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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超度的时间想象——谈张况《史诗三部曲》--郭小东

发布时间: 2015-03-31 11:22:00   作者:   来源: 市文联

 

最后的胜利属于死亡,如果这个命题为诗人所接受,同时以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形式与内容,进入他的诗,尤其是以史诗形式的长篇叙事诗,结果将是怎样?

张况的《史诗三部曲》进入我的视野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它重新勾起我对某些文学理论问题的再度思索。逼迫我看重并坚定认为的是,只要细细辨认,就不难发见,诗人的史诗意欲,并不仅仅是所谓“中华史诗”的新古典主义营构,也不完全关乎中国古代史上那三个后世人们永远津津乐道,以为荣辱,以为伟大的历史王朝及其王朝旧事。那些所谓“特定意义”的历史事件和社会进程,今人对之的借鉴或把握,已然滚瓜烂熟,历史只是在不断的重演中,行走着永难重复的脚步,离历史真相越来越远而已。考据与想象,使虚构历史成为一种学问。而小说与诗,又使这种学问在文学面前土崩瓦解。问题是,一切历史已死,而使历史真正复活的,是文学,是诗。张况所做的,正是对死亡的复活,对死亡作为最后胜利者的时间形象的复活。

张况既塑造了一个时间形象,同时又将自己闪进这个形象之中,他在密集的诗的语词中,不断地闪进,闪回闪出,他不由自主地融进时间形象,成为时间形象。他在体验了历史的死亡同时,创造了另一种历史,这种历史带着强烈的个人性和当代性,不是简单的新古典主义便可囊括,这也许正是张况把三部曲命名为史诗的缘故。

也许还没有哪一位当代诗人,把自己的作品以“史诗”命名,没有并非不可,足见张况对于诗的文学自信及对历史的文化自足。他在“三部曲”中,能气贯如虹,汪洋恣肆,挥斥方遒的缘故。这是值得称道的。写三个王霸时期的三种霸王人物,诗人没有心存霸气,没有心存高远,如何成行?

史诗的定义,在巴赫金的《小说理论》中,史诗被作为一种“崇高体裁”,相对应于小说的“低级体裁”。亦即整个正统文学,全部建立在遥远形象的区域之内,与尚未完结的现时不可能有任何的联系。当今现实本身,即保持着真实的当今面貌的现实,不可能成为崇高体裁的描绘对象,当今的现实与史诗的过去比较,属于低级的现实。史诗描写的对象,是一个民族的庄严的过去。也即“绝对的过去。”史诗的世界远离当代,远离歌手的时代,其间横亘着绝对的“史诗距离。”这种过去式的文学或诗歌言说,既考验诗人的文学膂力,又对作品提出了严苛的要求。

当史诗作为体裁之时,同时也就成为一种崇高的定义标准。它无法自命,只能被评说,被厘定。所以,我说张况这种文学自信和文化自足乃至诗人的自持,已然被置于一种崇高的围堵之中。这也是中外古今,史诗创作凤毛麟角的原因。它在歌功颂德的歌谣中成长为叙事,又在长期的流传中不断丰满再生它的德行。诚如13世纪但丁的《神曲》,那个处于神经亢奋中的意大利人,他之成为“中世纪最后一个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恩格斯语),《神曲》之所以成为史诗,是他想象中的经历,隐喻了人类迷惘和苦难的终极命题。以及全诗结构的神秘主义,以此奠定了时代的里程碑。张况亦是如此。我同意叶延滨在序里所说:“这是值得举手致敬的中华文明的纪念碑式的作品!”

值得研究的是,但丁《神曲》的深邃之处,是他对时间的理解,在中世纪,人类对于时间理论,几乎一无所知,而在但丁的想象中,生命经已被分成三界,《地狱》、《炼狱》和《天堂》。这是时间作为生命的三个阶段、三种形式以及无方向的维度,同时也就同获三种以上的内容。具有灵魂及灵魂超度的意义,它写的是来世,形象及形象追寻的却是往生。

通常的诗评,看不到或没有发见但丁的时间观,他诗歌中的时间形象,对之的借鉴或论述就忽略了对时间及时间形象的讨论与研究,而面对张况的《史诗三部曲》,我看重的,便是张况在诗歌创作中,对于时间的重视,或叫做对时间的发见,他在长诗中,努力寻找的是,失去的时间,只有时间的寻找,方能找到大秦帝国、大汉帝国、大隋帝国残阳如血的史诗内涵。张况作为当代诗人,他须完成他的先人们没有完成的时间责任。

这里,回顾一下中国文学史是必要的,否则无法充分肯定张况的诗歌创作实践的里程碑意义。中国的长篇叙事诗史并不辉煌,最早的《孔雀东南飞》、《木兰诗》、《秦妇吟》并称乐府三绝,以今日论,它们都算短诗。除去蒙古族、藏族的几首民间流传的英雄史诗外,当代文学中作家创作的长篇叙事诗为数不多,略计如下:

郭小川的“爱情三部曲”:《深深的山谷》、《白雪的赞歌》、《严厉的爱》、《将军三部曲》、《团泊洼的秋天》;

李季:《王贵与李香香》(1946年)、《生活的歌》、《杨高传》等等;

田间:《赶车传》;

阮章竞:《漳河水》、《金色的海螺》、《白云鄂博交响诗》;

闻捷:《复仇的火焰》

刘仲历的《在河之洲》与张永权的《老乡何其芳》,分别为七万行。

还有文革中张永枚的《西沙之战》……

这种不完全的统计,已见所谓史诗性诗歌的创作何其艰难。如果说上述作品对于时间有所思虑的话,时间并不是作为意识到的形象,而仅仅是一种背景,某种特定政治意义的时代表述,也即“新中国”的时间定格。

在这样的文学史背景上,来看张况的诗,对之的理论抽离就清晰得多。在通常的意义上,文学的艺术,就是时间的艺术。时间是给人神秘感最大的来源之一。诗人,作家,尤其是哲学家,都让时间迷惑,如果没有设置起点与终点,时间将无从把握,也不复存在,故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把时间定义为“绵延”。张况的诗,正是准确地把握了这个字眼,将之化为一种态度,所以,时间及时间形象,就成为了《史诗三部曲》的灵魂及灵魂创作,他把时间既作为叙事与描写的手段,又将之作为歌吟的对象,结果是写出一部关于时间,也即关于王朝与人的生命历程的叙事诗。他叙述了时间,并由时间诱发出了多种多样的话语。

话语是一种关于价值的言说,是在时间的过滤中,沉淀坚定下来的认知。事关立场与态度。而时间,作为单词,它所构成的虚线,就是史诗的结构。

《大秦帝国史诗》开篇:“时间龟裂的卜文/ 显示权势的动因。”“时间幽蓝幽蓝的湖岸/一颗身世另类的小野种。”“时间内部庞大的阵容/ 疯狂地吞噬着倒叙后的朝阳与落日。”“时间一分心/ 历史就走神。”“时间的疤痕上/ 鬼魅以刀光剑影潜行。”“时间反方向调节的激烈角逐/ 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拼命厮杀。”这些诗句散落在长诗的各个部分,在铺陈的同时,实现着对时间本身的诗意建筑,在予时间以形体描绘之时,一个以时间为主体的语境逐步产生。一种向死而生的残酷气氛,弥漫着诗歌的存在环境。人物由时间产生,又为时间所熏染并凸现性格部分。时间的抽象性和不可叵测性,所产生的神秘感与恐惧感,顿生紧张与危机的情节,使叙事自觉沉没于吊诡的预设之中,这是大秦帝国的暴虐性质决定的。这种诗意的陈述,使漫长的历史时间集拢而成一些触目惊心的时刻。

乌鸦混淆视听的谗言/ 击穿时间迟钝的真相。”“时间瘦弱的一星亮点/ 照耀一句打蜡的谎言。”“一圈老迈的涟漪/ 正冲破时间的拢络。”“时间悲悲戚戚的难言之隐/ 被一阵压抑的冷风吹散。”“时间荒谬的黑手/ 扯断历史的脐带。”“倘若时间再倒流那么几十年/ 肯定有不少人会错误地认为。”“一种空前大胆的想法,划过时间走红的脑海。”“张开透明的馨香/ 稀释时间的醉意。

时间不再是一种岁月的度量,成为歌吟的对象,它在诗人的雕刻刀下,被随意的,激情的把玩把握,无以遁形,将抽象的时间概念,变身于各种形体,形状与情状之中,它自己开口,叙说沧桑。它有时是春花秋月,有时是万丈阳光,它是一年四季,又异形于气节气流之外。“时间的视线沉默而冷傲/ 它无法看穿财富的面目。”“时间自恋的足音/ 很近,也很遥远。”“时间张开嘴巴/ 伤口有话要说。”“一首纠葛着人性悲歌的沧桑曲/ 重重陷入时间深不可侧的泥淖。浇灭时间虚张的大火/ 将一截格式化的遗产/ 交给一碰即碎的残暴。”“被夕阳烧焦的黑幕里/ 露出时间苍白的裸体。”“时间混浊的老泪/ 熄灭最后的残灯。”“骨折的时间之手/ 搅拌着荒诞的唾沫。”“时间的水袖轻轻一甩/ 一道气势如虹的圣旨/ 便夹杂着变态的闪电。

时间作为想象的对象,在不断的描写隐喻之中,丰满而为内心象征,不断被赋予外在的经验,赋予人的性格和形象。张况在充分铺排内心的象征的同时,把属于内心和外界的两种经验,用时间搭通了桥梁。使静止的时间在诗的进程中流动起来:“积雨云拿起大手笔/ 替狂风摘除了性别/ 它要将时间的缩影/ 植入大地的心脏里。”“为一份憧憬圆满的情绪答案/ 极力表达长时间的忿忿不平。”“时间的假发落草为寇/ 路边的墓碑拔腿就逃。”“时间灵异的河流/ 一路上汪洋姿肆。”“血色苍茫/ 时间只是一个悲伤的看客。

时间本身具有思维的功能,它和诗人一起面对另一个时间,对天地间的一切,包括生灵发出叩问。时间瞬间被泛化了。它既是自己又不是自己,既代表诗人又与诗人对话,这就形成了长诗持续不断的节奏,它是保持诗人乐此不疲的动力。时间,此刻已成了人类并不存在的永动机,它在自行拧紧发条的基础上,不断地松紧着诗歌的节律,诗人所有的思索,语词的流淌,结构的建设,都因此而保持着一种弓满的状态,这种激越的情绪,并未因诗行的长短,写作的停顿而有所松弛,这种紧致的张开的状态,使诗句与诗行趋向于饱满丰富。一泻千里的情绪所形成的格局,仍然是酣畅晓畅的。

在《大汉帝国史诗》中,这种酣畅晓畅表达得更为淋漓,我以为诗人在创作第二部时,一切青涩已近成熟,那是诗歌的金秋时节。时间在他心中,诗中表现得更为从容,显示着一种气质与风度:“时间不幸以最为决绝的瞳孔/ 瞥见了令人痛惜的一场别离/ 时间之手随即然地关闭了/ 历史上最为悲壮的一个场面。”“时间并不想念自己脸上滑落的泪水/ 因为那里面藏着太多的惶惑和困顿。”“被时间过滤后的一场瑞雪/ 轻轻掩埋人们内心的荒凉。”“像时间朴素的韵脚/ 在风雨中规行步距步。”“而拒绝伪证的生活/ 接受了时间的抚摸。”“一个盛世片断/ 挣脱时间的束缚。”“在时间燃烧的骨节上/ 化作闻风丧胆的烟灰。

从诗的歌吟到描述到叙事到哲思,诗人对时间的认识和理喻,越加驾轻就熟。他眼中的时间,已经渐成一个完整的世界,也即具有了空间的想象。这种想象的让渡,于张况的创作,是一个质的飞跃。他甚至已经到了写作无意识的境界,那种满满的自觉已无需刻意强调,也无需用心防范。时间仿佛已成一种心灵的迹象,随水而逝的河中浪涌,随时来去,关于时间的语词,也越加密集。每三五页就会有时间意象出现,这种意象的密集,强调并丰足了诗歌的时间生态。这是一条漫长的时间之河,时间之旅。它不失气质气度地在诗歌中行走,既表现着自己,又言说着他者。它成了长诗的魂灵,由于它不是一个固定的形象,也不是一个规划中的指涉,它的变化万千所承担的意象群、意义群,使这三部长诗的史诗品格有了不同凡响的吟唱。

我搜遍了三部长诗中关于时间凸现的诗句,不下二百多条。由它们结构形成的诗句,是为长诗中最为精彩的,它们像极了奔马的奋蹄,声声碎落在遥渺的行脚,最终集结为时间的投名状,记录并长成为全诗的承担。

时间在诗行中行走,立体而为一种思维中的时间,一种想象中的时间,这就是张况诗歌创作中的现代性追寻。它勾连起那种叫诗性与神性的东西。他把不可逆的时间,向各个方向绵延、伸长,把时间形象立体地站立在纸上,这就是张况的史诗三部曲。对之作文学史判定与分析,将是期待中的事。

这样的诗作终于出现在广东诗人笔下,成为广东诗坛一直在期待又久久未能出现的文学风景,以往关于广东是诗歌大省的自诩与期盼,至此可以画一个暂时的休止符。小女人散文做足了南方都市奢侈的市井情态,而坚持不懈的现代诗及种种充满小资情怀的后现代诗歌,也已然泛滥到只有存量的骄傲。在一个陷落于迷惘与难堪生存的时代中,诗歌理应对历史与现实的文明状况,对民族的文化传统,对历史的重大回眸,有一种理性同时激越的叩问与追寻。从高渐离与燕太子丹开始的时代到独夫的倒地,中国走过了三千年,而广东始终是其中一个并不沉默与宁静的符号。张况的诗,对此张开的视野与胸襟,将之作全新的收拾,为宏大的叙事辟出了一处空间。这是百年间南方文学一度丢失之后的重拾。

 

                2014年6月28凌晨

 

 

 

(郭小东,著名作家、文艺评论家,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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