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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凤呈祥--丁新征

发布时间: 2015-03-31 11:42:00   作者:   来源: 市文联

 

200712

真大,这是摆度对北京的第一印象,真是太大了。摆度从银城坐火车到北京只用了七个半小时,但一下火车就感觉两眼一黑,到了北京却完全找不着北,在偌大的城区里摸瞎了八个小时。

早晨八点整摆度下了火车,却没在出站口看见来接站的老孟。摆度给老孟打电话,老孟却还在睡梦中,迷迷糊糊给他说了路线,让摆度自己坐车过去。摆度以为很好找,一路打听着从北京站坐公交车跑到海淀,又从海淀跑到了西城,从西城又跑到了东城,公交车、地铁、出租车,包括已经被禁止的地老鼠都坐过了,累得只剩一口气的时候才总算看到了老孟。此刻老孟站在一架偷偷进城卖菜的马车旁,两眼瞪得溜圆,神情好像一个做了赔本生意的菜农。

摆度跑了一个工作日的冤枉路,本来想冲老孟发几句牢骚,没想到老孟比摆度还愤怒,一见面就黑头黑脸地冲他怒吼了几声,把摆度的气焰完全压制了下去。老孟左等右等不见摆度出现,等不住去接他,结果两个人在北京城里跑来跑去就是碰不到一块,把老孟折腾得一肚子气。摆度本想回吼几嗓子,但突然意识到现在老孟已经是自己的老板了,硬生生将满腔怒火吞了回去。

老孟骂完了,心里舒服了些,这才慢腾腾地问:“吃了么?”老孟不问还没觉得饿,一问摆度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一天没吃没喝了。摆度满脸幽怨地说:“老子这一整天吃的都是黄土,喝的都是西北风。”老孟咧开大嘴巴嘿嘿地乐了几下,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下来。老孟说:“那跟我回公司里随便吃点吧。本来想请你去馆子里吃的,算是给你接风洗尘,现在没心情了,改天再补吧。”

摆度跟着老孟七拐八拐进了一个小区,现在是冬天,没什么风景,树木都光秃秃的,天空阴森着,如同刚才老孟晦气的脸,但看得出来,到了夏天这里必定是一个繁花胜雪的景象。公司在二十四楼,一上来摆度就有点不适应,身体有一种悬在半空中的感觉,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摆度居高临下往楼下看了一眼,脑袋立即一片晕眩。摆度摸着脑袋说:“老孟,以后咱们都要生活在天上啊。”老孟面带讥讽地笑了笑,说:“土包子,这里是金梦工场,你已经到天堂啦。”

老孟从冰箱里取出几样熟食,回锅热了热,洗了几根大葱,又拎出几瓶燕京啤酒,跟摆度坐下来用大葱沾着甜面酱喝啤酒。肚子里垫了点东西,又有酒精的刺激,两人都恢复了点精气神,老孟起身十分自豪地带领摆度参观了他的金梦工场影视文化有限公司。公司是一间民房改装的,大概有一百三十多平方,四室一厅两卫;最大的一间是老孟的总经理办公室,挨着老孟办公室的一间是他的卧室,较小的两间是宿舍。老孟指着最小的一间对摆度说:“你以后就住这里,过些天还要来两个女的,住那间稍微大点的。”摆度看了看,分配给自己这间确实小得可怜,以前应该是间储藏室,放了张高低床之后整个空间显得更加逼仄,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老孟看在眼里,连忙说:“现在公司刚起步,以后有钱了咱们再换大的,再说了,我那间卧室比你这间也大不了多少。”摆度艰难地笑了笑,没有说话。老孟意味深长地拍拍摆度的肩膀,匆忙把摆度拉回了客厅。

客厅倒是十分宽敞,正中间摆着几张办公桌,有两台上放了两台电脑,算是办公区。办公区的墙壁上贴了几张电影海报,这些海报是老孟拍的第一部电影,制片人孟庆海的名字在海报中颇为醒目。老孟指着其中一张放了电脑的办公桌说,以后你用这台电脑。摆度看了看,忍不住问:“怎么,现在公司就我一个人吗?”老孟不满地说:“难道我不是人吗?刚才不是告诉你陆续还要来几个人嘛。以前在这的几个人我都不满意,全部开掉了。”摆度闷闷地哦了一声,没有继续追问。老孟似是而非地笑了笑,温和地说:“放心吧,日子肯定会一天比一天好,你可比我幸运多了,我刚来北京的时候睡的是天桥。走,咱们接着喝酒。”

刚坐回去,从老孟的卧室出来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牛仔裙的丑姑娘,丑姑娘五官突兀,满脸青春痘,紧绷绷的牛仔裙将屁股绷得很紧。丑丫头用眼角乜斜摆度一眼,神情漠然地走到一台电脑前坐下,开机上网。老孟欣慰地看着丑姑娘硕大的臀部,给摆度介绍说:“这是我女朋友赵蕊。”摆度点点头,昧着良心说:“挺漂亮的嘛。”老孟嘴角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冲着赵蕊喊:“蕊蕊,你过来一下下。”赵蕊用不太耐烦的声音嗲嗲地说:“干吗呀。”老孟说:“你过来一下下嘛。”赵蕊起身走过来,高大的身体却轻盈得像只蜜蜂似的落在老孟腿上,两只胳膊顺势环住了老孟粗壮的脖子。老孟嘴巴弩了弩,冲着摆度介绍说:“这个是老摆,咱们的新同事,以后就要跟咱们战斗在一起了。”摆度微笑着说:“你好。”赵蕊用眼角看了看摆度,嗲嗲地说:“你就是老摆啊,老孟都说了好几次你要过来了,怎么今才到呀。”摆度笑了笑,说:“家里有点事,来晚了,不好意思。”赵蕊显然是客气一下,对老实木讷的摆度缺乏兴趣,从老孟的怀里挣扎起身,说:“我要去网上买东西啦,不陪你这个老流氓喽。”老孟死皮赖脸地抓住赵蕊,很流氓地说:“那你得亲老流氓一下下。”赵蕊在老孟脸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老孟大概觉得不过瘾,一把抱住赵蕊的头,将肥厚的嘴唇压在了赵蕊嘴巴上。摆度觉得十分难为情,羞涩地用手捂住眼睛。俩人湿吻半天,赵蕊在老孟怀里轻微地挣扎,嗓子仿佛被人捏住一般喊:“老流氓,你个老流氓,不要脸。”老孟到底年纪大了,长时间憋气身体受不了,换气的间隙放开了赵蕊。赵蕊趁机起身,扭着屁股回到电脑桌前。

老孟吃够了丑女赵蕊的口水,又紧接着跟摆度吃酒。其间动不动就把赵蕊叫过来蹂躏一番,赵蕊也时不时跳过来玩弄老孟一下,两人每隔一点时间就抱在一起狂啃一气。摆度看得心惊肉跳,脸憋得通红,心里忍不住嘀咕:老孟年纪这么大,咋还这么骚包哩。

酒喝得差不多了,老孟的话也越来越多,不过没什么实际内容,无非是炫耀自己能量有多大,能力有多强。他还总结性地告诉摆度,摆度来这里绝对是来对了,他的金梦工场就是中国文学和影视的最佳结合部,是创造个人神话的梦工场,跟着他一年两年,摆度就可以准备在北京买房子了。摆度虽然知道老孟话里吹嘘的成分多,还是忍不住有点激动,老孟的承诺哪怕只兑现十分之一,那对他来说也是巨大的成就。

话是说了一大堆,但老孟没有一句提及摆度的待遇问题,这些才是摆度最关心的。在来北京之前,摆度问过老孟,老孟的回答十分含糊,只说了管吃管住。但这个最敏感的话题摆度不太好意思明说,只好拐弯抹角地问:“以前那几个怎么都走了呢?”一涉及到这个问题,老孟的脸突然拉了下来,变得十分愤怒,开始大骂前几个人没良心,自己下了大力气培养他们,结果他们不珍惜机会,别的公司一挖墙角就当了叛徒。这几个人当中老孟最恨一个叫刘波的,老孟说这孩子当初是他从街上捡回来的流浪儿,平时把他当儿子看,重点培养。可这个白眼狼不把他当老子看,吃住在金梦工场却只知道自己干私活,写了几集电视剧挣了几万块钱居然跳槽了,让老孟失望透顶。

摆度等老孟骂完了,小心翼翼地问,你给他们多少钱底薪啊,怎么这么容易就被人挖了墙角?老孟忽然就沉默了,过了一会才淡淡地说:“我这里管吃管住,相当于每月已经给你一千五了……”摆度等了半天,没有听到老孟的下文,猛然醒悟过来,吃惊地问:“这么说你这没底薪?”老孟没有正面回答,抽了几口烟才说:“写剧本拿钱,一个电影剧本五千块。你可以去打听打听,哪个影视公司会养编剧?我这里提供吃住已经很优越了,多少人要到我这来,都被我给拒绝了。”

老孟的话把摆度吓了一跳,继而意识到自己刚逃出虎口又掉进了狼窝,他压根没想到老孟这里居然连底薪都没有,更没有想到老孟这写一个电影剧本才五千块钱。摆度虽然关注影视剧本时间比较短,但多少还是知道点行情。对摆度来说,这一盆凉水把刚刚被老孟煽起的高涨情绪一落千丈。照这样下去别说买房子,能买几块烧饼带回去就烧高香了。

摆度的失望之情写在脸上,老孟自然尽收眼底,他安慰说:“老摆,不是我说你,眼睛不要老盯着那么多小钱,指望这些小钱你这辈子都别想发财。你有那么多资源,如果你能拉来项目,光提成就有几十万呢。”

摆度没吭声,敷衍地笑了两声,心里十分不以为然,从别人的荷包里掏银子要是那么容易,我又何苦千里迢迢从故乡跑到北京来。接下来两人各怀心事地喝了一会,然而酒兴大减,老孟借口喝大了,起身摇摇晃晃进了卧室。摆度把桌子上的残羹冷炙收拾完打开电脑上了会网,兴味索然,进了老孟给他安排的小屋子睡觉。

 

然而摆度到北京后的第一夜却失眠了,身体十分疲惫,脑子里却全无睡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无法进入梦乡。老孟今天的态度和酒桌上所说的话让摆度感到十分忧虑,他开始担心自己千里迢迢抛家舍业来到北京是否是个正确的选择。

摆度的家乡是山西一个叫银城的小城市,多年来他一直在银城文联下属的一本文学刊物做编辑。那个刊物早年也曾风光过,但逐渐江河日下,朝不保夕,不仅不挣钱,还要市政府花钱养活。市财政本身就不宽裕,还要养一群除了每天喝茶骂领导就只会伸手要钱的废物,市委领导好几次大张旗鼓要把这本刊物推向市场自生自灭。虽然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但是这本半死不活的刊物确实不招市领导待见,工资拖欠是经常的,每个月到了发薪日都是主编最头疼的时候,杂志社的员工都用狼一样的目光盯着他,那亮闪闪的目光如同一把把飞刀,看得他浑身发冷,不得不一趟又一趟跑去财政局请款。

杂志社如此,摆度的生活多年来同样过得窝囊,依靠那点时常拖欠的工资养活一大家老小,老婆青果虽然包揽了全部家务,可没有文化,因此也没有工作。为了挣点酱油钱,青果时常批发一些劣质的日用小商品偷偷摸摸拿出去卖,动不动被比路霸还野蛮的城管赶得到处流窜,好几次不仅没收了货物,还罚了款。摆度平时绞尽脑汁写点小说杂文,挣上三瓜两枣的稿费补贴家用,可日子过得还是捉襟见肘。

多年来,摆度时常幻想着能逃离银城这座破败的城市,抛开这压得他快要窒息的沉重包袱。这样的心态下他无比厌恶银城这座终日烟雾缭绕的城市,在无数煤灰、黑烟、羊肉串、冷风、烤红薯、贫贱冷漠的表情、泥泞、喧闹和柴油车啪啪的破败肮脏的大街小巷,拥挤叫骂是愚昧势利的小市民们唯一的荣耀。银城人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似乎就是酗酒,然后群殴,甚至连当地人嘴巴里喷出的方言都散发着码头黑店的气息。当然,在酗酒斗殴的人群里偶尔也闪烁摆度瘦弱的身影,虽然钱包里的钱很少超过一百块钱,但在银城三块钱就可以买到一瓶当地产的劣质白酒,在某种程度上,酒量就是银城男人的脸。

在摆度来北京之前,市委换了新的书记,新书记新官上任的第三把火就是把文联下属的这本刊物彻底推向市场,自谋出路,政府不会再额外投入一分钱。

事实上,连摆度自己有时都觉得银城的这本文学刊物确实早该被淘汰掉。主编是一个老式文人,为人古板迂腐,观念落后。而杂志社里除了摆度之外圈养的全部是一群无知愚蠢的老女人,这些老女人因为裙带关系被安插进杂志社,除了挑拨是非就是混吃等死。她们每天在办公室的工作不是打毛衣就是嗑瓜子,或者互相之间毫无意义的争吵。对这些女人来说,吵闹就是她们的日常生活,甚至存在意义,与其闲着发呆,不如找个人掐架发泄多余的精力。在这样一个文化单位,绝大部分却由没有文化的人员构成,这样的刊物办成什么样用脚后跟都能想象得出来。摆度自己从来就不看自己编的杂志,那里面的文章如同主编秃顶的脑袋稀疏的头发一样,一丝不苟却了无生趣。

如同以往每次一样,市委将刊物放逐的消息一传出来,杂志社的那群悍妇们就炸了窝,摩拳擦掌大呼小叫地跑到市委去抗议。对这些整日无所事事却特别能战斗的悍妇来说,找上级领导抗议也是一项重要工作,正好发挥她们热爱吵闹的特长。因此市委的红头文件下发时,这些闲极无聊的女人不仅没有丝毫慌乱,反而个个都表现得特别亢奋。不用主编动员,呼啦啦自觉自发组团杀去市委自助游。

但是新任的市委书记是个强硬派,根本就没给这些悍妇近身肉搏的机会,派人把她们全都堵在了大门外,任凭她们使尽任何招式都不予理睬。但这些女人在杂志社也是闲着,此刻不仅互相冰释前嫌,还表现出无比坚定的热情和战斗精神。从此以后,她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办公室搬到了市委大门口,长期驻扎在那里。杂志社只留下摆度和主编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稿子照样编,可编出来也没用,因为没有印刷费,工资就更别想了,一直都没有任何下发的迹象。

就是那段时间,摆度动了离开银城去外面闯荡的念头。杂志社与市委的斗争虽然仍在继续,但毫无胜算,下半年以来物价天天飞涨,却没了收入,再这样等下去,摆度一家五口人就得活活饿死。摆度一边等待遥遥无期的发薪日,一边在各个招聘网站投递简历,但投出去之后全都石沉大海,毫无音信。

摆度认识老孟在几年前,老孟在北京一家纪实性的杂志社做编辑,后来又成了杂志社的事业发展部主任,负责招商和广告。因为工作关系,两人有过几次接触,互相印象不错。春天的时候,老孟到太原去洽谈一个影视合作项目,闲极无聊的时候给摆度打了一个电话。摆度听说老孟在离银城不远的省城,特意赶到太原见了老孟一面。正是那次会面,摆度得知老孟有意从杂志社出来,自己开一家影视公司。老孟问摆度有没有兴趣跟自己一块干,北京是文化中心,想搞文化就应该去北京。但当时摆度对老孟的实力并不是很清楚,加上拖家带口的,就敷衍说自己要回去跟家里人商量商量。老孟也没坚持,只是让摆度回去好好考虑考虑,想去北京见见世面就告诉自己一声。

摆度投出去的简历全都没有回音,于是打电话问老孟那边的情况。老孟告诉他,他已经从杂志社跳了出来,自己注册了金梦工场,拍了第一部电影,现在正是事业上升期。摆度问老孟那缺不缺人手,老孟表现得很为难,说现在是影视淡季,目前不太需要人。摆度把自己的情况给老孟简单说了说,老孟变了口风,很豪爽地说:“你来吧,兄弟们一起干,把事业干大了。”

通过电话之后摆度迟迟没有动身,抛家舍业去北京是件不小的事情,家里的人态度模棱两可,而且他没好意思问老孟那里的薪水。过了一个星期老孟打电话过来,询问摆度什么时候动身。摆度支支吾吾地问了老孟能给什么样的待遇。老孟不耐烦地让摆度过去了再说,他这里管吃管住。

摆度跟青果商量,可青果是个没主意的人,平时鸡毛蒜皮的事情算得很清楚,一遇到大事就没了主见。摆度心想老孟那至少管吃住,这个问题解决就没什么花费,出去看看也好,不行了再回来。

就这样,摆度怀揣着电影梦一头扎进了北京城,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前脚踏进金梦工场,后脚梦想就破裂了。

 

既然来了,总不能马上打道回府,好歹也要先观察一段时间看看再说。摆度调整了一下心态,开始安心干活。一开始老孟并没有安排摆度接触剧本,而是让他大量观看各类获奖电影,然后把每个镜头详细描述下来,这就是所谓的拉片,目的是学习那些大片的节奏和讲述故事的手段。

一连半个月,摆度都是坐在电脑前一边看电影一边拉片,拉得他脖子酸疼,手指抽筋。开始向老孟抱怨,拉得差不多了,再拉就要出人命了。老孟白了摆度一眼,不耐烦地说:“你以为当编剧那么简单,你又没经验,不多拉几部片子怎么写得好剧本。”摆度不服气地说:“剧本不就是讲个破故事嘛,那些大片也看不出来高明到什么程度,无非是一味地迎合、媚俗罢了。”老孟说:“行,他母亲的,你牛逼,怕你了好了吧,我给你几个剧本你先学习学习。”

老孟把自己写的几个剧本从QQ里发给摆度研究学习,摆度一开始还抱着诚惶诚恐的态度仔细研读,可读着读着就看出老孟是个缺乏才华的人,里面的人物也都呆板乏味。通读了老孟发给自己的剧本之后,摆度惊人地发现,老孟也像杂志社的主编一样,骨子里是个毫无趣味的人,他的那些剧本无一例外都是伪高尚的调子,一本正经却虚假、空泛。

老孟询问摆度阅读剧本的感受,摆度本来准备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告诉老孟,但抬头与老孟的目光相遇,突然发现老孟的目光里竟然全是期待。摆度意识到了老孟也是个渴望被人欣赏的文人,马上改变了风向,狠心昧良心地表扬了老孟几句。老孟得到赞美,果然身心愉悦,兴奋地站起来,说:“他母亲的,要不要喝两杯?”摆度点点头,说:“那就喝两杯。”

摆度在老孟这里已经呆了大半个月,为数不多让他满意的一是作息时间由自己控制,二是啤酒管够,爱睡懒觉和爱喝酒是摆度和老孟的共同点。赵蕊像个幽灵,白天出去到处闲逛,晚上回来不是呆在卧室就是坐在电脑前上网买东西。用老孟的话来说,赵蕊就是他养的宠物猫。但是没人做饭,老孟懒得做,赵蕊不让人伺候她就算万幸,可是摆度自己也不会做饭,他唯一会炒就是西红柿炒鸡蛋。因此饿了只能自己去煮碗挂面随便糊弄一下肚子,蔬菜都是生吃,洗干净沾点面酱。这样的吃法老孟习以为常,赵蕊基本上不吃饭,每天吃零食号称减肥,但体重不见减少反而呈增加趋势。然而摆度受不了,吃了大半个月吃得直反胃,在银城再艰苦也从来没有吃过冷饭。摆度自己出去买了些方便面回来,偶尔再炒个西红柿炒鸡蛋,好歹有味道。

这次的下酒菜也不例外,一根熏肠,一盘泡菜,几根大葱,一碟甜面酱。摆度看着这一桌子菜实在倒了胃口,不满地说:“能不能找个人炒个菜啊,老吃这些我都要吐了。”老孟说:“这就不错了,我刚来北京的时候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呢,你就知足吧。”摆度撇撇嘴巴,心里很烦老孟总是拿这个说事,好像每个人到了北京都应该先睡几天大街。老孟观察了一下满脸愠色的摆度,息事宁人地说:“现在快过年了,钟点工不好找,等过了年咱们找个钟点工,打扫卫生和做饭,这样总行了吧。”摆度其实知道,老孟是舍不得花钱,但他现在还不太想在这个事情上纠缠,给老孟和自己把酒倒上,端起杯子跟老孟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学着赵本山说:“啥都别说了,都在酒里了。”

接下来,老孟一边喝酒一边给摆度洗脑。他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刚来北京时的凄凉,进入影视公司后被无良老板的剥削欺诈,直到他遇到自己命中的第一个贵人把自己带进了那家大刊物。老孟每次讲到自己在杂志社的经历便满面红光,小眼睛在镜片后闪闪发亮,那是他人生中的一次高峰,他的才干在那里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体现。主编对他极其欣赏,每次开会都要把所有的编辑大骂一顿,把老孟表扬一番。主编曾经不止一次地说,“你们这些人加起来抵不上孟庆海一个编角。”直到现在,那个主编仍然对老孟无限怀念,看哪个编辑不顺眼就拿老孟说事。这让老孟无比自豪,主编的那句溢美之词他已经在摆度面前炫耀过好几次,每次说到这里都嘿嘿地笑几声,然后感叹地说:“他母亲的。”

老孟感叹完接着说:“老摆啊,你要理解我的苦心,你现在对影视一点经验都没有,我可是下了血本培养你啊。”摆度肃穆地点点头,说:“知道的,知道的。”然后跟老孟碰了一下杯,喝完了杯中酒,又连忙给老孟斟满。老孟把烟屁股掐灭在烟灰缸里,又点燃了一支,苦口婆心地说:“所以你不要总是抱怨,要先想着如何来证明自己。你知道为什么别的公司都喜欢到我这挖人吗?”摆度一脸无知地摇摇头,说不知道。老孟自信地说:“因为我要求严,圈里的人都知道我老孟是点石成金的高手,就算是个垃圾到了我手里我也有办法让它变成黄金。那个刘波以前就是大街上的流浪儿,饭都吃不上,到我这干了不到半年就被一家大的影视公司撬去了,他母亲的,这个白眼狼。”说到这,老孟的神情有些黯淡。

老孟独自伤感了一会,继续跟摆度推杯换盏,并且鼓励地说:“好好干,啊,咱们是兄弟,明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可以出去打听打听,老孟的为人在圈里有口皆碑,绝对亏不了自家兄弟。”摆度小心翼翼地问:“你说的是哪个圈?”老孟被问得愣住了,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摆度想了想,说:“咱们这应该算娱乐圈吧。”老孟哈哈地笑了两声,“是的是的,他母亲的,我怎么没想到呢。兄弟啊,咱们已经从穷酸的文学圈跳出来,现在两只脚一起踏进娱乐圈啦。”

 

虽然进入娱乐圈,但摆度两眼一望只能看见他跟老孟两个老男人。不管怎样,工作还得做,老孟接下来给摆度安排的工作是搞项目。

关于老孟所说的项目,摆度逐渐搞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老孟以前在杂志社的时候,认识一些喜欢舞文弄墨附庸风雅的地方官员和商人,在这些人身上老孟看到了巨大的商机。这些人手里要么有权,要么有钱,把他们写的东西改编成电影,然后向他们要赞助或者投资。当然,这些人自己并不会自掏腰包,但他们手中的权力可以让别人出钱。老孟改编的第一部数字电影就是他家乡的一个官员的小说改编的,钱也是当地企业赞助的。电影拍好后老孟卖给电视台,收回成本,这些钱自然落入他的口袋;作者获得了改编费,电影放映不仅宣传了地方形象,还提升了地方文化品位。这是一个双方受益的双赢合作,每个参与者都会十分高兴。

然而命中率还是偏低,毕竟大多数人还是不愿意自己花钱赚吆喝,而且地方一把手热爱电影的还是少数。但对老孟来说,这纯粹是空手套白狼,自己并不用花一分钱,哪怕一年拍一个数字电影,他也可以赚百八十万。

目前摆度的工作就是按照老孟提供的资料跟这些人联系,得到许可后从他们的作品中抽出一条故事主线,然后编成故事梗概,再然后再写创作主旨和文化意义,以及成本预算等等,做出一个项目书,最后发给他们,等待鱼儿咬钩。

说穿了,这些都是忽悠人的把戏,拿别人的钱给别人拍电影宣传自己。一般来说,一个低成本的数字电影六七十万就可以搞定,胶片电影不到两百万,但老孟数字电影要一百万,胶片要三百万,多出的部分拿十万给作者改编费,其余的就落进了老孟的口袋,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在那些项目书里,有一项是演员参考,全部是一线的大腕,事实上这些演员老孟连见都没见过,照片都是他从网上扒下来的。当然,用这些人是不可能的,他们一个人的费用就能花光全部的成本预算,但起码可以打动那些渴望自己的作品被搬上荧幕的人。

为此摆度不无担忧地问过老孟,“这不是骗人嘛,让人知道了怎么办?”老孟鄙夷地白了摆度一眼,说:“你操的哪门子心,这是愿者上钩的事,真成了到时告诉他们这些人没档期不就完了。真要用他们,我还赚个屁的钱。”

摆度明白了,老孟就是个大忽悠。他母亲的,摆度也学着老孟的口头禅暗骂:这纯粹是坑人啊。

 

20081

 

元旦这一天摆度给家里打了个电话,问候了家里人。青果告诉他,家里人都好,就是钱紧了点。摆度明白青果的意思,来北京之前,两人都听说北京工资高,很是憧憬了一阵子。但他到老孟这还没赚到一毛钱,而且老孟目前也没有给钱的意思,不知道该跟青果说,只好闭口不提这个话题,叮嘱青果好好照顾父母和孩子。在通话最后,青果突然说:“老公,我想去北京。”摆度不耐烦地说:“你来北京干什么,你来了又能干什么?”青果幽幽地说:“可我想你。”摆度的心头突然淌过一丝暖流,他跟青果结婚十年了,第一次听到青果说出这么温柔的话来。摆度耐心地安抚说:“你出来了父母谁照顾,孩子谁照顾?”青果想了想,说:“那你一个人在北京好好照顾自己啊。”摆度应付了几声,掐了电话。

挂了电话,摆度有些愣神,心情十分沉重。多年来,他与青果的感情十分淡薄,在他眼里,青果只是家里的一个成员,并没有特别的身份,这一天他突然惊觉,青果原来还有特殊的一层关系。

青果家在银城附近的农村,那里是摆度的老家,他的父母也是从那里出来的。而摆度跟青果几乎算得上是娃娃亲,因为两家父母关系好,在他们很小的时候互相就有了做亲家的意思。摆度从银城的大专毕业后进入杂志社工作,两家大人互相询问了子女的意思,撮合了这次婚姻。摆度是个比较晚熟的人,父母的思想又特别封建保守,从来对男女关系讳莫如深,摆度从小言传身教下对男女之事比较迟钝。在父母征求他对婚姻的意见时他十分茫然,他惊慌失措地对父母说:“我不知道,你们拿主意吧。”

直到结婚后摆度才逐渐知道什么是女人,有了自己的审美趣味和倾向,但已经来不及了,他整日面对的只能是青果这张平铺直叙的面孔。青果生了孩子后,身材变得有些臃肿,脸上的妊娠斑迟迟无法彻底消退,人就显得越发潦草。摆度有时偷偷暗视着青果寡淡的面容陷入沉思,心里有些悲凉,他居然要跟这样一个平庸的女人厮守一辈子,好歹自己也是银城一才子啊。才子配佳人,可佳人不应该是这样的。好在摆度穷,心里纵有千般雄心万般壮志,也只能安于现状,偶尔看到美女有点花花心思,摸摸干瘪的钱包立即偃旗息鼓。

老孟中午起床后打着哈欠从卧室里走出来,眼皮耷拉着看了看正坐在电脑前发愣的摆度,说:“今天元旦啊。”摆度点点头,说:“是啊,过节了。”老孟感叹了一声,“2007年过去了。”说完转身进了他的办公室,拿出他那个巨大的茶杯泡茶,他一边背对着摆度在饮水机上接手一边瓮声瓮气地说:“今天过节,改善一下伙食。”摆度兴奋地说:“好啊,好啊。”老孟接好水,端着杯子转过身来看着摆度问:“想吃什么?”摆度低头想了想,抬起头用期盼的眼神盯着老孟说:“你说呢?”老孟说:“吃饺子吧,过年嘛,就要吃饺子,我一会出去买点回来。”摆度失望地扭头看着电脑,心里暗骂:他母亲的,吃饺子又不等于过年。

老孟出去买饺子,摆度在网上到处找人闲聊,控诉老板的吝啬小气。有一个家伙突然从QQ里冒出头说:“我操,老摆,你怎么到北京了?”这个家伙叫王青山,在北京工作,以前经常给摆度投稿,在摆度编辑的杂志上发表过几篇东西。摆度说:“靠,我怎么就不能来北京,北京是人民的首都,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首都。”王青山说:“我是说你到北京也不给我说一声,咱们是哥们啊。”摆度心头一暖,说:“主要是怕打扰你嘛。”王青山说:“你现在哪呢?”摆度说:“我在金梦影视公司上班。”王青山激动地说:“牛哇,搞电影啊,一到北京就触电了。”摆度说:“唉,一言难尽。”王青山说:“把你的电话告诉我,晚上我请你吃饭。”摆度给他留了手机号码,两人商定好晚上再面谈。

傍晚的时候,王青山发来短信,告诉摆度吃饭的详细地点。摆度跟老孟说了一声,要出去见个朋友。老孟说:“你不吃饺子啦?”摆度本来想说不稀罕,想了想说:“留点吧,晚上饿了当宵夜吃。”

摆度下楼才发现天上正下着小雪,纷纷扬扬的,落在身上有一种清爽的感觉。摆度在雪中等了一会,去指定地点的605次公交车从雪中慢慢爬了过来。摆度坐上车,在车上他透过车窗认真地扫视着雪色映照下一闪而过的建筑。到北京快一个月了,每天几乎一整天都呆在房间里,偶尔才下来到周边转转,活动范围也就是饶着小区转几个圈。在北京,他除了老孟和即将见到的王青山外一个人都不认识,身上又没多少钱,天冷,还爱刮风,风中夹带着从关外吹来的沙粒,站在二十四楼能清晰地听到大风尖利的呼啸声,迫不得已没人爱出门。因此直到现在,在他的印象里北京就是金梦工场。

到了饭店,摆度在人满为患的食客丛中寻找王青山。王青山他以前没见过,不知道长啥样,掏出手机正准备拨打他的手机,这时却看见一个马脸的男人向他露出了热情友善的微笑。摆度兴奋地冲上去,脸上堆满笑容问马脸男人:“你是王青山?”马脸厌恶地说:“这孙子哪冒出来的,有病啊!”摆度被骂得火冒三丈,在公司被老孟呼来喝去,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用热脸贴在了马脸的冷屁股上,他恼怒地回骂:“你才有病,不认识我跟我笑什么?”马脸不甘示弱地站起身,嚷嚷着说:“傻逼,谁跟你笑了,你眼睛瞎了啊。”摆度一把揪住了马脸的衣领,愤怒地说:“你再骂一个!”眼看一场争斗即将爆发,一个精瘦的男人冲上来拉住了摆度,息事宁人地对马脸说:“误会,误会了,他认错人了,不好意思。”马脸脸色铁青,脸拉得比驴脸都长,但气焰已经没刚才那么嚣张,悻悻地咕哝了几句,再没有跟摆度纠缠。

男人把摆度拉到一张桌子前坐下,嘿嘿地笑了两下,说:“老摆,你火气很大嘛。”摆度看着眼前这个精瘦的男人,愣怔片刻说:“你是王青山?”男人点点头,说:“是的。”摆度沮丧地说:“真是的,刚进来饭没吃到,差点吃一顿拳头。都说北京人的素质高,怎么也有这样的败类。”王青山不满地说:“你也别一棒子都打死,在北京的又不都是北京人。我听刚才那人的口音,倒像是你们山西人。”摆度回想了一下,马脸的口音好像还真是山西人,脸马上变得通红,郁闷地说:“真是晦气,跑到北京还是躲不过山西人。”

王青山请摆度吃的是千禧老鸦汤,要了一瓶白酒,酒肉味道都不错,看得出王青山是个懂得吃的饕餮之徒。两人吃喝一阵,摆度终于把刚才那股恶气就着酒肉吞了下去。吃喝的间隙,王青山询问了摆度的近况,摆度都如实相告。同时,他也顺便问了问王青山北京的工作好不好找,待遇如何的问题。因为手头拮据,家里催款,自己一时半会找不到挣钱的路子,摆度托付王青山帮他介绍个枪手的活,挣点外快。王青山很爽快,满口答应了。

王青山告诉摆度,北京这个地方其实比哪都复杂,不靠谱的人和事太多,轻易不要相信任何人。看起来满大街都是机会,但这些所谓的机会大多是虚假的,根本就是那些不着四六的人凭空吹出来的。这个地方从来不会缺乏梦想家和野心家,这些人除了一张嘴要什么没什么,靠着一张大嘴到处忽悠,只有他们想不到的,没有他们不敢干的。大家只看到有一小部分人成功了,但大部分人还死扛着满世界胡乱忽悠,活得很惨,但愈惨淡愈执著,宁愿在北京走街蹿巷收破烂也不愿回家去。北京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不论你有多么荒诞的想法,都能在这里找到志同道合的人。因此,北京被人看成是一个创造神话的地方,其实大部分人除了造梦就只能造粪。

吃喝完毕两人告别,临别前互相叮嘱着以后要常联系,互相关照。王青山骑着自行车走了,摆度又坐着公交车回了金梦工场。一开门就看见老孟正跟一个男人在客厅里喝酒,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谈论最近正炒得沸沸扬扬的“艳照门”和娱乐圈潜规则,听得出,这两人都是娱乐圈潜规则的绝对鼓吹者。老孟对上部电影的制片主任和导演都很不满,在拍摄过程中出了很多纰漏,导致后期花了很多冤枉钱补修,直到现在老孟还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每次来人都要趁机严重鄙视那两个人一通。这个男人是老孟近来主要考察的制片主任,名字叫张涛。张涛是个人来熟,很热情,喝了几杯酒就跟摆度称兄道弟。

因为有了王青山之前的提醒,摆度在喝酒的间隙用心聆听老孟和张涛的对话,听了一会还真听出点意思,一个不要命地吹,一个拼了命地捧。老孟说他表姐夫是公安部的副部长,张涛说见过这个人,还坐在一起喝过酒,只是那时候不知道他是老孟的亲戚。同时张涛告诉老孟,他跟沈阳以前的黑社会老大刘勇是拜把兄弟。老孟夸赞刘勇确实是个人物,可惜后来点有点背。摆度像听两人说相声,心里乐开了花,吹牛要是纳税,老孟估计早就破产了。

从两人的交谈中,摆度得知年后老孟准备上马一部数字电影,赞助方是湖北十堰地区的一个县委书记,老孟从他的长篇小说《龙凤呈祥》里抽出了一条故事线索,准备改编成数字电影。老孟让张涛过来帮他把故事梗概送到电影局去审核,张涛跟电影局的人比较熟,会审得比较快。摆度试探着问老孟,剧本是不是让他写。老孟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不行,没接触过影视,没经验哪行啊。”摆度失望地反驳,“没生过孩子的女人不等于不会生孩子。”老孟说:“你这不是抬杠吗。”摆度不服气地问:“那你打算让谁写?”老孟说:“过两天来一个女编剧,她带着你写。人家可是高手,你多跟她学着点。”摆度嘴里发臭,狗日的老孟,找编剧还要找女的,想潜规则啊。

 

不过对即将到来的女编剧摆度心里多少还有些期待,进入娱乐圈这么长时间,除了老孟和张涛就没见过其他人。娱乐圈嘛,应该到处都是美女帅男,想必这个女编剧长相也不会差到哪去。抱着这种心态,摆度一边等待女编剧的到来,一边催促王青山给他联系枪手的活儿。现在最迫切的是赶紧挣钱,过年前给家里寄回去点钱买年货。王青山其实就是个职业枪手,他满口答应帮摆度也找一个书稿写。但每次打电话王青山总是推托自己很忙,在网上也不理睬摆度了。时间长了摆度逐渐明白了,王青山请自己吃饭其实也是想找点挣钱的路子,可自己太实在,把底牌亮给了人家,完全没有利用价值。对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来说,鬼才理你。

摆度有些心灰意冷,马上快过年了,各个公司的人事冻结,即便找到工作也没钱出去租房子,只能窝在老孟这。人穷志短,流年不利,摆度产生了一股深深的挫败感。

在灰色的失望中摆度迎接了老孟大老远从福建找来的女编剧,看到这个女编剧那张仿佛基因突变的脸,摆度灰暗的情绪更加灰暗,唯一的一点点希望瞬间破灭了。这个南方女人的地方特征十分明显,前额突出,低颧骨,眼睛平而大,鼻子宽扁,嘴唇很厚,骨骼较细,个子很小,与高大健硕的赵蕊站在一起形成剧烈的反差。而且这个女人不知道是性格慢一拍还是天然的一股优越感,待人有些傲慢,不好接近,这一点让摆度觉得不可理喻。

老孟却很高兴,千呼万唤终于等来了生力军,阮玉到的第一天晚上就把摆度和阮玉叫到了自己房间里研讨这个即将上马的电影。

老孟给每人打印了一份电影的故事大纲,跟原著名字一样,叫《龙凤呈祥》。故事讲的是民国时期的爱情故事,主人公梁子厌倦了世俗纷争,在武当山下结庐而居,行医救人。忽一日救了一对上山拜神的年轻夫妇,梁子吃惊地发现所救的女眷居然是多年前背叛自己的恋人。男人是邻县一家大户人家的少爷,出门做生意,因为一直无子,顺便带着妻子到山中道观拜神求子。梁子未动声色,只是每日施药救人,经过诊断后发现男人体弱,精子成活率低下,暗中给他配制并服用了祖传秘方。后来梁子的恶霸表哥前来要人,梁子这才得知原来自己家里的两个病人是被表哥看成肥羊,派人绑架他们,两人在逃亡中坠落山崖受伤。梁子为了保护两人,与表哥明争暗斗。后来,表哥抓住了梁子的把柄,用此胁迫。原来梁子家中藏着两名受伤掉队的红军战士,梁子暗中帮他们治疗。为了保护这四个人,梁子最后与表哥同归于尽。梁子以死换了平安,也换来了吉祥如意。年轻夫妇得救后回到家里,不久产下一子,皆大欢喜。每年清明,他们一家人都会去梁子的坟前祭拜。

待两人读完故事梗概,老孟说了自己的想法,然后眼睛盯着阮玉,询问她的意见。阮玉的神色看起来很深沉,她说:“我觉得吧,深度不够,亮点不多,应该再强化一下。”老孟听了很激动,兴奋地说:“那你说说看,怎么加强?”阮玉眨巴着眼睛思索片刻,说:“还没想好。”老孟眼睛又盯着摆度,说:“你呢,有什么想法?”摆度本来是有想法的,但心里有气,就说:“我也没想好呢。”老孟沮丧地说:“那你们晚上再好好想想,这个剧本必须在年前赶出来。”

后来摆度得知,阮玉是福建龙岩的一名中学语文老师,不好好教书却总喜欢往北京跑,因为只有北京才能实现她的电影梦,不久前写的一个剧本被一家影视公司看中并投入拍摄。因此,老孟很器重她,她这次来北京之前老孟还给她寄了一千块钱路费。

但是随着相处的时间加长,摆度逐渐发现这个女人智商有点问题,而且她的知识水平也偏低。剧本的修改意见她想了好几天,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话,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想法,好不容易提出点意见,还把老孟吓了个半死,她要老孟的大纲全部推翻,用自己以前写的剧本取而代之。老孟无奈之下只好让阮玉和摆度按现有的故事梗概一起先把分场写出来,一边写分场一边充实细节,完善故事线索。

阮玉来到公司一直没怎么跟摆度说过话,老孟让两人一边商量一边修改分场,但阮玉丝毫没有跟摆度商量的意思,只顾着自己埋头苦写。摆度为了融洽一下关系,有时会主动开口征求一下她的意见,但阮玉的反应很迟钝,爱搭不理,搞得摆度心里很不爽。

公司多了一张嘴,可还是没人做饭。阮玉刚来的那几天,老孟炒过两回菜,逐渐发现阮玉的水平没有期望的那么高之后失去了炒菜做饭的热情,阮玉自然更不会去做饭,于是大家又开始吃生菜,啃馒头。摆度吃得直窜稀,拉出来的大便都是惨绿色的,没办法,摆度只好向老孟要求买些速冻的饺子和方便面,饿了自己去煮来吃。每次摆度煮好饺子,也给老孟和阮玉端上一盘。阮玉吃了几次,有些不好意思,放下了傲慢的架子,有时会主动跟摆度聊了几句。她问摆度是哪里人,摆度说自己是山西人。阮玉迟疑地哦了一声,再没了下文。有一天阮玉站在窗口看户外纷飞的大雪,突然想起了什么,扭过头问摆度,“你们东北老家现在应该特别冷了吧?”摆度吃了一惊,说:“我不是给你说了我是山西人吗?”阮玉匪夷所思地说:“我知道啊,山西不是也属于东北吗?”摆度耐心地解释说:“山西属于华北地区,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的总部就在我们那。东北三省是吉林、辽宁和黑龙江。”阮玉不耐烦地说:“反正都差不多了啦。”摆度十分震惊,如同当头让人给了一棒,如此孤陋寡闻的人怎么能当中学语文老师,这不是误人子弟嘛。

剧本分场写了一个多星期,老孟催着两人交稿子,两人都把稿子从QQ里发给了老孟。摆度现在心情倒比较放松,原本以为自己是主力,现在变成了替补,反而没了压力。

晚上摆度下了点挂面,里面放了点鸡蛋、葱花和香油,味道倒也不错,分别喊了老孟和阮玉一起吃饭。老孟从自己的办公室出来后一言不发,脸色相当难看。摆度端着碗埋头苦吃,用余光观察着两人的反应。阮玉随便吃了几口面,盯着老孟问:“分场你看了吧,感觉怎么样?”老孟吸溜了两口面条,放下碗脸色铁青地说:“不是让你们两个商量着写吗,怎么两个人写的完全不一样。”摆度没吭声,吃完碗里的最后一根面条,点燃一颗烟抽了起来。老孟看了看摆度,又看着阮玉,说:“你跟我进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两人进了老孟的办公室,摆度坐在客厅里隐约能听见他们的对话,很显然,老孟对阮玉写的分场很不满意,阮玉的能力让他十分失望。这一点早在摆度的预料之中,以阮玉的知识结构和故事组织能力,让她写民国时期的故事本身就不着凋,只是老孟坚持阮玉有经验,但阮玉所谓的创作经验也值得怀疑。

过了半天阮玉从老孟的办公室出来,两眼发红,好像刚哭过。老孟窝在自己办公室半天,又把摆度喊了进去。摆度进去坐了一会,老孟却一直埋头抽烟不吭声。摆度纳闷地问:“有什么事啊。”老孟突兀地问:“你觉得怎么样?”摆度一脸疑惑地说:“什么怎么样?”老孟说:“你对这个分场有什么想法?”摆度更纳闷了,说:“我不是发给你看了吗?”老孟叹了口气,说:“我是说你这个还有待改进,我们的原则就是,没有更好,只有最好。”摆度松了口气,试探问:“那是你倾向于我写的分场?”老孟不太甘心地说:“是这样,但你的也有缺陷,还要改进。这里面有个节奏问题,三分钟一个小高潮,尺度要掌握好,还有镜头语言,都得考虑到。”摆度说:“那你看怎么办?”老孟想了想,心有不甘地说:“这样吧,你跟阮玉把自己写的东西互相发给对方看一下,然后一起商量着怎么改进。”

摆度回到电脑旁,看到阮玉正坐在电脑前发愣,他轻轻敲了敲桌子,轻声说:“老孟让咱们把分场互发着看一下,然后商量怎么改进,把你的QQ号码给我一下,我加你进好友。”阮玉闷闷地哦了一声,就没了声音。摆度见阮玉不太配合,就在网上跟老孟说了,老孟从他的QQ里把阮玉写的东西发给了摆度,又把摆度写的发给了阮玉。

摆度打开阮玉写的分场,看着看着差点把喝进去的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果然,阮玉的想法十分幼稚,里面充斥着男女矫情做作的情爱,故事的推进速度却出奇的慢。民国时期用的钱是银元,可阮玉用的还是白银,并且出手阔卓,动不动就几千两花出去了;武当道观里却住了一群和尚;主人公梁子喝了毒药后突然练成了绝世武功,一爪子拍死了恶霸表哥……

摆度读完阮玉写的分场默不作声,心里乐开了花,却不敢笑,只能绷着脸,神情显得十分肃穆。阮玉突然打破寂静,柔和地说:“我的QQ109514760,你加我吧。”摆度估计阮玉有话要说,就将她加了进来。阮玉通过验证后说:“你比我写的好,以前有些小看你了。”摆度来到北京后第一次得到了认可,心情舒畅了许多,谦虚地说:“哪里啊,我是瞎写的。”阮玉幽怨地说:“瞎写都比我写的好,看来北京果然是个藏龙卧虎高手如云的地方。”摆度说:“哪来的高手,都是些吹牛逼的家伙。”阮玉说:“呵呵,你说我该怎么改进呢?”摆度想了想,说:“你先多看点大片吧,拉几个片子,学习学习人家讲故事的技巧,还有节奏。”阮玉说:“什么叫拉片啊?”摆度吓了一跳,这个传说中的高手连拉片都不知道什么意思,真要怀疑她以前是否写过剧本。摆度耐心地给她解释了半天。最后阮玉哦了一声,然后再没有了回音。

 

元月即将过去,二月初就要过年了,摆度越来越焦躁,过年是没法子给家里寄钱了,真不知道跟他们如何交代。心里有事,晚上睡不好,早晨又起得很早,但除了翻来覆去写那个分场就是上网,于是摆度决定晨练。每天早晨老孟和阮玉还在酣睡时他就起了床,穿上运动鞋出门拉练。小区附近就是地铁五号线,由于对地形不甚熟悉,摆度不敢乱跑,沿着五号线,从大屯东往天通苑方向跑。但慢跑了几千米,跑到立水桥南摆度就跑不动了,只能咬着牙坚持着慢走。

走到立水桥时他看到一处花园里有一群老头老太太在跟随着音乐跳舞,凑过去跟着扭了一会。音乐停止后老头老太们慢慢收功散热,之后各自离去。

摆度兴味索然地走出花园,瞅见附近有个卖煎饼果子的小贩正双手插兜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感觉到肚子有些空,上前想买个煎饼吃。小贩看到来了主顾,脸上流露出一丝窃喜,殷勤地问:“来个煎饼?”摆度点点头,手插进兜里摸钱包,却惊出一身冷汗,钱包和手机都不见了。回想了一番,闹不清楚出门的时候到底带了钱包没有。小贩手脚麻利地准备烙煎饼,摆度连忙制止,说:“算了,忘记带钱了。”小贩的失望写在脸上,脸拉得老长,摆度感到有些愧疚,慌忙说:“明天来吃啊。”说完转身往回跑去,速度居然比来的时候还要快了许多。

累得一身臭汗跑回金梦工场,幸好,钱包和手机都没丢,拉在了床上。摆度紧紧握着钱包在心里暗暗发誓,明天一定要去吃个煎饼果子。

第二天早晨,摆度带了十块钱,速度比较均匀地一路小跑,跑到立水桥那个花园时看到那群老头老太还是在随着音乐跳舞,摆度十分兴奋地加入了进去。他一边跳一边想,但愿那个卖煎饼的今天还没挪窝。摆度正跳着,旁边一老太太冲着他喊:“小伙子,你这样不对,得跟着节奏,像我这样,来,跟着我学。”摆度很开心,这老太太,蛮热情,于是学着老太太扭了起来。老太太发现这个小伙子很听话,也特别开心,赞扬道:“对了,这就对了,你不能瞎跳,影响了整支队伍的整齐划一。”

跳完舞,摆度从花园里出来,看到那个小贩仍然向昨天那样双手插兜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快步走过去,掏出两块五毛钱大声说:“老板,来一个煎饼果子。”小贩很高兴,十分麻利地烙了一个煎饼。摆度拿起煎饼啃了一口,看着小贩说:“你还认识我吗?”小贩一脸茫然地摇摇头。摆度失落地转身离开,快速啃完煎饼又朝回跑去。

 

20082

 

跨入二月相当于已经迈进了年关,摆度从新闻里看到,南方遭遇了百年罕见的雪灾,许多人被困在了回家的路上。要过年了,可这一年并没有开个好头,一点也不吉祥如意。

青果果然在腊月二十八这天打来了电话。摆度捏着手机像是握着一颗手榴弹,犹豫半天不敢接,接通电话有如拉开了手榴弹的导火索。

但是电话又不能不接,摆度心虚地按了接听键,等待青果的讯问。然而青果却报来了喜讯,她第一句话就说:“老公,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挣到钱了。”摆度转忧为惊,吃惊地问:“你怎么挣到钱了,抢银行啦?”青果兴奋地说:“我出去摆摊啊,不到一个月挣了一千块呢。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年城管没那么野蛮了,都挺斯文的。”摆度苦笑着说:“大概城管都从良了吧,看来世道要变了。”青果在电话里笑了几声,说:“你那边怎么样?还好吗?”摆度说:“一般吧,我现在每天坚持晨练呢,还跟一群老太太跳舞来着。”青果更大声地笑了几声,说:“别让漂亮的老太太把你的魂勾走了。”摆度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风趣地说:“哪来那么大魅力的老太太,我媳妇的屁股都比她们的脸好看。”青果说:“要过年了,多吃点,注意身体。对了,你带去的钱够吗,不够我给你打点。最近生意很好,过年这几天还可以再挣点的。”摆度心里十分感动,到底还是自己的媳妇疼自己,不仅没有给自己难堪,还为自己着想,连忙说:“不用了,我还有钱,你把自己和家里照顾好就好啦。”

接完电话摆度松了口气,感觉压力顿时小了许多。这时他看到阮玉打开门进来,用眼白瞥了他一眼,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摆度没有在意,甚至还替她感到几分担忧,这个女人近来处境不佳,上次被老孟训过之后发愤图强,却不断退步,隔一天就被老孟叫进办公室骂两句,着急上火哮喘病犯了,喘得很厉害。每天晚上摆度睡在离她一墙之隔的房间,都能听到她艰难的喘息声,有时摆度真担心她一口气上不来,从此一睡不醒。

老孟似乎也有隐忧,他之前并不知道阮玉有哮喘病,现在发现让他不由捏把了汗。有一次老孟在网上问摆度对阮玉的看法,摆度不知道该怎么说,就说你自己找来的人,你自己看着办吧。老孟不依不饶地让摆度说真实想法。摆度说自己感觉阮玉知识结构不行,不太会编故事。老孟说他自己也这么想,如果不行就让她走了。摆度犹豫了半天,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落井下石。按说阮玉跟他非亲非故,还是竞争对手,应该豪不犹豫地将她排挤出去,但心里又不忍,毕竟人家大老远跑来,又那么热爱影视,怪不容易的。可她确实不适合干这行,在家里当老师又稳定又受人尊敬,何必拥挤到这个是非窝子来。狠了狠心,摆度对老孟说:“你自己决定吧,不过我觉得她不适合写民国时期的故事,如果写她拿手的现代教师题材还凑合。”

傍晚的时候,摆度跟着老孟去超市采购年货,老孟告诉他,今天阮玉出去买了车票,坐明天的火车回家。摆度心里突然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他跟阮玉一样,都是满怀憧憬地跑来,谁也没想到会是如今这样的结局。老孟现在还没有赶自己走的意思,但兴许过不了几天自己也会卷铺盖走人。阮玉至少还有一千块钱路费,可自己却贴钱在为老孟无偿劳动。

 

大年三十这一天气温回暖,多日不见的阳光从落地窗射进客厅,反射在地板上呈现出一片郁金色。不时传来零星的炮竹爆炸声似乎强调着年关已至,过年的气息因为这声音瞬时浓郁起来,摆度深吸了一口气,隐隐嗅到空气中似乎也流动着火药的气味。

摆度晨练回来阮玉已经起来了,正在屋里收拾东西。摆度看了一眼,问:“需要帮忙吗?”阮玉回头瞪了摆度一眼,眼神中充满了敌意。摆度自讨没趣,闷闷地钻进卫生间洗澡。很显然,阮玉把账算在了自己头上。

摆度洗完澡,身心舒泰,刚才的不快也抛之脑后,头发湿漉漉地从卫生间出来,正好老孟打着哈欠从卧室走出来,看着摆度说:“过年了。”摆度说:“是啊,过年了。”老孟说:“新年吉祥啊,今天我亲自下厨,咱们好好吃一顿。”摆度兴奋地说:“好啊,我给你打下手。”吃了这么长时间青菜,老孟都快把自己当成兔子喂养,趁着过年改善伙食还是很必要的。

老孟和摆度进了厨房忙乎,阮玉出出进进收拾东西。老孟在厨房里偷看了阮玉几眼,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摆度小心地问:“她真的要走啊,大过年的。”老孟没吭声,过了一会才淡漠地说:“不走怎么办,我又不能给她养老。”摆度在心里叹了口气,失手掰断了一根黄瓜,把少的那部分塞进了嘴巴。

菜择好后老孟甩开膀子炒菜,阮玉却关上了房门。老孟起锅炒好第一道菜时摆度听到阮玉在房中压抑的哭泣声,他兔子般竖起耳朵聆听了一会,确定阮玉在哭,于是对老孟说:“你听见了吗,阮玉在房里哭呢。”老孟不耐烦地说:“我听见了,要不你去安慰安慰她。”摆度说:“我不去,我又没惹她,谁惹的谁去哄去。”老孟说:“那你就闭嘴,就当没听见,我最讨厌女人哭,以为哭一哭男人就会心慈手软。”

两人炒好菜,摆度又煮了点饺子,分别端到客厅里。老孟已经在饭桌旁摆了一圈啤酒,对摆度说:“去,把阮玉叫出来吃饭。”摆度不想去,磨蹭着坐着不动。老孟不耐烦地催促,“去啊,愣着干什么。”

摆度无奈地起身,到阮玉房门口敲了两下,说:“阮玉,吃饭啦。”阮玉没回应,摆度心里有些火,重重地拍了两下门,大声说:“吃饭!”阮玉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夹杂着哽咽声说:“你们吃吧,我不饿。”摆度不客气地说:“不吃好啊,不吃饭的人都有功。”他确实有些上火,这些天来,他小心应对,每次做吃的都不忘给这女人留一分,还亲手送到手里,好像自己就应该伺候她似的。

摆度气鼓鼓地回到饭桌前,老孟批评说:“你怎么这么跟人说话,就不能客气点啊。”摆度回敬说:“客气锤子,毛病都是惯出来的!”

没想到阮玉这时候却从房间里出来了,低着头匆匆进了卫生间。摆度和老孟对视一眼,会意一笑。

阮玉在卫生间呆了一会,洗了脸出来。老孟赶忙热情地招呼,“快来,坐这里,就等你开饭了。”阮玉臊眉耷眼地坐下,脸上艰难地露出一点笑容说,不好意思。摆度不经意扫了一眼,发现阮玉两眼通红。

老孟给三人杯子里都斟满啤酒,说:“蕊蕊回家过年了,就剩咱们三个人,一会还要走一个,可年还是要过嘛,都喝一点嘛。借用咱们要开拍的电影名字,我祝贺大家在新的一年吉祥如意。“阮玉推辞,”我不太会喝酒。“老孟说:”喝点吧,没事。“于是三个人都举起杯子,碰了一下,纷纷干了杯中酒。

几个人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喝着酒,话都很少,都怕一不小心打破这难得的温馨。逐渐地,阮玉有些过量了,但收不住自己,开始狂放起来。

三个人正其乐融融,阮玉突然捂着脸哭了起来。这哭声来得过于突兀,让人猝不及防,老孟不断地劝慰,摆度不断地从纸盒子里抽纸递给阮玉。阮玉擦了把眼泪,勉强笑了下,说:“没事,我是高兴的。“说着起身踉跄着进了卫生间,却忘记了关门。摆度和老孟表情都很郁闷,闷闷地沉默着。

卫生间传出抽水马桶的声音好半天阮玉还不见出来,老孟对摆度说:“你去看看吧,别出什么事。“摆度翻了个白眼,”能出什么事,我不去。“老孟自己起身到卫生间门口,敲了两下门,柔声问:”阮玉,你没事吧。“阮玉却不回答,卫生间里出现了短暂的沉寂。老孟推开门,看见阮玉瘫坐在地上黯然垂泪。

摆度坐在客厅里,听到阮玉抽泣着说:“别让我走,求你了,我不想回去。”老孟一个劲说:“别这样,真的,千万别这样。”

两人在卫生间纠缠了接近半个小时,老孟才手忙脚乱地把阮玉从卫生间拖出来。他看看时间,对摆度说:“阮玉该去火车站了,你送送她吧。”摆度抓紧时间吃了几口菜,又吞了几个饺子,进了阮玉的房间帮她把行李拎上。阮玉眼睛红肿着,闷声穿上大衣,依依不舍地走到门口,回头嘴角艰难地绽出一点点微笑,对老孟说:“再见了。”老孟头也不抬的喝着啤酒,说:“再见。”

摆度和阮玉沉默着坐电梯下楼,又把她送到地铁口。到了地铁口,摆度把行李交给阮玉,阮玉说了声谢谢。摆度笑了一下,说:“不客气,再见了啊,有机会再相聚。”阮玉淡然地笑了笑,“应该是没什么机会再见了。不过老摆,你是个好人。”摆度点点头,说:“谢谢。”回去好好教书吧,这个圈子不适合你。阮玉苦涩地笑了笑,扭头走进了地下通道。摆度看着她黯然离去的身影,心里想:这个女人虽然长得难看,脾气也怪,但终究是涉世不深,还是太单纯,她确实不适合出来混世界。由此摆度确信,自己干了件好事。

回到公司后老孟还在一个人寡淡地喝着酒,看到摆度回来兴奋地问:“送走了?”摆度点点头,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老孟说:“阮玉得在火车上过年了,唉,心里有些不忍。”摆度说:“那你干吗非要让她今晚走?”老孟说:“今天走明天到,还能赶上回家过初一不是。再说了,我可怜她,谁可怜我呢?来,不说了,喝酒。”摆度心里想:是啊,谁他母亲的可怜我呢?

 

初三中午老孟提着包告诉摆度,他要出趟差,让摆度一个人不要乱跑,呆在公司里接电话,抓紧时间按照分场把剧本写出来,他回来就要看剧本。摆度嘴上答应着,心里盼着他赶紧滚蛋,现在他看到老孟心里就有气。

老孟一走摆度心头如释重负,现在他可以在这里敞开了撒欢也没人挑毛病了。老孟不喜欢看电视,也不让摆度看,因为垃圾电视剧影响创作;老孟不能吃醋,对醋过敏,因此也不让摆度吃醋,作为一个醋缸里泡大的山西人,几天不吃醋嘴巴里就没味道,搞得摆度长时间感觉很憋屈。这下好,终于可以看电视,还可以吃醋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摆度早晨起床就出去晨练,在路上吃个煎饼,回来洗完澡看会电视开始写剧本,生活很规律。

经过一段时间不间断的锻炼,摆度已经能十分轻松地跑到立水桥,但过年前和过年后这段时间那些老头老太大概都回家准备年货了,集体选择了怠工。这时摆度觉得还能坚持再跑一阵子,就沿着立水桥一路往北跑去。在桥上摆度看到一个穿运动服的汉子,戴着个大口罩也在慢跑。摆度突然产生了一种超越他的冲动,这冲动一萌发就不可遏止,他一咬牙两脚生风,从汉子身边呼一下冲了过去。超过戴口罩的汉子后摆度心理上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快感,越发起劲地狂奔起来。

跑了一会,摆度回头看去,吃惊地发现戴口罩的汉子在自己身后紧追不舍,表情显得很狰狞,眼瞅着就要赶上自己。摆度本来快没力气了,一看汉子咬牙死磕的劲头动了较劲的念头,一咬牙再次发力狂奔。

摆度又奔出一千多米,再也没了力气,开始慢走着喘气,同时不放心地回头看去,发现戴口罩汉子也没了力气,正捂着腰眼一边走一边剧烈的喘气。摆度心满意足地进了地铁站收费口,买了票坐上地铁原路返回。

第二天早晨,摆度仍然沿着昨天的路线晨练,跑上立水桥不久后吃惊地再次发现戴口罩的汉子。摆度咬咬牙,加快速度,再次从汉子身边超了过去。大概戴口罩的汉子也发现超越他的还是昨天那个人,产生了被调戏的感觉,心情不爽,在后面狂追不舍。

这样接连几天,每次都以摆度的获胜返回结束。直到这一天,摆度跑到地铁站口上了地铁,戴口罩的汉子终于赶上他,也进了同一列车厢。摆度看到他嘴角露出会心的微笑,戴口罩的汉子摘下口罩也笑了笑,一张口用纯正的京腔说:“丫挺的,终于追上你丫的了,可累死我了。”摆度嘿嘿笑了两生,打趣说:“我又不是你老婆,你追我干什么?”戴口罩的汉子说:“我是想跟你商量,咱俩一块跑,总是一个人晨练没意思,有个人做伴多好啊。丫挺的,你小子跑得可忒快了。”

戴口罩的汉子叫戴斌,北京人,呼吸道有点毛病,晨练不得不戴上个大口罩。从此,摆度每天早晨跑到立水桥后就能看见戴斌站在那里又蹦又跳地热身,摆度上来后两人就一起狂奔。在狂奔了几天后,两人终于跑到了五号线终点站天通苑北。天通苑北已经到了郊外,周围都是农村,前方一片开阔地,适合撒欢野奔,但野地风又大又急,刀子般扎在人脸上。两个人在地铁口站了会,互相望了一眼,摆度问:“还跑吗?”戴斌说:“不跑了,回吧。”于是两人进了地铁站,坐上地铁返回。

每次在回去的路上,戴斌和摆度都会聊上一会。戴斌得知摆度是搞影视的之后有些兴奋,说:“听说写剧本很赚钱啊。”摆度一听这话就满肚子气,大家都以为写剧本很来钱,谁能想到自己穷成这样,就把事情告诉了戴斌。戴斌也很纳闷,没听说过写剧本才这么点钱。摆度告诉他,准备年后找个工作上班去。戴斌问摆度想找个什么样的工作,或许自己可以帮上忙。摆度说:“找个杂志社吧,我以前就再杂志社工作。”戴斌想了想,说:“这个我倒没什么门路,不过回去可以托哥们儿打听一下。”

摆度却没把戴斌的话放在心上,在北京混了两个月后,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容易相信别人。第二天晨练他没有朝天通苑方向跑,既然终点已经去过,再去就失去了动力,他决定往宋家庄方向跑,去看看那里是个什么样子。

晨练回来后他在床上翻看手机,看到一个陌生的未接来电,打过去才知道是戴斌。戴斌问摆度今天怎么没去晨练,是不是生病了。摆度很感动,连忙说没有,他往相反的宋家庄方向跑了。戴斌不悦地说:“那你也不通知我,害我等了一早上。”摆度抱歉地说:“不好意思,那明天咱们一起往宋家庄跑吧。”

 

初八这一天是西方人的情人节,正当摆度万分孤单的时候老孟从外地回来了,几天不见老孟的精神不错,脑门光亮,满面油光。摆度调戏说:“怎么今天回来了,过情人节啊。”老孟呵呵地笑,说:“是的是的。晚上我约了两个小丫头,一起喝个小酒。”一听是两个小姑娘而不是一个,摆度觉得自己也有分,幸福地说:“好啊。”摆度甜蜜了一会,忍不住又说,“太好了。”

摆度跟老孟在厨房里炒菜的时候,老孟问摆度剧本写完了没有。摆度说写完了。老孟很高兴,“今天先喝酒,明再看吧。”

两人菜还没炒利索,老孟约的两个女孩子前后脚就到了。这两个都是小演员,一个在校,叫杨花花;另一个已经毕业了,叫魏静怡。摆度偷偷瞅了几眼,真别说,两个还都挺漂亮,身段和脸蛋都很不错,合体的衣服将身材勾勒得错落有序。到目前为止,这两个是摆度进入老孟的娱乐圈以来见到最漂亮的姑娘。

准备就绪后直接开喝。老孟很兴奋,喝了两杯酒就变成了话痨,又开始不厌其烦地吹嘘自己那点破事。摆度也比较兴奋,不时给两个美女斟酒,鼓励她们多喝。魏静怡的性格比较豪放,能说会道,跟大家能融入到一起;但杨花花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不时看看手机,酒喝得也矜持。

胡扯了一阵,话题扯到了艳照门和娱乐圈的潜规则。杨花花对陈冠希表达了她无限的鄙视,猛烈炮轰陈冠希的无耻以及港台女星们的淫贱。但老孟很快发表了他不同的看法,相反,他力挺陈冠希,并严重鄙视那些在网上痛骂陈冠希的败类,分析出其实每个男人都恨不得自己是陈冠希。杨花花听完默不做声,显然不太服气老孟的观点,但又不好公然反驳。魏静怡显得要乖巧许多,她比较赞同老孟的看法。

扯来扯去,又扯到了之前张钰在网上上传揭露娱乐圈潜规则的性爱视频。老孟很气愤地说:“张钰是个傻逼,自己没找对人瞎鸡巴起哄,她不也是为了出名吗?再说了,你一个没名气没后台的龙套,人家凭什么给你机会?”

老孟说话的时候,摆度注意到杨花花脸逐渐变得通红,似乎很愤怒,但努力克制着自己。正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抓起手机起身到卫生间去接电话。过了会接完电话出来,抱歉地说:“孟老师,不好意思,我有点事要先回去了。”老孟满脸不舍地说:“这么早回去啊,再玩会嘛,好不容易见一面,太晚了就别回去了,我这有地方住。”杨花花说:“真的不好意思,事情比较急,不能再玩了。下次吧,下次一定陪你好好喝一次。”老孟无奈地说:“那好吧,你先回。老摆,送送她。”

其实摆度也不想让杨花花走,好不容易见到个美女这么快就走了。摆度起身送杨花花到电梯口,杨花花等来电梯对摆度说:“你回去继续喝吧,我认得路。”摆度说:“那你路上小心。”杨花花点点头,说了生拜拜,然后钻进了电梯。

摆度回到房内发现老孟正在生气,魏静怡不断地好言安慰。老孟说:“他母亲的,一个小破群众演员,也敢在老子面前摆谱。”魏静怡劝慰地说:“小姑娘嘛,没出来混过,不懂规矩,你跟她计较什么。”老孟恨恨地说:“下次别让我见到她,以后我的电影和我哥们的电影她一个都别想上。他母亲的,给她机会都不珍惜,什么东西!”魏静怡说:“好啦,好啦,别管她了,咱们喝酒。”

几个人陆续又喝了会,老孟说:“春节一过完公司就准备上马《吉祥如意》,故事梗概制片主任已经拿去电影局申请拍摄许可证了,剧本老摆已经写得差不多了。”魏静怡说:“那很好嘛。”老孟说:“如果让你出演女二号,你感觉自己能不能胜任?”魏静怡想了想,说:“不好说,剧本我还没看过,不过我会尽力的。”

摆度插了句嘴,说:“咱们的剧本里只有一个女人,没有女二号啊。”老孟一拍脑袋,恍然说:“是啊,他母亲的,不行,得加进去一个女二号,要不然都快成了和尚戏了。这指定不行,梁山上还有女人呢,只有一个女人不精彩。老摆,加个女二号进去,对,明天就加。”摆度说:“可剧本我都写完了啊,再加个女二号剧本就要重新写。”老孟不耐烦地说:“叫你加你就加,你是编剧,我是制片人,你得听我的。”

摆度闷闷不乐地又跟他们喝了一会,越喝越感觉没意思,酒桌上主要是老孟在说,魏静怡的目光只在老孟身上停留,自己坐在一边像是个多余的人,还很碍眼,于是就借口自己不胜酒力,回屋睡觉去了。老孟也没拦着,挥挥手让他赶紧滚蛋。

摆度回到自己的小屋子,想了些心事,逐渐就迷糊了。打了个盹摆度被一泡气势汹汹的恶尿憋醒,下床穿上拖鞋准备上厕所。刚走到客厅猛然发现老孟正跪在地上整个身体趴倒魏静怡腿上,腆着老脸说:“静怡,我爱你。”摆度吓了个半死,身体立即缩了回去,连那泡汹涌而来的恶尿也因为受到惊吓缩了回去。

魏静怡沉着地坐在沙发上,平静地说:“好了,你把你的手拿出来,坐回到你的座位上去。我知道了,你刚才的话很多人都像你这么对我说过。”老孟死皮赖脸地说:“可我是真心的。”魏静怡笑了一下,说:“每个人都说自己是真心的。”老孟咬定青山不松口,仍然保持着那个拧巴的姿势丝毫不放弃地说:“我这个电影让你演女二号,怎么样?只要你答应我,现在就可以拍板。”魏静怡没有表态,耐心地说:“你先坐回去,咱们慢慢谈。”

摆度屏住呼吸看了一会,心跳得厉害,怕老孟发现自己在偷窥,关上了房门,躺回床上努力平息着自己剧烈的心跳。苍天啊,潜规则,我终于亲眼见到传说中的潜规则了,摆度心情激动地想。

过了一会,摆度轻轻打开门,却发现客厅里阙无一人。看来老孟已经得逞了,摆度在心里哀叹了一声。

 

接下来摆度想法设法在原有剧本基础上增加一个女人,想来想去只能给男一号增添一个爱慕者,名叫廖湘,是山里的采药女,因为爱慕梁子,三天两头往梁子家跑,但道德楷模梁子却对廖湘无动于衷。同时,廖湘和女一号明里暗里争风吃醋,担负起搅屎棍的使命。

剧本改完后摆度通过QQ发给了老孟,发出去后摆度多少心里还是有些忐忑,毕竟是自己第一次写剧本,不知道能否得到老孟的认可。心情起伏不定,摆度在房间里转了几个圈,还是无法平息情绪,于是决定出去跑步。说干就干,摆度换上运动鞋出了门,下楼后沿着五号线向宋家庄方向狂奔而去。一跑起来摆度的心情逐渐舒畅,呼呼的风声从耳边凌厉地刮过,身后的建筑物在眼前飞掠而去,只有这个时候,他能能感觉到自己才属于自己。

摆度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老孟正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喝酒,看到摆度招呼他过来一起喝,神情很严肃地说:“老摆,我得跟你商量个事。”摆度心里一凉,感觉要出事。

老孟跟摆度喝了两杯酒后言归正传,拉下脸说:“老摆,剧本我看了。实话说,写得不好,很不好,废话太多,台词要尽可能简洁,不能多一个字。而且很多镜头语言你也没写,我很失望。”摆度不服气地说:“镜头那是导演负责的,我都写了要导演干什么?”老孟气愤地说:“我就知道你不服气,导演都是傻逼,你指望他们就全瞎了,这些咱们必须先想到。”

既然老孟这么说了,摆度心里残留的一点点期望也化为乌有,他垂头丧气地说:“那你是什么意思?”老孟说:“其实你不适合写剧本,我重新找了一个编剧,现在就要交给她来写,以后剧本你就别管了。”摆度垂死挣扎地追问说:“那你准备让我干什么?”老孟说:“咱们是哥们,但丑话要说到前面,我这里不养闲人,以后你就专职拉项目,这也是当初我叫你来的主要目的,把你以前的资源都利用起来,这才是大钱,眼睛别老盯这那几个小钱。你当办公室主任,那个编剧过几天就来,她当编辑部主任,你觉得怎么样?行的话我一会就给你印名片去。”摆度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问:“办公室主任有底薪吗?”老孟不客气地教育:“刚给你说了不要计较小钱,你怎么又来了。”

这下摆度彻底死了心,连那希望渺茫的五千块稿费也化为泡影,他算是明白了,无论自己再怎么努力,老孟都不会给他投上信任一票。目前他所能选择的要么是回家,要么是出去找个兼职,不然连烟都要断顿了。

 

老孟把新印的一盒名片扔给摆度之后,摆度就成了摆主任,以后就必须要像老孟一样堕落成一个大忽悠,净做一些严重不靠谱的事。摆度心里很悲哀,给家里挂了个电话。青果说:“老公,你还好吗?”摆度本来想跟青果诉苦,但话到嘴边却无法开口,秉着报喜不报忧的原则,摆度告诉青果,老孟提拔他当办公室主任了。青果果然很高兴,她兴奋地说:“老公,你真行,才去北京没几天就当上干部了。”摆度后心发涨,嘴里发苦,悻悻地敷衍了两句。青果说:“老公,我想去北京。”摆度没好气地教育:“你怎么又来了,在家里摆地摊不是好好的嘛,老想往北京跑。”青果委屈地说:“东西都让城管给没收了,摆不成了。”摆度纳闷地说:“你不是告诉我城管变斯文了吗,怎么又开始野蛮了?”青果伤心地说:“搞不清楚啊,好一阵坏一阵的,跟咱爸的痔疮似的。”

挂了电话,摆度坐在椅子上愣神。这功夫老孟拎着巨大的茶杯从办公室出来接开水,看到摆度目光呆滞,好奇地问:“怎么了,愣什么神啊?”摆度叹了口气,说:“我这边一分钱没挣到,老婆的摊子又被城关没收了,她还想来北京,不知道怎么办。”老孟眼睛眨巴了几下,说:“她能干什么?”摆度苦笑着说:“一个家庭妇女,又没文化,你说她能干什么?”老孟说:“打扫卫生做饭总会吧。”摆度说:“那她倒是一把好手,手脚麻利着呢。”老孟兴奋地说:“让她来。”摆度以为自己听错了,纳闷地问:“你说什么?”老孟说:“让你媳妇来,帮公司打扫卫生,每天做两顿饭,又能伺候你吃喝,还能解决性生活。”摆度淡漠地问:“有底薪吗?”老孟寻思了一下,说:“每个月五百,你看怎么样?北京的钟点工一小时才十块钱。”

摆度在心里合计了一会,觉得老孟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反正过年后求职机会多,自己出去找个兼职,这里好歹管吃住,青果闲在家里不挣钱还要吃喝,来这也没什么花销,两个人一起努力多少还是能挣点钱。他打电话回去,跟青果商量了一下。青果虽然觉得每月五百块太少,但一想到能跟摆度天天在一起,马上去买了赶往北京的火车票。

青果坐的火车是正月十五早晨到北京,事先跟摆度说好,要去火车站接她,要不然她也指定像摆度一样到了北京就找不着北。这天早晨摆度早早起床,放弃了清晨的每日一练,坐地铁去北京站守侯。

青果的火车是九点到,但摆度在出站口等到九点半还不见人影。正着急上火,青果的电话来了,告诉摆度她已经出站,在出站口的电话亭。摆度在出站口找了半天也没能找到青果,青果又没有电话,只能等她打来电话。摆度在车站广场飞奔了几个来回,还是找不到人,电话也没响一声。急得直跳脚,手机又响了,摆度跑得一肚子气,没想到青果更愤怒,她劈头盖脸地骂:“你怎么这么蠢,这么半天也找不到地方。”摆度气愤地说:“哪他妈的有电话亭,老子腿都跑断了还找不到。”青果说:“我现在上天桥,天桥附近有公交站牌,你到这来找我。烦死了,要是你找不到我就坐火车回去了。”摆度说:“你等着,少他妈威胁我。”

摆度装起手机飞奔上天桥,还是没有看到青果,也没有看到青果说的公交站牌。他又下了天桥,向另外一个方向的天桥飞奔而去。还是没有,见鬼了,摆度在天桥上直想昂天长啸,一个大活人就是没个影子。摆度又迅速下了天桥,向刚上去过的天桥跑过去。

来回飞奔了五六趟,摆度几乎要崩溃了,垂头丧气坐在天桥上喘气,青果几乎没出过远门,不会让人贩子给拐走了吧。他越想越惊,越惊越想,都有点落泪的冲动。这时手机又响了,摆度迅速接起电话,听到电话里青果的怒吼声,“姓摆的,你他妈什么意思,到底来没来,我回去了,你一个人在北京混着吧。”摆度被骂得火冒三丈,气哼哼地回骂:“我他妈都来回奔了八回了,你跑到北京把老子当狗溜着玩啊。”青果说:“你现在哪呢?”摆度愤愤地说:“我在天桥上,还能在哪。”青果说:“我也在天桥上,怎么看不见你?”摆度脑子突然闪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脱口说:“你到底是在北京站还是北京别的站?”青果说:“我在北京西站。”摆度恍然大悟,郁闷地说:“你跑到西站干吗去,我在北京站接你,你怎么跑到西站去了。”青果带着哭腔说:“我怎么知道,火车就停在这,我有什么办法。”摆度气得哭笑不得,说:“那现在怎么办?”青果幽怨地说:“我怎么知道怎么办。”摆度想了想,说:“那你打车直接过去,我告诉你地址。或者你看附近有地铁没,你坐地铁五号线,可以坐到公司楼下。”青果说:“地铁怎么坐啊?我不太会坐。”摆度说:“那就坐出租。”青果不满地发牢骚,“北京这么大,那要花多少钱?”摆度在心里悲哀地叹息了一声,说:“那你在北京西站等着,我过去接你。”

摆度坐上公交车,一路走一路打听,倒了几趟车才到北京西站,上了天桥看到青果形单影只地站在天桥上张望,身边放这两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走近了看到青果蓬头垢面窝囊得像个乞丐。摆度肚子里就一肚子火,这个娘们,出门也不好好收拾收拾,大老远还要跑到北京来给我丢人。摆度瞪了青果一眼,青果也委屈地瞪了摆度一眼,眼泪差点都掉下来。摆度气哼哼地拎起地上的旅行包,说也不说一声转身就走。包死沉,不知道装了多少破烂。摆度跑了一早晨又累又气,真想发火,可看见青果无依无靠地低头跟在自己身后,又不便发作。两人几个月不见面,见了面却连一句话都没说,一路上如同两个哑巴,各自揣着一肚子火回到了金梦工场。

回到公司发现老孟不在,摆度赶紧打发青果去洗澡,别让老孟看到青果像个乞丐般的模样。青果在卫生间洗澡,摆度给她泡了杯茶放到桌子上,自己去上网。半个小时后,青果洗完澡出来,整个人看上去就清爽许多。摆度把茶端给她,青果喝了两口进了摆度的小屋子。摆度看了一眼,阴囊一紧,尾随着青果进了小屋,憋了几个月的淫欲喷发而出,二话不说先把青果的衣服剥光,然后迅速把自己扒光,身体激动地压了上去。

完事后青果躺在摆度怀里,轻轻摩擦着他的肋骨说:“老公,你瘦了,也没以前坚持的时间长了。”摆度累得不想说话,闭上眼细细回味刚才的激情燃烧。

回过神来摆度说:“我上次坐火车来是在北京站下的车,你怎么坐到西站去了?”青果说:“我是从太原坐的车。”摆度哦了一声,说:“那你也不说清楚。”青果说:“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摆度沮丧地说:“我要是什么都知道就不会到北京来了。”青果说:“你就住这么小的屋子啊,还没咱们老家鸡窝大呢。”摆度翻过身把青果压在身下,说:“少罗嗦,再来一次。”青果讥讽地说:“你有没有这么厉害啊。”摆度淫笑了一声,淫荡地说:“试试你就知道了,晨练不是白练的。”

 

正月十五一过,先是赵蕊从东北老家回来了,第二天午后老孟千呼万唤的第二个女编剧莎拉也到位了。莎拉这个名字很好听,据说还是个大龄女光棍,摆度以为是个美女,结果人一到又吓了一跳,丑,巨丑,而且老,虽然穿着比较时髦洋气,但脸上和身上那股老女人的暮气很明显,尤其皱着眉头思索的时候越发显老。摆度觉得很抑郁,如果来的是个美女,自己也认了,可老孟接二连三找这些不清不楚的老女人过来抢自己的饭碗,真不知道他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

莎拉来的第一天,老孟很兴奋,眉开眼笑的,并嘱咐青果多炒几个菜,要为莎拉接风洗尘。青果炒好菜,老孟拎出几瓶酒,把所有人都叫出来围坐在饭桌前庆贺。莎拉却不喝酒不吃肉,她解释说自己信佛,戒酒肉荤腥。老孟劝了半天酒,莎拉硬是一口没喝,老孟无奈只能跟摆度和青果喝。

摆度也喝得很郁闷,他现在特别讨厌跟老孟一起喝酒,只要一喝酒老孟的话就比屎多,吹嘘自己多么仗义,人脉多广阔,金梦工场不仅是造梦,还造星,跟着他可以在北京横着走。随着对老孟的了解越多,摆度对他的反感就与日俱增。他喝了几杯酒,兴味索然,赵蕊吃了两口回卧室去了,老孟开始频繁地向莎拉示好,心里就越发不是个滋味。后来老孟对莎拉说:“你跟我出去一下,我有话跟你单独讲。”说完老孟跟莎拉出了门,不知道在门外搞什么鬼。摆度以为老孟有什么事情不方便自己听到,就回屋睡觉去了。过了会青果也进了屋,两人各怀心事躺在床上发呆。

摆度刚迷迷糊糊睡着,就听到一声剧烈的摔门声,然后客厅里传来赵蕊的叫骂声,声音很大,把摆度和青果同时惊醒了。赵蕊大声喊:“骚货,你大老远跑到北京来就为了干这事?”老孟尴尬地说:“这跟莎拉没关系,有什么你都冲着我来。”赵蕊歇斯底里地呼喊:“臭流氓,不要脸,你他妈的连这么丑的女人都不放过,你脑子是不是有屎,太没有档次了。上次就让我把你跟一个长得黑熊似的女人堵在卫生间里,这次长本事了,跑到门外去了。流氓,是不是凡是母的你就不肯放过?”摆度在被窝里偷偷地乐,赵蕊无疑恰如其分地表达了他的心声,老孟真是品味奇低,潜规则也不潜个好看点的。

老孟奋力解释,“你听我说,误会,这是误会,我们在门外讨论剧本呢。”赵蕊愤怒地说:“放你妈的屁,讨论剧本还要像两条狗一样抱在一起啃吗,你当我是白痴啊。”青果绷不住笑出了声,摆度赶紧捂住她的嘴巴,生怕惊扰了一场好戏。

接着摆度听到莎拉似乎进了自己的屋子,把门锁上了。然后是老孟不停地向赵蕊澄清,赵蕊不依不饶大声嚷嚷着,“让她走,这里有我没她,有她没我。”老孟声嘶力竭地说:“这个都怪我,跟人家没关系。”赵蕊说:“不行,让她走。”然后摆度听到一声响亮的耳光,赵蕊便嚎啕大哭了起来,“你居然打我,为了那个老女人你居然敢打我。”老孟说:“你再闹老子还抽你,还反了你啦。你走吧,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你这么泼辣的大菩萨。”赵蕊带着哭腔说:“你让我去哪里?我现在无家可归。你这个混蛋,臭流氓,我二十三岁就跟了你,连个名分都没有,说穿了,我就是你一情人,可你居然为了这么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赶我走。你这个没良心的,我真是瞎了眼。”

逐渐的,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摆度听不清楚了,大概是两人回了卧室纠缠。青果突然幽幽地说:“没想到老孟是这样的男人,你要是有了钱变成这样我一定阉了你。”摆度正开怀,被青果扫了兴致,愤愤地说:“少把我跟这个人渣相提并论,丢不起这个人。”顿了顿又说,“我要找也找个年轻漂亮的嘛。”

外面沉寂了不到半个小时,摆度听见对面房间的敲门声,赵蕊怯怯地问:“莎拉姐姐,你睡了吗?我来向你道歉,你把门打开。”莎拉说:“不用了,我刚跟朋友打电话了,明天就搬到他那里去。”赵蕊说:“你把门打开,我对不起你,真诚地向你道歉。”然后摆度听见开门声,赵蕊带着哭腔说:“莎拉姐姐,你原谅我吧,我年轻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的无知。我求求你,我给你跪下了,你千万不要走。”莎拉赶忙说:“别这样,你快起来,千万别这样。”赵蕊说:“你别走好妈,我求你了,你就可怜可怜我吧,你要是走了我也无家可归了。”莎拉顺坡下驴地说:“好,我不走了,你赶快起来吧。”

摆度哀叹了一声,没想到这场纷争这么快就风平浪静,老孟太有才了,居然在几十分钟之内就彻底摆正了两个女人的位置。

摆度刚准备睡,就听到老孟在客厅里大声喊:“老摆,你出来,陪我喝酒。”摆度故意磨蹭了一会,出门时还打了个哈欠,说:“我都睡着了,你怎么还没喝透啊。”老孟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喝着闷酒,不屑地说:“你少来这套,装什么孙子。”摆度嘿嘿地笑了两下,坐到沙发上给自己倒了杯酒。老孟眼睛盯着摆度,阴森地说:“你都听见了?”摆度说:“我睡着了,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老孟说:“还装,那么大的声音把房顶都能掀翻,你能睡着还见鬼了。”摆度苦笑地说:“那你想让我怎么样?”老孟很萧索地说:“别装,来,喝酒,女人真让人头疼。”

 

这些天,摆度陆续接到了几个电话,都是让去面试。他去了几家,因为整个图书和期刊大环境不好,待遇普遍偏低,而且两家有意向的都离金梦工场比较远,一个图书公司在通州,一家杂志社在香山,来回路上就要花费四个小时。但摆度信心因此受到鼓舞,自己也并非一无是处,还是有人赏识的嘛。

青果来之后,摆度仍坚持每日清晨跟戴斌晨练,两人甚至有了几分相见恨晚的感觉。这一天跑步的时候,戴斌告诉摆度,他有个哥们的哥们,是一家文摘类杂志社的主编,那里现在正招编辑,如果摆度有兴趣,他可以帮忙联系。摆度没想到,这个事戴斌一直还都放在心上,顿时就感动得有些想落泪。

一天后,戴斌打电话给摆度,告诉他事情搞定了,让他抓紧时间去见见主编,当面谈一下。摆度很兴奋,洗了澡刮了胡子,换上自己最体面的衣服,按照戴斌给的地址和路线去了那家杂志社。双方见面聊了一会,主编对摆度比较满意,让他抓紧时间来上班。这家杂志社是一三五坐班,虽然待遇不高,但工作轻松,管理松散,正对摆度的胃口,而且离金梦工场不远。

回到公司摆度跟老孟商量,自己来北京三个月了,没挣到一分钱,现在青果也在北京,两个人压力更大,自己兜里没钱了,想出去兼职。如果公司有活还是可以交给他来干,那里只需要一三五坐班。老孟沉吟片刻,说:“那个地方能给你开多少钱?”摆度说:“两三千吧。”老孟想了想,说:“那你就去吧,但是不能影响手头的工作。项目还是要抓,这才是大钱。记住,我很看好你哦。”

问题迎刃而解,摆度第一次觉得老孟善解人意,俩口子都很开心,仿佛看到了美好的未来。下午按捺不住荡漾的兴奋感,两个人跑到天安门转了一圈,第一次真正站在了以前只有在电视上看到的北京天安门。摆度站在天安门广场上挥了挥手,自豪地对青果说:“知道吗,我们现在就站在中国的心脏部位。”

 

老孟和莎拉被赵蕊抓了个现行之后,虽然莎拉赢得了最终的胜利,坦然地与赵蕊平安相处,但从此之后刻意跟老孟保持了距离,老孟每次想亲近都被莎拉拒之门外。有几天晚上摆度听到老孟敲莎拉的房门,莎拉死活不开门,老孟急得满嘴长泡都无济于事。同时,莎拉的问题也暴露了出来,老孟对莎拉的剧本很不满意,让她一次又一次的修改。对此,摆度无动于衷,如今这个电影跟自己几乎没有了任何关系,一三五按时起床去上班,平时联系以前的一些作者,看看有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作品改编成电影,当然,前提是能找到赞助。

莎拉来之后张涛往金梦工场跑的勤快了许多,过完年大家都在找活儿,他来主要是打探老孟这边的进度,其次是来会莎拉。以前他们两个人就认识,现在关系就更近了一步。这天张涛却带来了坏消息,《吉祥如意》的故事大纲电影局没通过,原因是里面涉及到了红军,电影局的意思加进两个红军伤员显得不伦不类,建议删除。然而这一点却是老孟最得意的,他以为加上红军就主旋律了。一直以来,老孟以主旋律提出者的嫡系传人自居,他的口号是曲高合众,但这一次主旋律失灵了。

张涛和摆度都建议老孟按照电影局的意思把这段删掉,就讲一个爱情悲剧,只要主题是正面的,积极上进的就是主旋律。但老孟不这么想,坚持要写红军,不仅要写,而且还要通篇都写红军,红军伤员不再是噱头,而是贯穿始终的主要线索。

按照老孟的意思,摆度查阅了那个年代的资料,重新整理了故事梗概。老孟把故事梗概打印出来,交给张涛让他再去电影局报批。

由于莎拉不让老孟近身,潜规则失去了法力,老孟开始对莎拉意见很大,重新要去了摆度修改后的剧本。剧本的前期摆度投入了太多精力,真要放手还真舍不得。在闲来无事的时候,摆度把剧本又修改了一遍,台词尽量简洁洗练,按照自己的理解加入了部分镜头语言。老孟他看完后告诉摆度,修改后的剧本比上次写的有了很大提升,他很欣慰。同时把莎拉的剧本发给摆度,让摆度看完之后把两人的综合起来完善。

摆度读了莎拉写的剧本,发现剧本是在自己以前写的基础之上写的,增添了许多男欢女爱的情节。但是很幼稚,错漏百出,譬如,三月天里漫山遍野的野果;道观里的老和尚手持拂尘,老和尚使起拂尘来如同一辆大风车把歹徒恶霸全部卷走……摆度看得满肚子火,莎拉的水平比软玉强不到哪去,老孟这孙子,忒不地道了。

摆度看完后问老孟,一个剧本两个人怎么写?是一个人写分场大纲,另一个写台词?老孟说:“一人写一稿,写完了他来综合。”摆度说:“那我写不了,你让莎拉写吧,我还是去拉项目比较靠谱。”老孟说:“她写不了啊。”摆度诧异地说:“写不了你找她来干什么?”老孟半天没吭声,沉默良久才说:“这样吧,你们一人写一稿,我这边资金一到位给你们两一人五千快怎么样?”看在钱的面子上,摆度勉为其难点点头,“那行,你可得说话算数。”老孟说:“屁话,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你去打听打听,老孟什么时候坑过人,什么时候不讲信用?”摆度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你母亲的,你把老子坑得还不够苦吗?

 

20083

 

二月底老孟把剧本发给了湖北方面看,对方读了之后十分满意。三月初老孟应邀去了湖北,正式和对方签合同。临走之前特意叮嘱摆度和莎拉抓紧时间把剧本写完,他这次去把合同签了之后就让他们打款,只要电影局的拍摄许可证下来就要筹备剧组准备拍摄,时间紧迫,每个人都要进入临战状态。

为了那镜中水月的五千块,摆度很拼命,每天脑海里都是镜头,有点感觉就奋笔疾书。从开始接触这个剧本,摆度前后已经写了十来万字。

老孟走后,张涛天天往金梦跑,一来就跟忘乎所以地莎拉调情。摆度感到匪夷所思,他左看右看就是看不明白,这个莎拉到底哪点迷人,两个老男人怎么都对老女人有着变态的热忱。娱乐圈,越看越让人看不懂了。

几天后老孟签了合同,凯旋而归。归来的当天,老孟让青果炒了几个菜,摆酒庆贺,并吼来了张涛和他的助理小喻子,大肆宣扬了一番他在湖北受到的热捧,并把合同让每个人都看了一眼。大家都很兴奋,毕竟这么长时间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大伙也有了活干。老孟吩咐下去,让张涛赶紧张罗人手,组建剧组。但张涛提出了不同意见,因为湖北方面需要一个月时间筹款,资金到位之前只能给人打好招呼,组建剧组还需要现金。老孟想了想,表示同意,叮嘱张涛往电影局跑勤快些,早点把拍摄许可证拿到手里。

阳春三月,气温虽然有所回暖,京城里却感觉不到多少春天的气息。北京的春天来得晚,树木仍然光秃秃地伸向灰白的天空,空气很干燥,很多人都得了流行性感冒。摆度晨练时吸了几口冷风,回来洗完澡就感到自己感冒了,鼻涕长流不止,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无精打采,心里却揣着一团火,熊熊燃烧着。莎拉有几天夜不归宿,老孟为此很上火,又不好明说,只能给莎拉上眼药。莎拉根本不尿老孟,该怎样还是怎样。在这个月里,似乎每个人心里都藏了一股邪火,在一种饥渴和焦躁状态中蓄势待发。或许只有一场及时的春雨,才能将这些猛兽般的邪火清除扫荡。

三月中旬的时候,电影局的审核结果下来了:枪毙。电影局比老孟更执著,意见还是不要牵扯红军。老孟有些发蒙,垂头丧气坐在沙发上问大家怎么办。所有人的意见都很一致,按照电影局的意见把红军部分删掉即可。但老孟不同意,他舍不得,并疯狂地提议把原来的主线全部推翻重写,里面的正面人物都设计成地下党,潜规则进去的女二号廖湘还要找个人演爹,廖湘的爹成为地下党的联络员。摆度呼的一下邪火就窜上脑门,他现在确定,老孟是个严重不着调的蠢货,非要跟权威顶着干。他一拍脑袋一个想法,三天两头变主意,完全无视其他人的感受,剧本写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摆度想发作,青果悄悄掐了他一下,示意他要冷静,摆度索性闭上嘴一脸严肃地生闷气。结果在场的人无一例外选择了沉默。老孟催促说:“你们倒是说说,都说说嘛。”莎拉绷不住埋怨:“还说什么,我们无论说什么都相当于放屁,你是制片人,你拿主意好了。”老孟批评说:“什么话,要是什么都靠我还要你们干什么。”

冷场半天,张涛的助理小喻子说话了,他平静地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尽快把拍摄许可证拿到手,这样才能催促湖北那边尽快打款,这个搞不定别的全都白搭。既然电影局那边有自己的想法,那不妨先按照他们的意思办。我的想法是,按照孟老师的意见重新写一个故事梗概,把题目改一下;再按照电影局的意思写一个故事梗概,两个一起拿去审批,他们总要批准一个。”

老孟一拍大腿,兴奋地说:“这个主意好,就这么办。哎呀小喻子,我可真没看错你,果然聪明。”小喻子谦虚地笑了笑。

摆度也认为小喻子的主意不错,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不驳老孟的面子,又顺了电影局的意思。小喻子的年龄不大,却是个老江湖,说话办事都显得既成熟又稳重。他和张涛以前在一家影视公司,张涛是副总,也是制片主任,小喻子先是跟着张涛打下手,后来张涛提拔他做了现场制片。后来因为拍一个数字电影,片子拍摄过程中出了很多问题,导致后期补修迟迟无法完成,为此张涛和经理闹翻了,从那个公司出去自己找活单干。因为人勤快,又聪明,老孟也很喜欢小喻子,时不时地把他叫来替自己跑跑腿,正在考察他,有意让他担当现场制片。摆度和他聊过几次,他能感觉得到,这小子虽然年龄很小,野心却很大。

故事梗概张涛再次拿去电影局审批后重新开始了等待,但事情似乎起了点变化,湖北方面的款子迟迟不打,态度似乎有些转变,老孟虽然假装胸有成竹,但还是露出了马脚——他越发毛躁了。每个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老孟的一举一动,生怕一旦有所变故几个月的劳累都化为乌有。双方虽然签订了合同,在钱没有捏到自己手里之前一切皆有可能,很多时候,合同无非是一张废纸。老孟感觉到如芒在背,开始焦躁不安,心浮气躁,时不时把摆度揪出来挑挑小毛病,背地里骂几句莎拉是个装逼犯。

摆度去杂志社兼职,老孟虽然嘴上同意了,心里始终不太痛快,两口子吃住都是他的,可摆度却三心二意,让老孟很不爽,对摆度的意见越来越大。摆度明白老孟的心思,可是人在屋檐下,身上又没钱,没有能力义气用事,只能隐忍不发。他小心翼翼不去惹到老孟,老孟安排的活虽然心里很厌恶,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干完。但老孟还是不满意,速度太快了,显然没用心,摆度当面训斥了一顿。把摆度搞得左右不是,真想抄家伙跟老孟干一架。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老孟不想让大家都闲着,找了许多资料和各地作者的作品让摆度抽出可以拍成电影的线索,然后写成故事大纲,做好项目书寄给对方。

也许是老孟对摆度和莎拉都不满意,也许是怕小喻子被别的剧组叫走,老孟死活叫小喻子搬到公司来住,跟摆度一个屋,青果去对面房间跟莎拉搭伙,摆度刚稳定了几天的性生活也被迫断顿。

小喻子睡上铺,摆度睡下铺,以前两口子住还不觉得过于逼仄,现在搬进来一个男人屋子就显现出它的狭窄了,连空气都因而浑浊了起来。小喻子也很不乐意,感觉十分憋屈,但为了能接到这个活,只能先受着。摆度更是怨声载道,两口子住的好好的,非要插进来一个人把两人分开。摆度动了出走的冲动,下午和青果出去买菜的时候顺便去了几个地方看出租房。

根据从网上抄来的出租信息,两人去了几个地方看房子,看完之后心情更沮丧了,一间八平方的小隔间就要八百块钱,一次性缴纳三个月房租,另外还有一个月押金,水电费另算,这就意味着一次性要交三千二百块钱,可现在两人兜里的全部财产加起来也不足八百,即便过几天杂志社发了工资也不够。

从租赁处出来后,两个人都备感失落,神情复杂地对视了一眼,青果说:“怎么办?”摆度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凉拌,只能先忍耐着。”青果忍不住埋怨:“我以为你在北京混得多好呢,还当了主任,没想到是这个样子,我都想回去了。”摆度生气地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咱们是上了老孟的贼船了,如今是势成骑虎,没拿到钱回去不甘心啊,再说也不能半途而废。”

 

在令人抓狂的不安中北京迎来了第一场春雨,这一天清晨摆度起床后惊喜地发现外面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他迅速打开窗户把手伸出窗外接雨水,风很温和地吹拂在面颊上,雨水中夹杂着清凉的味道。他往楼下看去,猛然发觉楼下的桃花不知道何时开了,在细雨中顽强地绽放出一片喜人的火红。

一场及时的春雨不仅催开了桃花,还催来了好消息,电影局的审批下来了,老孟坚持的红色路线被坚决枪毙,而另一个顺利通过了,拿到了拍摄许可证。老孟赶紧给湖北方面打电话,催促他们尽快打款组建剧组,同时吩咐摆度和莎拉每人重新按照大纲整理一稿剧本。

也许老孟是良心发现,也许是对青果的工作表示满意,提前支给了青果五百块钱工资。青果捏着五百块钱得意地在摆度面前耀武扬威地说:“瞧瞧,我来的比你晚,可多少我都算见到人民币了。”

这一天是周末,中午吃完饭摆度和青果去了秀水街给青果买衣服,那里可以淘到便宜货。自从青果来了以后,两人不时出去逛街,分别去过了西单和王府井。虽然还没找到钱,不过摆度总算在北京能找到北了。

秀水街的小贩是出了名的敢于漫天要价,但只要你脸皮够厚,勇于说出自己都觉得不要脸的价钱,就一切皆有可能。青果想买一件单衣,小贩要两百,青果还价二十。摆度听了之后脸红心跳,担心小贩破口大骂,面红耳赤地站远了点。没想到小贩说:“二十不行,大姐,你再加点,我们整天风吹日晒挨冻受饿的也不容易。”最后以令人吃惊的三十块成交。

青果得意洋洋地提着衣服跟摆度从秀水街出来,以教训的口吻说:“来之前我都打听过了,就得这么砍价。”摆度心想:看来人要想不挨宰,真的是不能要脸。

淘了几件便宜的衣服,青果的情绪十分高涨,回来后赶紧换上新衣服臭美。摆度搭眼瞧了瞧,果然是人配衣装,青果看起来时髦许多,身段也出来了,原本平淡无奇的面孔都显得楚楚动人,甚至老孟看了都觉得眼前一亮,不由赞美地说:“青果还是蛮漂亮的嘛。”

 

20084

 

湖北方面的筹款工作一波三折,三月初的时候筹款的热情很高,据说三天内当地企业就赞助了五十万,但是到三月下旬又说遇到了很多阻力,筹款工作进展不顺。三月底老孟打电话过去询问,当地的宣传部长态度很恶劣,扬言要取消合作,老孟好话说尽也无法浇灭宣传部长的熊熊怒火。后来老孟又打电话给县委书记,书记说那个部长工作不力,会想办法整整他。老孟估计宣传部长是想趁机敲竹杠,害怕他从中作梗。

事情到了四月初终于有了结果,湖北方面把前期的筹备款打进了金梦公司账户。老孟摸了一把满脑门的冷汗,顿时感觉腰粗了。

资金到位就可以开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尤其张涛和小喻子,这边从年前就等候,等到桃花都开了还不见资金到位,别的活又不敢随便接,一直左右为难干侯着。这下好了,到款的当天老孟就把张涛吼来开始做预算,以及前期筹备。

老孟要把这个电影包给张涛,从拍摄到后期制作所有费用全部承包下来,承包费用是定额的,多了自己留着,少了自己补上。张涛做好预算后需要七十多万,老孟不干,他坚持六十万就完全可以拿下。两人争执不下,最后只好折中再次修改剧本。

原来的剧本中匪徒用枪械要改成用刀棒,因为枪械不仅租赁费用高,还要专门配一个烟火师;武打镜头更不能有,因为要请武术指导。但是用枪棒必须要有打斗镜头,根据剧情需要,武当山正义的老道长要前后几次出现惩恶扬善。摆度问张涛老道长和匪徒如果都不能打,剧情就无法进展。张涛说这个不归他管,把皮球踢给了老孟。老孟想了想,说,威慑他们。摆度纳闷地说,怎么威慑呢?老孟说,废话,当然用台词。摆度说,那这么说老道是以德服人了?吼两嗓子就把恶霸吓跑了,那我就不明白了,到底是道士是土匪还是恶霸是土匪?老孟不耐烦地说:“废什么话,这是你的事情,你来想办法解决,要不然我要你这个编剧干什么。”

摆度气鼓鼓地从老孟办公室出来,忍不住发牢骚,“这个要花钱不能写,那个要花钱也不能写,总想拿着买一根萝卜的价钱饶回一颗老山参,这不是白日做梦么。”张涛听了笑了一声,说:“这句话经典,可以加进台词里。兄弟,你就别发牢骚了,孟老师就给我六十万,要拍出一百万的片子来,我还不知道跟谁哭去。”

老孟大概听到了两人同时发牢骚,从办公室走出来说:“说什么呢,你们瞧瞧《疯狂的石头》,人家不过是数字转胶片,小成本投资却赚了几千万。没这点本事,就别在影视圈混。”

 

剧组开始前期筹备,陆续有演员和剧组工作人员前来试镜。剧中有六个主要人物,男一号男二号,女一号女二号,恶霸表哥以及武当山里的老道长。老孟上部电影给男一号和二号的价钱都是八千,女一号女二号是七千,这几个都是电影学院毕业的在校学生。唯一价格高的是北京人艺的老演员,给了三万,因为有一定知名度,而且表演基本功扎实。导演是三万,制片主任三万。这次老孟也想按这个价钱给,但是这些没什么名堂的小演员来试镜张口就上万,老孟听了很是郁闷。张涛推荐的导演和演员老孟都看不上,演员他还想用上部电影的那几个,但一打听都出去拍电视剧去了;导演他之前想用的也在拍电视剧,没有档期。后来老孟找了一个湖北电影制片厂的一个老导演,老导演拍过几部红色主旋律的片子,老孟之所以想拍红色主旋律电影主要是想参赛拿奖,因此特别希望能跟老导演合作。但老导演似乎对拍低成本的数字电影兴趣不大,并且开口就要六万,而且他还要带一个负责摄像的执行导演,开价是五万,后期制作由执行导演负责。老孟左右为难,几次打电话要跟老导演详谈,不知道老导演真是有事还是谱比较大,半个月过去了只露过一面。

剧组筹备了半个月,却没什么进展,导演定不下来,演员除了老孟钦定的女二号之外一个都没定。剧本也不明不白的,莎拉基本上已经退出了创作,摆度挖空心思想的剧情老孟处处不满意,认为不够经典,缺乏震撼力。对这样的状况张涛的怨气很大,自从资金到位,老孟就让他搬到金梦驻扎,没有空房间,老孟也不允许在宾馆开房招聘演员,张涛只能睡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了半个月,还是没什么结果,而且他发现他这个制片主任什么都定不下来,老孟不放权,什么都要捏在自己手里,大部头的开支他都做不了主,导致预算节节攀升。人耗在这里,原来跟别人谈好的活只能往后排,对方要是等得不耐烦换人这损失还不知道从哪找补。

老孟其实也很烦,怎么他一拍电影人都忙起来了,都搞得自己跟腕似的。他跟对方签的合同上也有限制,要聘请国内的知名导演,好歹要拍过几个电影的,演员也要用脸熟的,可这些人一张口要价老孟就想抽他们。

其实遇到这种情况很正常,低成本的数字电影给的钱不仅少,也很难有影响力,许多甚至无法播出,有点名气的演员和导演都不愿意接这个活。现在是春天,春暖花开的时候是影视剧的旺季,大家都去接电视剧或者胶片电影,拍摄周期长,油水也多。这个道理是人都明白,只是嘴上不说罢了。

筹备工作做得不三不四每个人都很憋屈,摆度的剧本永远有问题,写得他一看到这个剧本都想吐。

最让摆度愤怒的是,老孟不想让摆度出去兼职了。老孟特意跟摆度谈了一次话,抱怨手头事情特别多,没人帮得上忙,都压在他一个人手里,摆度还三心二意在外面给别人干活。摆度让老孟有话直说,不用拐弯抹角。老孟说:“你看你们两口子吃住都在我这,可你在外面兼职,公司的人都有意见,影响不好。我想你还是别去了,当编辑有什么意思,挣那三瓜两枣的,以后咱们公司壮大了,就怕你数钱都数不过来。”摆度说:“可我到现在也没从你挣到一毛钱,我总需要花消啊。”老孟说:“你这不也没给公司拉来一个项目,创造一毛钱利润吗?我还管吃管住的,我说什么了?再说急什么啊,钱肯定少不了你的,到时大家一起签合同的时候我自然会把钱给你。电影马上开机了,你还得跟剧组,这是个机会,编剧只有真正跟过组才能掌握如何写剧本,很多人想跟我还不让去呢。”摆度心里的怒火燃烧起来,他愤怒地说:“那你说吧,想怎么样?”老孟抽了口烟,平静地说:“要么在公司干,要么你就去杂志社上班,两者你只能选一个。”

摆度明白了,老孟是在威胁自己,他明知道自己目前租不起房子,即便租得起房子生活也成问题,用这个来胁迫自己。可是谁让自己蠢,把底牌亮给了老孟,结果让人抓住了小辫子。摆度跟青果商量了一下,没有办法,只能辞去杂志社的工作,安心受老孟的剥削。其实跟青果商不商量结果都一样,她是个没主意的人,更不可能有什么精囊妙计。

摆度跟主编说自己要辞职的时候主编满脸惊鄂之色,连说了几声怎么会这样,这才干了一个多月,好好的怎么要辞职呢,我还打算你试用期满后提拔你做主编助理呢。摆度满脸遗憾地说:“我也是没办法,受制于人身不由己。在这里我也十分开心,您是我见到最好的主编,可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主编说:“那你这部电影拍完之后呢?”摆度说:“还没想过。如果电影拍完了我再到您这来工作,你还会要我吗?”主编想了想说:“我这里没什么大问题,就怕老板不乐意,他最反感反复无常的人,毕竟杂志社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摆度叹了口气,心中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悲凉。

青果这些天也特别烦躁,以前只做两三个人的饭,现在剧组经常来一些不三不四的闲人,老孟热情好客,来人就留人吃饭喝酒吹牛,因此每次做饭都要做十来个人的饭,有时人来得勤,刚吃完走了一拨又来一拨,还得再做一顿饭。老孟把伙食费交给了赵蕊,青果每次没钱了就跟赵蕊要一百块,人少的时候一百块可以管三天,人多了一百块有时一天都不够用。再管赵蕊要钱时她的脸色就很不好看,似乎在怀疑青果贪污。青果深感冤枉,以前还可以抽空出去逛街,现在一刻都不敢离开,大家都要吃饭,原来的一天两顿饭变成了五顿饭,工作量成本增长,薪水却一直按兵不动,换谁都不会开心。

 

两口子都着急上火,摆度又恢复了晨练,青果为了排散郁闷也加入了进去。在野地里跑一跑,吹吹风,发一身汗,回去洗个澡,心情多少会好点。早晨晨练的时候,戴斌见到青果打趣说:“我操,丫把老婆都带上了,也不怕晚上床受不了。”摆度说:“我们现在被生生拆散了,性生活要转为地下。”青果羞得无地自容,用力掐了摆度一下。戴斌嘿嘿地笑,说:“听哥们说你没去杂志社上班了,发生了什么事?”摆度说:“我正想跟你说这事呢,真的很抱歉,我也是没办法。”然后把前后经过给戴斌描述了一番。戴斌表示理解,而且还要坚持请摆度和青果吃饭,理由是第一次见青果,算是接风洗尘。青果却很为难,因为她要赶回去做饭。戴斌很执著,改换到晚上。两口子推辞不过,答应了。

晚上青果炒了几个菜,又洗了一大堆大葱、黄瓜、生菜和青椒,枝枝叶叶蔚为壮观地摆了一桌子。赵蕊让青果控制伙食开支,于是青果就很少买肉,每次买上一大堆蔬菜洗一洗端上去,让他们沾着豆瓣酱吃。没想到却受到追捧,成了饭桌上必不可少的东西。每次一大堆人拥挤在饭桌前吃青菜的时候,像极了一群争草料的野兔。有一次青果无意间说起老孟的嘴巴像兔子嘴,摆度仔细观察了一下,老孟吃生菜的时候的确很像一只肥胖的野兔。然后摆度又观察别的人,结果看谁都像野兔。

一堆人围着饭桌埋头吃饭,饭桌上攒动的几个脑袋忽上忽下,咀嚼蔬菜时持续发出咔嚓声。老孟又开始了每日例行的功课,说自己最近联系到一个项目,他要用一首诗歌改编成一部电影,开创中国电影史的先河。摆度远远坐在电脑前喝茶,听到这句话鄙夷地冷笑了一声,在老孟看来,电影就像是他们家自留地种的萝卜,想拔大个拔大个,想拔小个拔小个。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是戴斌的电话,告诉摆度他已经开车到楼下了,让他们赶紧下去。摆度跟老孟说了一声,跟青果下了楼,出了小区就看到一辆黑色的帕萨特轿车停在那,戴斌坐在车里正向他招手。

戴斌请他们吃的是北京全聚德烤鸭,饭店里人满为患,吵吵嚷嚷,来的晚的还要排队,好在戴斌早早预定了位子。青果看了菜单后惊得合不拢嘴,难为情地搓着手说:“太贵了,这怎么好意思,怎么好意思让你这么破费。”戴斌很豪爽地说:“没事,随便点,我就喜欢实在人,你们两口子跟我有缘。”

吃烤鸭喝酒闲谈的时候,摆度问戴斌,“为什么北京的人都喜欢吹牛?”戴斌想了想说:“也不是北京人爱吹牛,真正的北京人爱耍嘴皮子倒是真的,吹牛的倒不多。因为这里是首都,有吹牛的地理优势,林子又大,鸟就多,很多在北京混的人喜欢吹牛,是因为吹牛对他们来说是一种生存手段,也是生存哲学,生怕别人低看了自己。当然,也有一小撮人是吹牛蒙事的,这一类人就是那种抬头望天,低头使坏的主,能离多远离多远。”

这话让摆度茅塞顿开,确实,吹牛是生存哲学,自己就是没吹,实话实说因此让很多人觉得自己没有利用价值,也让老孟抓住了自己的命门。老孟每次介绍自己给别人的时候,是把他的身份和背景往高抬的,现在想来其实抬高自己还是为了映衬他。摆度点点头,说:“看来以后我多少也要吹嘘自己,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底牌。”戴斌连忙说:“千万别,你还是实在点好,你这人吹不了,一吹就被人看穿了,那反而更让人看低你。我之所以交你这个朋友,看重的正是你这一点,我可不希望你也堕落成大忽悠。”摆度纳闷地说:“那我该怎么办?”总不能总被人捏住命门当枪使。戴斌说:“少说多看,别总不拿别人当外人。”

吃喝完毕戴斌又开车送摆度和青果回去。在上楼的时候,青果突然说:“其实你运气也不算太差,虽然遇到了老孟这样的无良老板,好歹也交到了戴斌这样的朋友。”摆度说:“是啊。刚才我也在琢磨,要是戴斌成了我的老板,他又会是什么样子。”青果想了想说:“那可就难说了。”

 

老导演最终确定不参与《龙凤呈祥》的拍摄,老孟这才急得火上房,到处发动人给他介绍导演和摄像。几天后来了一个年轻导演,要求兼任男一号。这个年轻导演倒是脸熟,也导演过几部数字电影。开价也不算高,五万块搞定。老孟很满意,急忙与导演签订了合同。导演推荐了一个摄像,自己还要带个助理。重头人物确定下来事情就顺利许多,女一号也找到了,是个年轻演员,在几部胶片电影里出演过配角,长得也水灵。这时老孟上部电影演反派的演员也空出了档期,跟老孟商谈过价钱之后签订了合同。

与此同时,张涛在湖北电影制片厂租到了器材,找到了录音、灯光、服装、化妆等等一干人等。为了省钱,老孟让莎拉跟组干场记,摆度干剧务和剧本统筹,甚至青果也派上了用场,跟着小喻子学习做生活制片。青果很兴奋,她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也可以去拍电影。青果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一个劲问小喻子生活制片主要都干什么。小喻子说:“生活制片嘛,就是负责剧组几十人的吃喝拉撒,油水大大的。”青果继续追问:“哪来的油水?”小喻子说:“吃饭啊,你可以跟饭馆要回扣,一个盒饭少一块钱,每天也有百八十的;还有住宿、用车、加油等等。”青果激动地搓着手,一脸难为情地说:“没想到我还挺重要的。”小喻子揶揄说:“那当然,剧组缺了谁都不能缺了你啊。”

筹备得差不多的时候,老孟叮嘱张涛继续扫尾工作,自己带着小喻子去了湖北十堰,考察场地条件,催促湖北方面尽早把景搭好。根据剧情,武当山下需要搭个茅屋,是男一号行医救人的居所。

老孟一走,大家都觉得压力顿减,张涛和莎拉如鱼得水,搞得如胶似漆。但摆度却苦不堪言,还要按照导演的意见修改剧本,导演对原剧本很不满意,多处需要重新设计情节和台词。剧本写到这种程度,摆度心理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前前后后他已经修改了十几次,是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思想,只要电影一天不拍摄完,他就永远改不到尽头。

老孟从湖北回来的时候已经四月下旬,眼看着就到了月底,北京早已到处都是浓得化不开的春色,小区内曲折的道路两旁绿树红柳,一片繁花胜雪的春日景象。湖北那边已经准备就绪,就等着大队人马开过去。老孟回来后心气高涨,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他用罕见的高效率扫清了余下的工作,演员和工作人员全部到位,分别签定了合同,每个人都拿到了订金。

老孟结算了青果的工资,多给了两百钱,算是对青果近段努力工作的奖励。同时付给了摆度和莎拉每人各两千块定金,余额部分电影拍摄完毕后结算。摆度捏着这两千块钱,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就这么一点点微薄的报酬,谁又知道包含了多少艰辛和屈辱。

四月底,剧组清点人马,终于坐上了开往湖北的火车,伴随着车轮摩擦铁轨的咣咣声,浩浩荡荡朝着武当山杀去。

20085

 

剧组抵达湖北时受到了当地空前热烈的追捧,因为是县委书记的作品,这就是前所未有的盛事,当地几乎是举县夹道欢迎,不仅给剧组安排到本县最好的宾馆,县里的电视台和报纸倾巢而出,场面不可谓不热闹。学校组织了许多中小学生前来迎接,这些学生见到剧组的人就要签名,连摆度和青果也被一群学生围着索要签名。摆度签了几个名,偷偷打眼去看青果,发现青果正手忙脚乱地对付几个小学生,脸颊绯红,兴奋得鼻头上全是激动的汗水。

老孟这下挣足了面子,志得意满,笑逐言开,春风满面地在剧组和当地名流的簇拥下走在队伍的最前列,高昂着头颅,腰杆子挺得笔直笔直,走起路来脚尖着地,如同垫了块弹簧,身体轻盈得都快飘了起来。

摆度开始明白了,这就是来自北京的魅力,首都的魔力。只要你来自首都北京,到了地方哪怕你在北京就是个瘪三,也有人以为你是大腕。

剧组驻扎进当地最好的宾馆,人员根据重要程度分配了房间。摆度得以跟青果再次夫妻团员,老孟和负责财务出纳的赵蕊住一间,其他有职务的每人一个单间,跑龙套打杂的工作人员两人一间。

在宾馆草草休息一会,就到了当地为剧组举行的接风宴会时间,当地政府和各界名流纷纷前来捧场,可谓呼朋引伴高朋满座,虽然上百人济济一堂却始终一团和气。宴会是在一片欢乐和谐的氛围中进行的,前来捧场的人每个人看上去都万分热情,笑容特别亲切,仿佛恨不得剧组前年就来。县领导在开席前发表了对剧组的热烈欢迎,以及对成功拍摄影片的热切期望。老孟表达了对主人热情友好的万分感激,并对能来到这片神奇的热土感到十分自豪。

废话说完了就开始吃喝。当地人的酒风很豪爽也很实在,几乎各个都是酒场上挑选出来的长跑健将,热情指数比酒精度数都高,还未开喝北京来客似乎都已经醉了三分,一旦开喝在不断地交杯换盏之后酒杯好像都开始发烫。很快,就有人陆续被灌醉,陪同人员迅速将之扛回宾馆,然后重新回到宴席投入战斗。于是不断地有人被抬走,最后只剩下主角老孟和导演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为北京方在酒场上维持着最后的一丝颜面。

第二天早晨剧组的人松松垮垮地起床,神情萎靡打着哈欠聚在一起。老孟对剧组人员如此的精神状态十分不满,一改昨日的和善面孔拉着脸大声训斥,要求每个人都打起百分之两百的精神,全神贯注投入到工作状态,要以一种战斗精神进入拍摄。

老孟训完话,制片主任张涛和导演带领着工作人员开始前期准备,检查仪器设备,道具、灯光、服装、场地……老孟带着摆度到处巡视,摆度跟在老孟身后像个十足的狗腿子。一旦进入这种显示专业知识的时候,老孟和摆度就成了睁眼瞎,看来看去没什么能看明白。老孟掩人耳目地指画了几句,但说的不着四六,被人严重鄙视一番,最后索性背着手不发一言到处溜达,只是不断莫测高深地点头或者摇头。

在准备期间,县长亲自来找老孟,希望老孟能给县长夫人安排一个角色,不为别的,只为过把瘾,圆了她少女时代的电影梦。县长的面子不能不给,而且县长夫人确实姿色过人,放在哪都不寒碜,老孟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老孟找来导演和摆度,要求给县长夫人设计一个角色,哪怕没有台词,露几次正脸就行。 导演和摆度积极开动脑筋,搜肠刮肚想出一个角色,给大反派安插个二姨太,反派人物干坏事时她可以出现,坐在一旁磕瓜子,这样既可以表情生动,又不用说台词。

县长夫妻接到消息后十分兴奋,马上跑到剧组来试镜。县长夫人浓妆艳抹,穿上老式旗袍,一颦一笑就有了风月,磕瓜子的样子还有几分风尘之气。县长看着自己的老婆仿佛换了个人,咧着嘴巴神情复杂地对老孟说:“以前怎么没发现,她居然还有这一面。”

 

准备了两天,一切准备就绪,剧组举行了隆重的开机仪式。县长和宣传部长代表当地做了简短发言,分别阐述了拍摄这部影片积极而长远的意义,当地人民对剧组完满完成拍摄任务的信心和热切期望。之后老孟发言,表达了对当地的万分谢意,代表全体剧组成员一定投入十二万的努力拍摄好这部电影,严把质量关,绝对不辜负大家的厚望。最后导演上台发言,保证自己将以百分百的工作热情,百分百的专业精神,百分百的工作态度完成拍摄任务,充分反应这一方热土的人文景象,给当地人民一个满意的交代。

    最后县委书记亲口宣布正式开机,老孟点燃了准备多时的鞭炮,顿时万炮齐鸣,掌声雷动,象征着《龙凤呈祥》正式开始拍摄日程。

进入拍摄日程后所有工作人员各就各位,分别进入自己的工作岗位。莎拉跟着摄像师做场记,记录每个拍摄完成的镜头。青果进入角色也相当快,生活制片干得有声有色,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累得半死,心气却很高。

为了节省成本,影片中跑龙套和小角色都由剧组成员客串。现场制片小喻子和管理道具的小伙子给反派恶霸当心腹爪牙,换上衣服,腰里插把盒子枪两人就是天生的狗腿子形象,倒也演得活灵活现。摆度不仅要跟着导演,准备随时更改剧情和台词,还要负责统筹剧本,把同一场景的戏分挑选出来,方便一次性拍摄。偶尔还要客串一下小喽罗,跟着土匪头目漫山遍野跑上跑下,为了凑人数,连个正脸都不露。

老孟虽然是出品人兼制片人,但进入拍摄后就没事情做,这让他感到很失落。老孟是个时刻都希望自己像个菜碟似的摆在显要位置的人,这种失落之轻的感觉让他很伤心,硬给自己加上了艺术总监的头衔,每天在片场指手画脚却不得要领,还导致人见人烦。但老孟却浑然不觉,闪转腾挪,到处都留下了他忙碌的身影。

事实上到现场看拍戏是一件枯燥乏味的事情,同一个镜头从不同角度来回拍摄几次,不断地重复,没了任何神秘感,围在镜头外的看得都索然无味,不知道镜头内的演员是何种滋味。

剧组真正的欢乐时光集中在片场收工之后这段时间,虽然剧组有纪律,严禁外出,但不能剥夺任何人的私人时间和空间。到了夜里,寂寞无聊的男女鬼胎暗结,变得亢奋异常,怀揣着各式各样的目的,剧组成员之间互相敲门拜访。

作为带头大哥,以老孟雁过拔毛,有枣没枣都要打一杆子的性格,面对如此丰富的资源自然不会心慈手软。自从赵蕊被降伏,老孟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他敲遍了剧组所有女人的房门,嘘寒问暖之后企图潜规则。但潜规则这个时候失效了,签过合同要到角色,没人再买老孟的账,她们纷纷拒绝了老孟关照的好意,毫不犹豫把他轰了出去。甚至连此前得手过的女二号魏静怡也不再让老孟近身,反而与摄像师眉来眼去打得火热。老孟气得满嘴燎泡,抓耳挠腮就是无法得逞,直想发飙骂人。

很快,老孟吃惊地发现导演和女一号关系暧昧,好几天晚上他看到导演进入女一号的房间,两三个小时也不见出来。化妆师是个漂亮的小姑娘,老孟几次试图接近都被巧妙地回避,然而他却发现这个小姑娘跟录音似乎有些不清不楚,两人没事就扎在一块窃窃私语。

老孟很生气,到处找茬,经常训话强调纪律,并且不允许晚上十二点之后互相窜房。但老孟已经失去了统治力,大家表面上不吭声,暗地里一切照旧,让老孟伤透了心。

 

这一天早晨似乎一切正常,拍摄在有条不序地进行。摆度正忙着帮道具整理,老孟准备客串一回道士,穿着道袍和张涛在交流着什么。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然后吵了起来,并开始漫骂攻击,最后大打出手。因为没有武术指导,剧情中删除了打斗场面,然而老孟和张涛突然上演了侠客行。大家一开始以为他们在现身说法,没反应过来,十分愣怔地远远近近站成一圈观看了半天。最后老孟的眼镜被张涛打飞,眼神不好的老孟被张涛趁机猛捶。大家这才反应过来,慌忙上去拉架。

老孟被捶得不轻,眼角青肿,鼻子流血,怒目圆睁着怒视张涛。张涛不甘示弱,咆哮着要宰了老孟。拍摄被迫中断,大家分成两彪人马分别把老孟和张涛隔离开来,询问事发原因。

原来两人一直有分歧,矛盾越积越深,双方都隐忍不发,但忍无可忍的时候就有如火山喷发不发不可收拾。张涛嫌老孟总是没事找事,不懂装懂,到处指手画脚干涉拍摄工作,影响了拍摄进度,因为租赁的器材是按时间算钱,耽搁一天就多花一天的费用,原本打算半个月拍完的,现在已经过了十天才进展到一半。老孟对张涛也很不满意,说他偷工减料不负责任,而且态度过于恶劣。

事实上,两人早在北京的时候就矛盾重重。张涛要买对讲机,拍长镜头时要用,但老孟不愿意,异想天开地说是来了湖北,当地会全力配合,可以用公安局的步话机。老孟不给钱,就一直没买,结果到了当地再买又买不到,为此两人吵过一次。

另一件事情两人都没有提及,其实这才是两人矛盾的爆破点,那就是莎拉。小喻子在跟老孟来湖北时做了叛徒,把张涛和莎拉的事情告诉了老孟。老孟后来发现两人背着他郎情妾意,莎拉几次夜不归宿都是住在了张涛那里。在莎拉来北京之前,她跟老孟的关系很暧昧,老孟有意发展莎拉做他的情人,没想到半道杀出个张涛,先声夺人。老孟为此一直心存芥蒂,耿耿于怀,只是不方便明说,一直隐忍不发。但是在剧组里两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勾勾搭搭,当他是个死人,让他的承受力一次次挑战极限。

张涛对老孟持续不断地骚扰莎拉也很反感,久而久之就成了一颗定时炸弹。大概是昨天晚上两人都没睡好,早晨起来心情不爽,终于在这个中午爆发了,犹如一场大地震,一发不可收拾。

中午饭很多人都没顾得上吃饭,都忙着安抚艺术总监和制片主任,两人纷纷赌咒发誓从此势不两立。老孟信誓旦旦地说,当初他考察张涛人品的时候就只给他打了六十分,没想到还是看走了眼,出了个白眼狼。张涛那边也在声嘶力竭地讨伐老孟,控诉他的斑斑劣迹。

剧组分成了两派,一派站在出品人老孟一边,另一派站在了制片主任张涛一边,趁机攻击着对方,发泄自己这段时间的不满和牢骚。事实上,老孟这段时间激起了公愤,大家都很反感他,他的小气抠门和厚颜无耻让人很心寒。话说回来,老孟干的龌龊事儿其实都很小,但是每件都特别恶心,这一桩桩一件件累积起来就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但部分人出于各人暂时利益考虑选择了支持老孟。譬如小喻子,力挺老孟,站在了带他入行的张涛对立面,并与之划清界限。

两点多的时候,片场沉寂下来,但很快所有人都感觉头晕脑涨,恶心反胃,有人以为自己高血压,有人以为自己食物中毒,稍微清醒点的人感觉到地摇山动,周围的一切都在晃动。

摆度的头也很晕,喝醉了一般,心里正纳闷,今没喝酒怎么就醉了。突然听到有人惊呼,地震啦。这回是真的地震了,事后才知道汶川发生了8.0级大地震,老孟和张涛刚才的小打小闹跟这次地震比起来简直就不是个事。大家反应过来,马上狼狈逃散,片刻之间片场内逃得一干二净。

这一天真是多事之秋,早晨小地震,下午大地震,除了老孟因为格斗技术不过关被张涛胖揍一顿,好在地震对当地的破坏不算大。但是前后两次地震破坏了大家的情绪,先是惊喜,而后是惊吓,拍摄无法进行了。后来索性宣布休息一天,所有人回宾馆开会。

老孟把剧组的几个头目召集到他的房间,讨论对张涛殴打领导造反行为的处罚。几个人高高矮矮站了一屋子,眼神飘忽不定,谁都不想先表态,等着老孟表明态度。

会议开了很长时间,剧组其它没有资格参加会议的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等待结果。两个小时后,张涛从老孟的房间出来,不置一词径直进了自己房间。不久后他提着箱子出来,这时莎拉也提着箱子从自己的房间出来,两人冲着从门口探头观望地人艰难地笑笑,迅速离开了宾馆。

张涛走后,老孟把小喻子叫了进去。又过了一会,开会的人陆续从老孟房间出来,寒着脸进了自己房间。

小喻子半道上成了制片主任,接替了张涛余下的工作。但大家听到这个消息后的表情都很复杂,张涛的离去和小喻子的高升让每个人都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第二天,拍摄继续,除了小喻子掩饰不住的兴奋外,其它人似乎都提不起精神,兴致锐减,表情疲沓,连老孟都显得蔫头耷脑。以前剧组里虽然勾心斗角,人人都居心叵测,但在拍摄间隙很放松,说说笑笑的,现在不同,看起来一个比一个严肃,一个比一个认真,但那股劲却丢了,很认真地应付差事。

这些天关于地震带来的灾害和全国人民的救援消息不断传来,几乎所有媒体所有的新闻都是关于灾区的,天空一片阴霾之色,人的心情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谁都好不起来。

这一天传来的一条消息让剧组的人逐渐兴奋起来,中央电视台六套的电影娱乐报道要来采访《吉祥如意》剧组,这是露脸的好机会。老孟和县委书记商量了一下,与县民政局合作,在电视台来的时候剧组为灾区募捐。

电视台来的时候剧组的募捐正式开始了,所有人都捐了款,老孟捐了一千,导演和摄像八百,其它人都捐献了数目不等现金,摆度和青果每人也捐了一百块。这些都留在了电视镜头前。

募捐结束后,电视台分别采访了老孟、导演和几个演员。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沉痛,甚至在电视机前流下了伤心的泪水。摆度凑在镜头前,想让电视台也采访一下他。记者问了问老孟摆度的职务,然后扛着机器奔向女一号。摆度闷闷不乐地看着女一号在镜头前声泪俱下,心里想,原来中央台的记者也是看人下菜碟啊。

其实这时候《龙凤呈祥》已经到了杀青阶段,电视台走后大家强打起精神把最后几个镜头拍完。这时候所有人都感觉索然乏味,有一种草草收兵的意味。

当地为剧组举行了简单的封机仪式,几个惯于发言的人分别上台发表了感言,但看得出,都有点言不由衷,每个人发言完毕台下会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意思意思。

电影拍到这分上确实已经了无趣味,高调开台,低调收场。北京的人迫不及待想赶紧回到北京,歇口气再出去挣扎;当地的人也对拍电影失去了最初的好奇很热情,巴不得这帮人赶紧滚蛋。

一切完毕后剧组被车拉回宾馆,在离开片场之前摆度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此刻的片场垃圾遍地,一片狼藉惨不忍睹,只有一块破烂的红布顽强地挂在杠头上,迎风招展。

按惯例,封机仪式完了要吃顿封机饭,俗语叫散伙饭。当地政府已经不想再花钱了,这顿饭只能老孟自掏腰包。老孟在剧组入住的酒店摆了几桌酒菜,请剧组的人最后吃喝一次。

这一次老孟没有在开饭之前废话,而是沉着脸说:“大家开吃吧。”大家接到命令开始埋头苦吃,间接跟同桌的人喝杯酒。老孟吃了没几口,就开始自己猛灌。陆续有人前去给老孟敬酒,说些言不由衷的话。老孟很快有些高了,他猛地站起来,拿着酒杯窜上凳子大声说:“各位兄弟姐妹,我老孟敬大家一杯酒。”大家都举杯痛饮。老孟喝完酒又饱含着感情大声说:“说句实话,在这段声名狼藉的日子里,虽然有挫折,有意外,而且正逢国难,天灾人祸不断发生,但我要真诚地感谢大家的合作,没有你们,就没有这部《吉祥如意》,我孟庆海谢谢你们了。来,大家为了《吉祥如意》干一杯,我希望大家拍完《吉祥如意》后事事顺心,吉祥如意。”老孟一番动情的说词把大家的情绪都点燃了,纷纷嚎叫着举杯痛饮。

这个时候酒场真正热了起来,场面开始失控,都起身忙着找人拼酒,连平时不怎么喝酒的也加入到战斗,逢人必敬,逢酒必喝。一开始青果还劝摆度少喝点,但摆度已经疯了,半年来所有的委屈和心酸在这一刻迸发出来,到处找人碰杯,喝完就抱头痛哭,眼泪鼻涕在脸上飞舞不息。青果一看管不住了,索性自己也开始找人拼酒。

这一天太疯狂了,场面混乱得一塌糊涂,不断有人喝大摔倒,不断有人嚎叫高歌,桌椅和杯碗饭菜汁水不断打翻摔碎,碎片和汁液横飞,似乎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最后一次的胡作非为。

 

第二天早晨,县里领导为剧组送行,并表示欢迎下次再来。大家互相虚以委蛇之后大巴车将剧组送到了火车站,在湖北煎熬了二十天后剧组踏上了回京之路。

此前老孟让赵蕊结清了剧组成员的报酬余额,摆度和青果总共拿到了五千块,其中两千是两人的奖金。在回去的路上,摆度和青果商量,一回去就从老孟那搬出来,现在他们有七千块钱,可以租房子了,余下的还可以维持生活,然后两人都出去找工作。摆度在心里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写剧本了,这玩意不是地球人写的。

回到北京后所有人做鸟兽散,老孟又成了光杆司令。摆度和青果到处找房子。两人正在看房的时候摆度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说他的主编找他,让他给主编回个电话。

摆度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打,在他离开家乡前请的是病假,但一出来就是半年,没跟主编联系过,也不知道杂志现在还办不办。犹豫好久他还是打通了主编的电话,主编听到摆度的声音后气急败坏地说:“狗日的,这么长时间你跑哪去了?连一点音信都没有,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摆度说:“杂志社又不发工资,我总要生活,现在外地打工呢。”主编愤怒地说:“给资本家打个屁工,你赶紧回来上班,这么多工作让我一个人做,你想累死老汉我啊。给你三天时间,要是不回来报到我就扣你的工资。”摆度纳闷地说:“工资?我还有工资可以扣啊,不是不发工资了吗?”主编说:“放屁,谁告诉你不发工资了?现在杂志社已经正常上班了,就你一个人在外面鬼混。要相信组织相信政府,事情早晚会解决的,只是时间问题。”摆度惊喜地问:“这么说政府又给钱了?”主编得意地说:“当然,这一点我从来都没怀疑过。我告诉你,以我多年的人生经验判断,至少在中国,共产党永远都比资本家靠谱。”摆度急忙喜不自禁地说:“好,太好了,主编万岁。我现在就去买票,马上回去上班。”

摆度后来得知,杂志社的妇女一直跟市委不屈不挠地斗争,但成效不大。后来省上一位领导来银城视察,听说了这个事,从中说了话。他说:“一个地区保留一本文学杂志还是很必要的,他是这个地方的脸面。文学是什么,文学就是人学,我们要以人为本就要保留文学。指望文学挣钱是不对的,因此把一本文学杂志推向市场自生自灭也是不对的。”领导的精神得到执行,市委收回命令,开始补发杂志社员工的工资,杂志印刷费和作者的稿费。

摆度跟老孟说,他们两口子要回银城了。老孟没有挽留,很萧索地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在临走之前,青果不无忧郁地说:“真的要回去吗?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出来闯荡,没想到这么快就灰溜溜地回去了。”摆度纳闷地问:“北京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东西吗?我算是看明白了,这里的人并不见得比银城的小市民可爱多少,所谓的精英跟贱民本质上区别并不大。银城的人虽然愚昧势利,但真实;北京的人活得太虚妄了。”青果遗憾地说:“我还想在北京看奥运会呢。”摆度说:“票你买得到吗?算了吧,咱们还是回去看电视吧。”青果叹了口气,“那咱们好歹去看一眼鸟巢吧,听说奥运会就在那里举行。”

 

走的当天,摆度给戴斌打了个电话,告诉戴斌自己要回家上班了。戴斌很吃惊,表示十分遗憾,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少了。摆度说:“以后我来北京会给你电话,你有空也可以去银城玩。”戴斌想了想,问清楚他们几点的火车,要开车送他们去火车站。

不久之后戴斌开着车到了楼下,送摆度两口子到了火车站,又亲自把他们送上站台。在站台上,三个人依依不舍地告别,戴斌分别与他们做了一个有力的拥抱。摆度上火车的时候鼻子有点酸,没敢回头,有种落泪的冲动。

两人坐上火车不久,火车就开动了。摆度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景物从眼前飞掠而过,心里的酸楚越来越强烈,逐渐演变成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感。他这才惊觉,北京自有他的迷人之处。

青果上车后也一直没说话,默默无语,似乎也心事重重。她突然问摆度,“老公,你说,这半年来你有什么收获吗?”摆度想了想,说:“有的,虽然失去了一些东西,但得到的更多,也许终身受用不尽。”青果点点头,说:“你还恨老孟吗?”摆度说:“不了,或许我应该感谢他。”青果把头靠在摆度怀里,说:“老孟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人,他也很不容易,他只是为了活得更好些。”

摆度点点头,轻轻摩擦着青果的头发,万千感受涌上心头,一颗泪水突然跌落而下,掉在青果的面颊上,他在心里说,《吉祥如意》,但愿我们日后真的能够吉祥如意。

 

 

(作者是佛山作家协会影视文学委员会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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