾馆,秀霞走过大堂,经电梯径直来到一二0三房,掏出房卡,在门把手的一个铜制机关里来回擦动......真是见了鬼,那擦卡的机关没有丝毫的反应......中午进来时,闪了下绿灯,把手一转,门就开了......这长长的走廓静得连鬼影都不见,她感到廊间的气息有些热闷,冒了些汗,反复的尝试终不凑效,无奈,“当衰。”嘴里骂了句粗俗的话,转头下楼找总台去。

电梯上来了,梯门开合处走出个年轻的女服务员,有点面熟,中午,是她把秀霞领进房间。

“服务员,我这房门就是打不开!......

服务员见状说:“我来看看......

两人重又来到一二0三房前,服务接过房卡,来回擦动几下,还是没有反应。但服务员却发现了什么对秀霞说:“你,拿错卡。”

“不,我就这卡。”

“不。”服务员手里另拿着一个大小一样但印制不同的房卡,在她面前晃动了一下:“我们宾馆的——这模样。”

“欧!......”秀霞脱口叫了一声,两卡一对比,心快要从嘴里蹦跳出来,一阵寒冷迅速涌向全身,手战抖着摸口袋,翻小挂包,嘴里言无伦次:“搞错了............搞错了......

“是搞错了。”

“欧!”秀霞清醒了些:“我卡丢掉了。”

“冷静找找......

秀霞心里已经明白了,却还是从上到下翻过一遍。最后重说了句:“丢掉了......

“不打紧,我就给你打开,再帮你去补办。”服务员拿的是总卡,可以打开所有的房间。门开了,“你等着。”服务员转身离开了。

就在服务员给秀霞补办房卡的这个来回中,秀霞心跳得快要吐出来,全身发冷,转而又大汗淋漓,身体软绵绵了无气力。她懊悔、自责,怎么就弄出这样的事情......今晚的那一幕,迅速在脑海里翻转,那关键的情节,清晰可见——

她在市长家的客厅里,也不过坐了四十分钟的时间。市长五十岁上下的年纪,白皙、挺拔,带两片近视镜但透射出炯然的睿智之光,一身儒将的风度。他的出众,在大街一圈,马上就可以成为众人仰视的焦点,让人过目不忘。领导就有领导的风范,这令秀霞在心里暗自惊叹。她跟市长稔熟,原自县长的精心安排。市长每次来县里工作,作陪的县长毫无例外的带上这位年轻亮丽的秘书长,秘书长穿行其中,打点安排一切活动,其妙用难以言清。也是熟不拘礼,市长泡了茶,秀霞接过来就自斟了一杯,也在市长的杯子里添了点,然后坐在沙发里说些面上的话。......拜会领导,这时间的把握很讲究分寸,总的原则看领导的兴致而定,秀霞的感觉是最好的兴致也不能超过四十分钟,因为领导都是演员,有时表面谈话投机,内心却在为别的事情焦急。杨霞把握住这个时间,当市长问到今晚安排好住宿没有时,秀霞起身告辞了:“今晚就住南方宾馆。......也不影响市长休息了。”

市长也跟着站立起来,秀霞却又弯腰下去,提起放在几旁的纤维袋子:“给您送点鲜新的棍条山药。您喜欢的。......

“好,好。谢了谢了......

“中秋了,这里有个卡,您方便喜欢咋的咋的......

秀霞从袋子里拿出一张卡,连同纤维袋子递过去。市长接过来了,说:“别客气别客气......

这一刻,就在秀霞认为把火候分寸把握精准的时候,她犯了个不该犯的错误——她把房卡误作购物卡递到了市长的手上......

什么是命呢?什么是阴差阳错呢?冥冥中命运就是暗藏的一个一个玄机,不管你如履簿冰,不管你算计精密,不管你的分寸火候,也不管你喜怒哀乐,升迁沉沦,一旦触上了,你就水火两重天。

秀霞的第一感觉是——这是天大的冤枉。这非但是抛抛媚眼,送送秋波,这是投怀送抱,上床的邀约。市长怎么想?下贱!道德败坏!——这后果不堪设想,糟透了,糟透了......想及此,她心里一切都被掏空,眼前一片漆黑。在很长的时间里面,秀霞不能摆脱这黑暗的笼罩。......秀霞再不敢往下想,她长叹一口气,绝望中潜意识里又滋生了一丝侥幸,那就是——市长难道不可以喜欢上我吗?她的优越感也在遥相呼应,她的漂亮、聪慧、年轻,在县里名星一般的光辉,以及市长对她慈祥的甜美的笑容,隐隐约约的像轻云细雾在脑海飘忽而过......也就在此时,门外走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咚咚咚......”秀霞的心跳比门外的脚步声来得更猛烈,猛然就狂跳起来,她全身发软,惊慌失措,急促地大口大口喘着气,一身汗漫将出来......脚步声从远到近又从近到远,消失了。她的心还在咚咚的跳......当然,这是侥幸的幻觉,但就这种侥幸的幻想真的降临的时候,你能接受吗?怎么去接受?......秀霞的心惶惶然,她没有过足够的心理准备。然而,这个世界上的事,特别官场上,有哪一桩让你准备够呢?哪一桩是随心所为的呢?哪一桩不是半推半就呢?......秀霞想这些难免伴随着一种羞辱感,觉得心虚得很。但是,侥幸是潜意识的,此刻,意识里的所有能量都被调动起来,想让这种虚幻变得可以接受。她想起那街道,像是一条被光声气色污染的江河,随波沉浮的人们;道貌岸然的主持、小丑,扮猪狗牛羊的蹦跳;为了生活,人们在命运中交错的呐喊;争先恐后的大堵车,“的哥”把车开上人行道,避红灯,冲红灯,走上快车道,世上真没有憋死的牛......

秀霞熬不住煎炙,去用凉水洗了个脸,站在镜子前,闭合了一会眼睛......似是清醒了一点,她的自信和刚强仿佛得到回归——要理性处理危机!——她告诫自己:冷静!......刚才设想过的两种情形,是事物发展的两个极端,都糟透了。经验告诉她,有没有中庸一点的方法?有没有第三个途径化解危机?比如,给市长打个电话,讲清情况。但怎么开口?......说购物卡误给了购物卡?这购物卡也是个灰溜溜的东西,只好拖泥带水混过去,你偏偏就拿它来说事,这小小的意思你还弄个大窟窿?......还有,市长会不会认为你是反悔呢?......市长会不会在路上呢?......市长会不会打电话来呢?......打电话又会说些什么呢?.....

秀霞想这些,已经坐在床头柜子的电话旁很久,手触电话时,放在电话旁的手表己指零时,这个时候给市长打电话不是脑袋进水就是窝囊废!或者她已经错过了很好的时机,失掉了最佳的方法,一切都难以挽回。......一点钟秀霞强迫自己躺下来,反反复复游不出这样几个怪旋涡,碾转反侧上了几次洗手间已是五点多......

想是将耗尽了点燃精神火焰的油,这一次想着想着竟模模糊糊想走了样——不知不觉就在竹筏上,随清澈的江水顺流而下,巍巍青山两岸走,小冬子“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的歌声就响起了。......但很快,前面就是悬崖瀑布,她正想大叫一声,就已跌落到水流湍急的冰河里,那是刺骨的冷,她挣扎,呼喊......急了,却又全身还在冒汗,这湍急的河流怎就变成了温温吞吞的污泥浊水?她想哭,真的就哭了......

“咯咯,咯咯,......”有人敲门。

秀霞像被人揍了一棍子似的从床上跳起来:“谁?

“服务员。”昨晚那个熟悉的姑娘的声音。秀霞的心落了地,把门打开探出半截身子。

“昨晚我值的夜班,今早五点多,有人把房卡拿了来,叫我亲手转交给你......现在,九点多了......

“是什么人?

“一位中年男子,近五十岁,挺斯文......

“带眼镜?

“带眼镜。”

“就说这个?

“就说这个。”姑娘把房卡交到秀霞手里。

“人走了?

“走了。”

 

                                                            

 

 

一次酒醉后的穿越

 

 

志宏也算认我这个朋友,一大早就定下今晚的这个饭局,点了个东山羊火锅,大家就围坐了起来,当然也少不了喝上两杯。......是电视里插播本地的一段新闻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新闻大概是这样的:

本市顺安区法院开庭审理了这样一个案子——顺安区平楼镇的邓某,约了同厂女工吴某到镇街酒店去参加了一个饭局,席间,吴某喝了两杯高度白酒,尔后称不适要回家,邓某开车相送,送至距吴家不远处,吴某要求下车自己走回,邓曾劝说但无效果,逐让吴某下车。第二天早晨,发现吴某冻死在街道上。邓某被提起刑事诉讼。......罪与非罪,新闻只报道了开庭审理,庭审还没有结果,大家议论纷纷,嚷嚷着,都想听听志宏这个读法律的意见。志宏却默不作声,他心不在此,这新闻勾起了他一件沉放已久的心事——就是这样子!——他差一点脱口而出,他已经解脱了放在心中很久的那个结。他说:“我也差点儿死过才翻生呢!......”他自个儿喝了几口酒,我们就有了下面的一段故事来。

志宏不是喝酒人中酒量最大的一个,但是属于最豪的一类,酒量一般,但有酒胆。他喝酒的三个阶段,我在不同的场合,也曾经向大家介绍过了。不过,他还有一个优点值得一提,那就是除了少数喝多了被人扶架着走,大多数在八九成酒兴时就会偷偷的溜走,以至于有了“跑跑”的美称。

这一晚,局里接待部里的一位主任,主任来本市召开一个全国性的工作会议,省厅的领导也来陪会,作为下级也算东道主的,理应设宴招待一番。

席设在市区一间四星级宾馆的贵宾宴会厅。上级有文明的规定,会议不能在五星级宾馆召开的,四星的宾馆就智慧地巧借这个天赐的良机,把会议厅、宴会厅打扮得金碧辉煌,完完全全是豪华大气上档次。一张十五人座位的大圆桌多加了两坐一点也不觉得迫仄,省厅领导以主人的身份宴客坐主席,市局的职责是做好后勤陪客,志宏在席间官最小,是没有发言权的,也就只有卖力敬洒的份。不过,席间有个话题使志宏好不得意,抓住了这个话题他就不觉得有那么的自卑,也就有了频频敬酒的籍口和勇气。

市局的老局长抓住了大家巡回举杯相碰坐落后的一阵子安静,对着志宏但实在是对着大家说:“志宏啊!告诉你一个秘密,范主任是你师兄,范主任差一点就落户四海,落户我们局,他毕业分配的档案都到了我们局了......

“对对!”范主任说:“是有那么一段故事。......不过,我最终还没有这个福气......四海的变化实在太大了!我太爱四海了......不然,这次会议就不选择四海了......

“莫非是,范主任还有女朋友留在了四海?”梁副厅长说。

“有了女朋友我就不会走了。......”范主任突然感慨:“我这一次,怎么看怎么个个都是靓女?

“那敢包当时是嫌四海没有靓女。”

“那也是,那确也是。”

“您不走,我这个局长就当不成了。”老局长说。“是您留了个位置给我。”

“小寺庙坐不了大和尚。”志宏起了身,心里想这家伙真是个幸运儿,对比自己求职时的种种艰辛,有同人不同命的感慨。他没有胆怯,争得了主动,举杯走上前去:“我敬师兄一杯!”

志宏走到了范主任的面前,范主任早就热情站立了起来:“来,师兄弟,我来添一点点。”

范主任从女服务员手里接过酒壶,先给志宏,后给自己的酒杯各斟上了大半杯。这大半杯少说也有三两洒,教宏思忖,真是好洒量,够义气,遇上强手了。

范主任转身举着杯子向大家:“此处应该有掌声!”

掌声响起了,仰脖子,一杯下肚,志宏一阵心跳,吸上一口凉气,把酒压住。敬酒还绝不能就此作罢,那位副主任呢,厅长呢,秘书长呢,处长呢,老局长呢,搞错次序还有点麻烦,只得拿出惯有的好办法,拿出大气魄宣布:“我顺时钟敬一圈!”

志宏的酒场攻略有几点:一是积极抢先,二是气势压人,三是一视同仁。这打一圈是个基本功,不然你还不够格到酒局上来混。不过,今晚人多,还空腹,这一圈下来已经是气喘手发软,额头已经沁出了细汗。其实,志宏的这一圈还没有完成,席间的互敬就已经开始了,局面有点混乱。志宏刚坐落,往嘴里塞了块大肥肉,身边就有人来敬酒......如是,几轮下来,志宏很快就进入了属于他的第三个阶段的状态,嘴里开始叨念着臧克家的几句诗句:“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却还活着......”只是,今晚的朗诵没有往日的那种神气,那种理直气壮,却像个唠叨的大妈......再后来,他坐在位子里没那么活跃了,脑袋垂到了胸前......而身边的战斗还在继续,今晚,他官小,似乎没有谁来关注到他,没有人来搀扶他离开,他稍稍地起身,他开溜了当跑跑了。

志宏喝多了酒的不辞而别,不算失礼。这总比当场的出洋相好得多,说来人家还是原谅的。而事实上,在这当儿,在座的大概都两眼昏花,没个清醒,一个人看出三个影像来,他这一溜,也就神不知鬼不觉,他这个“跑跑”也就成了美称爱称。殊不知,这一次,竟然差点酿成大祸,也让他作了一次时空的大穿越......

他站立起来的时候,双脚无力,一个踉跄,他扶到了一旁的椅靠背上,定了定神,向门外走去......两腿漂浮,像踩在云中,眼前一片雾霭......

冷。

志宏卷曲着身子侧卧在火车站候车大厅右侧通道的一个宽阔的楼梯底下。他只觉得冷,双手紧紧抱着双肩,开始有点哆嗦;他觉得饿,胃酸酸的,空空的,有点闷,想吐;又觉得口苦舌燥,喉鼻像发动了的汽车的排气管道,想渴水。......过道的另一侧,有个渴水的处所的。他想到双手捧水来渴的凛冽......这时他又觉得一阵喧哇一阵燥动,然后又慢慢地变得死一样的寂静。......这是今晚最后的一班到站旅客了吧?他开始清醒,他问自己,我是寒冷摧醒的吗?是喧闹吵醒的吗?他微微的睁开了眼睛,斜斜看到了十几米外被墙幕切割出来的一角天空,那是个不等边的梯形,天亮是从那开始的。此刻,月亮正爬到了它的上面,像一弯眯着的眼睛,月亮旁边的那颗星,是眼睛里流淌出来的一滴泪吧!这是玉的眼睛吧!这是玉的眼泪吧!......大衣呢?......御冷的本能......我的大衣呢?他张手四遭去摸,只是冷冷的地板。没有什么大衣,但明明白白,玉已经在他的邮政储蓄卡里转入了六百元,他美滋滋吃了一碗面条,在旧货市场买了一件旧大衣。......现在,大衣呢,他依然寒冷。......那月亮,那眼睛,那星星,那滴泪依然依然明亮......是同情吧,是怜爱吧,是脉脉温情吧,对我依然有信心吧!他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泪水涌出眼眶,那角天幕模糊了起来......

志宏辞退工作的这一次南下,是他人生的一大根本性转折。他的南下是追求他的理想,他的女神,他的爱情,而且还是一个诗人境界里的那种爱情。

志宏是大三时认识玉的。他比她高一个年级,是师兄。人们说,新时期的三防工作是:防火防盗防师兄。志宏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是诗性!人类的诗性跟人类的感情是一回事。他们的爱情,完全是诗的魅力。开始时,大概是他在编一个校刊,玉来投稿吧,也算利用职权了,但还是踏着那一句句诗行作阶梯走上来的。更多的枝末细节,我们难能考究,但是我们在和他的一次关于当前婚恋价值观的议论中,了解到了那最最关健的所在和奥秘。那一次,是我抛出个谬论,说我观看了两年“非诚勿扰”的节目,总结过几种人绝对是惨遭佳丽们的白眼和灭灯的,其中之一是自称诗人把吟诗作为自己的第一才艺来炫耀。不料,这个观点遭到志宏的坚决反对,他告诉我,我读大学时是那么个小个子,生得瘦骨嶙峋,营养不良,人家说,风一吹,就飘起来了。可是这般文弱书生,偏偏又是个诗化了的人,诗化了的人又往往是外貌协会的人。玉是校花,师妹的出现,一开始就呈众星捧月的态势,我是蛤蟆想吃天鹅肉了。既是蛤蟆我怕谁?我是一天邮寄一首诗,一年下来三四百首,几年下来千多首,你信不信?我说人类的诗性跟人类的感情是一回事,事实给验证了,这是诗的伟大,爱情的伟大!

“我相信,我相信!......”在事实的面前,以志宏这样的一种倔强劲儿,这样一种诗人的才情,我是欣佩之至,在政府当杂差的这么十几年下来,他给报刊杂志写文章,就有五六十万字,还同时当着两个报纸的专栏作家。然而,却又觉得,他所经历的时空和我所指的时空有着重大的差异,大学生,还是娃呢,闹着玩呢,大学堂里还闻不到人间生活的烟火味呢。这一说,也确勾起志宏的一肚子心事,他沉默了一下,最后还是溢于言表的点赞诗和爱情的伟大。

志宏是要为他们浪漫的爱情负出代价了。志宏毕业比玉早一年,离校那一天,玉送他到火车站,周围的一切乱哄哄,说滋味也不知是啥滋味,分别的那一刻,记忆中深刻留下了那弯弯眯着的深潭般深邃的水汪汪的眼睛和旁边的那滴泪。

不久,志宏在北方的一个海滨城市找到了他的第一份工作,但当他觉得已经稍为安顿的时候,玉也毕业回到了西南的边陲城市南宁,并很快在一所高校当了辅导员。志宏没有作多长时间的犹豫,就毅然辞去千辛万苦来之不易的那份工,决然南下南宁,找玉,找他的女神,这就是爱情。爱情使人决绝,使人义无反顾。

他只有心中的追求和希望,没有包袱,没有绊,没有拖累。行襄中几件衣服,八百块钱的积蓄和一本自编的自己在各报刊杂志发表过的诗文集。另外,还买了两瓶包装高档精美的名酒“竹叶青”。

这是一个既陌生又令人向往的城市,志宏在来到南宁的当晚,在那个小旅馆的房间,他又开始写诗了:

这万家灯火,灿若

银河的星星

这渺莽的银河

我在寻觅,但我自信

定然有一盏

为我点亮

为我光明

不过,第二天,志宏就眼前一片漆黑了。玉懂诗,玉的父母却不懂诗,这诗是什么,能拿来当饭吃吗?也不能有情饮水就饱啊!......这样一个文弱的书生,怎么看就怎么不顺眼,这不靠谱,这距心目中的要求实在是太过遥远了。“老丈娘”先是婉转传达,后是下逐客令了,两瓶包装精美的竹叶青,被扔出了门外。

“这是我同学送给我的东西。”玉是看不下去了,酒,拿了回去,做好的一桌好饭菜,“老丈娘”一动也不动,开始绝食了——这是母爱的决绝!

志宏在南宁呆了四天,“老丈娘”绝食了三天,两个年轻人开始手足无措了。玉原来觉得可以掌控的事情,竟然是那么的棘手,她的估计不足,顺从了母亲,又觉得亏对志宏。她安慰志宏,父母的工作由她来慢慢做,强扭的瓜不甜。而自己却痛苦、内疚、不安和茫然。......志宏决定离开,去哪?他一样痛苦、失落、无奈和茫然......

两人默默相对着,在那家旅馆的一个房间里面。志宏背靠在床头的一个大枕头上,玉在床沿侧坐。......良久,玉挣脱了鞋,伸脚上床和志宏并坐在床头,她埋头在志宏的耳边吻了又吻,像是一位母亲去舔自己孩子的伤口,带几分的怜爱。在耳朵的四周,志宏明显放大地听到了并感受到了玉呼出的气息和暖流。他们的呼吸,同时地提高了频率,而且几乎是同时,迎上了嘴唇,那烫热的腻滑的糯糯的嘴唇,他们的手,都颤料着在对方的身体上滑动......

在尝试经历了那一场梦寐以求的惊心动魄的剧烈的运动之后,双方又沉静下来,是需要一刻的休止,吸氧。......他们的呼吸,终归平缓,而就在此时,志宏听到了侧身一边的玉“嘤嘤”的饮泣......

志宏一惊,转身凑上去问:“你......弄痛了?

“不。”

“你......不舒服?

“不。”

“你害怕了?......后悔了?......

“不。”玉摇摇头,志宏看她的脸,看到了那弯眯着的月亮般的眼睛,旁边还有一滴晶莹的泪珠......

志宏惘然再次躺下,静默了一会,突然翻身起来说:“玉,我明天就走。到广州,深圳去!”......

第二天,志宏坐在一辆阔大的大巴里面,沿高速公路向广州的方向狂奔。......广州是什么样子?迎接他的是什么脸面?那里是否有为他留下的一个饭碗,或者是为他点亮的一盏灯呢?他一无所知,既无知也就不必求解,大概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吧!前程未卜,志宏干脆就不去多想,只管眯起眼睛去想昨晚的事,那真正是回味千遍也不厌倦啊。那事情多有滋味,他该有多么的幸福!......

他沉浸在那些细节的一遍又一遍回想中,脸上荡漾起阵阵春风,一次又一次地由衷的从心底里笑出声来,嘴角不时溢出甜蜜的唾液......但是总归,他还想到一个很庄重,很严肃的问题,人如其名的玉,他几年来一直认为是有点洁癖的,而在这样的节骨眼上,选择在这样的处境里给他予奉献,这又是一种怎样的爱,怎么样的一种圣洁啊!毋庸置疑,这又会给他多大的压力、动力、信心和勇气!......

一切的到来如同一个梦幻,在这甜蜜荡漾,激情澎湃的当下,没有诗是不可以的,诗是必须的,他有了“记一个梦”的题目,于是,默默地,在他心的最深处,随血的涌动,汩汩流淌着他的诗行:

久旱逢雨般狂欣

甘露,醮满双脸

你的嘴唇,分明是

太白的琼浆美酒夜光杯

只因贪婪

 频频吸吮,又大杯狂饮

真想这样

壮怀激烈

然后又酥软下去

永远的醉眠

 ......

也是华灯初上时分,志宏来到了华南的大都市广州,在一个叫“跑马地”的地方附近的小招待所,找到了一间四人同房的房间歇息。在汽车站的报刊栏前,他得到了在“跑马地”正在举行全省各市人才招聘会的信息。同房的都是前来应聘的学生模样。志宏啃完了上车时玉塞过来的面包,把途中那一首叫作“记一个梦”的腹稿誉写在笔记本上。也许是几天来的折腾和长途的劳顿吧,蒙头就睡了。......

“我的衣服呢?我的衣服呢?......

志宏被吵醒来,天已经亮了。

“我的衣服呢?......我的也不见了。”

志宏揉了揉惺松的眼晴,看了自己挂衣服的墙上,像被人揍了一棍子般跳了起来:“我的衣服呢?......

“贼,这家伙是贼,这家伙溜了,我们被光顾了......

房间里只剩三个人,除了志宏,一个是中央政法大学、一个是北京航天大学的学生,都是前来参加招聘会的。靠门睡的家伙,早就溜了。志宏不见了的那一套西装,虽然质地不怎么样,但是玉在南宁给他买的。不过,这套西装随后在梯间转弯的厕所里找回来了,里面的六百多元被掏走了。

志宏到广州,就这样当头一棒,差不多给打昏了。当他清醒过来时,他感到一无所有的威胁,他没有忘记,在招待所给玉打了一次传呼,告诉了遭遇和处境以及他手头的一个邮政储蓄卡的帐号,他生存和精神上的唯一希望,就是玉了。

“跑马地”是一片阔宽的空地,听说原先想用来搞香港式的赛马,后被责令停建了,这就一直空置着。这一次,全省各市组织机关、企业单位在这里设点摆摊,招聘人才,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招聘会上人头涌动,整个“跑马地”的上空蒙上了一团尘嚣,那些摊位的前面被挤塞得水泄不通。先得看简介,弄个表格然后填写提交,简单面试,搞个意向什么的,然后就是回家去等待。志宏这个瘦小子,挤到摊前引起注意不容易,最讨人厌的是招聘的要求多是应届生,像志宏,算是社会青年了。他呈递过去的那本厚厚的诗文集,却又发挥不了应有的作用。这样满怀希望的凑上去,又倍受打击的被挤出来,人家不说你不够条件,只说你来迟了,有意向的人太多了。心里沮丧极了。

转眼到了中午时分,他来到了四海市的那一排摊位的跟前,拿了份四海市的简介来看,眼前似乎一亮,他不认识的四海市,怎么,中国还有这样一个吸引人的地方——离省城一个多小时,经济发达显赫,所辖区县都是中国百强县......志宏对这,又生出一线希望来了。他在那些摊位前面徘徊,就看到了一辆豪华大巴,车身上横挂了条长长的横额:“欢迎到四海市来应聘就职”,下面有行小字,走近细看,是:“乘搭本巴士免费”。一打听,四海市在市区的荣山中学,同时也在举办一个同类性质的招聘会。没有思索,他就上车了。

果然,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就进入四海市市区,经过了火车站那条长长的宽阔的大道,向右一拐,就到了荣山中学。荣山中学招聘会的规模比“跑马地”的小,可以坐下来慢慢的了解和交流,那本书文集,让很多的人都翻过,但结果,并没有比“跑马地”好出几多,他一次又一次地碰壁了,直到傍晚收摊清场,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坐落在教室通道的一根柱子下叹息。而这一坐,他似乎就站不起来了。

碌碌的饿肠告诉他,今天没有吃任何的食物。求职的愿望太强烈了,以至他调动了全部的潜能。现在,当希望一次次泯灭,他似是没有了丝毫的气力和气息了,他的双眼感到茫然,模模糊糊的有泪水涌了上来。

现在,他最本能最迫切的需求是,食物。但他身开分文。也是这个时候,在他的身旁,他目睹着一件司空见惯的小事情,而这点小事情却差一点让他蒙羞。是招聘会午饭吃剩的那种白色的塑料盒子,在通道走廊花基无序地乱放,清洁工人在打扫清理,要集中送到垃圾车上去,那些张开了口子的盒子里泻出来的白饭、馒头,使他的口腔涌起涟漪,找一盒来充饥,吃饱了才说,他这样想着,却不动弹,大概还不至于到这个境地吧!......

学校的保安人员向他走来,是来清场了,他想向保安员说个清楚,借吧,那怕十块,先解决今晚的问题吧......但是,人家相信吗,自己被这样的骗子骗过多少回了呢?......保安员来了,有什么让我给你们帮忙吧,十块钱,干什么都可以。保安员来请他离开,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到街上去,会有善良的人行行好......这个,他不敢想下去,这不是行乞吗?

得起身离开了。但出了校门,又去哪?何去何从?何去何从?又横在了他的面前。原先,他曾写过一首诗给玉,题目就叫何去何从——

我甚至不知道

我们将何去何从

除了我们曾经的承诺,

和承诺里茫茫无际的未来

我一无所有

除了对你的一片痴情

和你温情脉脉的泪眼

我何去何从

我将何去何从

追问毫无意义

我需要一句坚定的口令

出发

向着我们坚定的爱情

别理睬那盘旋不去的乌鸦群

你和我都需要阳光

和阳光里灿烂的笑容

追问毫无意义。此刻,他不需要坚定的口令。出发没有目标,就像眼前的一片漆黑,没有那盏灯为他点亮照明;行动,没了力的支撑,没有了血的脉动,没了激情,泯灭了诗意......志宏在支撑站立起来的两眼迷茫中,他的心里,隐约地浮升起“四海站”几个字来。这大概是是中午路过的匆匆一瞥吧,四海市现在还没有哪个什么地方存留在他的脑海里;也许是经验,火车站没有那扇日启夜闭的大门......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原因,漫无目的,他摇摇晃晃,向火车站走去。

这是个省会的分流站,车辆的来往比较繁忙,走过那片广场,晚来的候车厅还热闹纷繁,这走过的大都是行色匆匆的旅客,也有默然无奈的等待者,有久缠不放的小贩,有职业乞丐,有司机作案的窃贼、骗子,像志宏一般不知何去何从,且衣食无着的也许不乏其人......这种氛围多多少少给志宏少许的安慰,感轻了他的孤独感,他在候车的椅子上坐下来,这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谁也不会去注意他,他和谁都没有两样。他很快就找到那个喝水处,饮过几杯热水,似乎是打起了精神来,他像是到处溜达溜达,其实是寻找适合宿夜的地方,最后他相中了候车大厅右侧通道楼梯底下的那一块地方。当候车区的旅客走的差不离儿,大厅的灯光暗淡下来,他开始在这块地方安顿。把行李袋子放到了身体和墙根之间,穿了比白天更多的衣服,连脱鞋的工夫也免劳了,一天的劳顿和紧张,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开始,也真的睡着了。......

冷。......

他把腰背紧贴着那个行李袋子,双手交叉相抱,腰腿弯成了一只蒸熟了的龙虾。他磨了磨牙,嘴巴喃喃地在骂南方的东天真冷,今年的东天真冷......

其实,这冷是从他心底里冒出来的。当一阵匆匆的脚步连同那一阵混乱的嘈杂声过去——是最晚的一班旅客到站了。夜又恢复了它的死寂......志宏再也无法合上他的眼睛。

这漫长、死寂的冷夜有点恐怖——这实在是他的处境有点恐怖。经过了一阵的小憩之后,他对他的处境的体会更加深刻、清醒了,下去会怎么样呢?他无助而茫然的眼睛开始搜索......这时候他看到了十几米开外的,被墙幕剪裁出来的那一个天空。是个不等边的梯形,灰铅色的有几分透明,月亮爬到了它的上面,像一弯眯着的眼睛,旁边的那颗星,是眼睛里流出的一滴泪吧。......这是玉的眼睛吧,这是玉的眼泪吧!......想到玉,他心里一阵紧缩,有一种希望和惊惶的交加——天明,如果未能收到玉给他的储蓄卡汇入的钱,他将会饿死,冻死!

......

冷,其实是从志宏心里发生出来的。

他跌落在十五年前的那个冰冷的深渊里沉浮挣扎,他面临了生存死亡的严重的威胁。

而事实上,玉当天就给他汇去地了六百块钱,志宏在第二天就收到了。这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但求职遥遥无期,因此他作了个决定,采取几条措施:一是花六十块钱到旧货市场买了一件旧大衣;二是只吃单攴,每日下午三点吃一碗面;三是仍旧夜宿火车站;四是租自行车一辆上门求职。......火车站成了他漂泊的港湾,旅途的驿站,流浪的归宿。志宏在火车站夜宿了三十多天以后,他在一家国企找到了他的工作。

想到求职的难辛,他想起了被包分配的校友天之骄子范主任,想起了和范主任喝过酒,记起了现在他是一位副局长了。范主任就像悬崖上的一棵小树,使他攀爬回到现实中来。

躺着,他已经无法继续下去,他要起身,但软绵绵全身乏力,晕眩、恶心、想吐......这样下去会冻死的。......他爬了起来,一个趄趔......我怎么在这?是火车站,他一点也不怀疑。这是真的吗?我做梦了吗?我在这有多久?现在是什么时候呢?......他打了个冷颤,站稳了脚跟,看看手里的表,没了。伸手去裤兜里掏手机,没了。手从兜子里可以伸到外面来,裤子被割了个大口子;再摸摸身后的裤兜,钱包也已经掏了去——他又遇到了可恶的盗贼了。此刻,他已经完全清醒了——得回家,得步行回家!

他家在市区市政府附近的一个豪华的住宅小区里,走回家少说也要一个多小时。又走过那片宽阔的广场,犹如走在了云雾里,腿发软,晃晃荡荡,一脚深一脚浅,他觉得很吃力。这段路程,正如十几年前从荣山中学到走到火车站来一样,那时是饥饿、劳累,一天的折腾没吃下过食物;现在,也饿,是中酒精的毒,是什么时候恶心,吐呕了,吐空了,口腔里都是残留的呕吐物,一嘴的恶腥臭气......他走着,依然在追问,我怎么到了这个地方?谁把我带到这个地方?......对此,他脑海一片空白,失忆了......

在这个凌晨三点多钟,志宏终于回到家去。

幸好,盗贼没有拿走他的门锁匙。他轻轻开锁推门,眼前一亮,大厅里的一幕,把他怔住了——

灯亮着,玉还未睡,站在那餐桌前等他,看他进来。看得出,她哭泣过,那弯眯着的眼睛旁还有一滴泪珠,在灯光的照射下反着晶莹的光,像是月亮旁边的那颗星。......长方的餐桌上堆放满了一叠叠一摞摞的泛黄的文稿和信件信封,这些信件有的捆绑成扎,有的大封套小封——这对志宏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他知道,玉收藏着他寄给她的一千多封的信件一千多首情诗,他后来,动手帮忙把多个信封套装在大的牛皮信封上,分别给写上“维特日记”几个洒脱的字,这“维特”是歌德《少年维特的烦恼》的维特。

“你去哪了?

玉轻声问,在这个寂静的夜,像是竹琴的声响,清脆地敲击在志宏的心灵上。他嗫嚅着说:“部里来开会......喝多了......

显然是答非所问,他没有说火车站的事。

“这,你还记得?

“记得。......

玉不吱声,在纸堆里翻出个信封,显然是刚才拆读过的。她说:“你听着。......

玉以她作为四海第一中学语文老师的训练有素的朗诵水准朗诵——我已经付出了千万句

和千万次的痛楚

换一句承诺

真的那么难吗

而当你的承诺如约而至

我不知道把她藏在那里才足够安全

真的有用吗

你的追问

让我失落的一塌糊涂

承诺是金也是雾

灿烂曼妙

风雨飘摇

这就是我和你共同的收获吗

或者,哪怕是收获的开始

我的承诺你要记得

你的承诺

我会小心收起

雾里阳光,雨中彩虹

终将成为我们美丽的记忆

......

朗诵完了。良久,玉问:“这,你还记得吗?

这是志宏写给玉的《承诺》,他心里很痛苦,也很愧疚,只是脸上像是有点痒痒的,有点微微的抽搐,他苦笑着脸:“这是我写的吗?......好像有点肉麻......

当然,我们还是关心他如何被弄丢在火车站里去的,他苦笑:“大概是的哥的无良吧。......醉鬼也是有责任的。......

 

 

 0一四年元旦

于孜孜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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